朱占奎问:“二林吵着分家,你知道啦?”
邓久宽回答:“刚听说。那哥俩膀对膀心靠心,日子过得小铁筒似的,怎么说散就“哗啦”一下子呢?”
“依我看哪,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早就安下了这份心,单等日子挨时辰哪.”
“大泉要是在家里,他不敢这样子… … ”
“畴,二林的疙瘩就是系在他身上。二林反对大泉竟一个心眼儿帮着翻身的穷哥们儿。”
“唉!我们把大泉给拖累了… … ”
“久宽,这你倒不用往心里放。大泉要不是个真疼咱们的人,咱们也不会为他着这个急。要说,这回真够他伤心的了。”“是呀,占奎。今年亏了他,他处处都为别人不为自己。实指
望等他从县城回来,带个好办法,领着咱们闯,没想到从地下钻出这号事儿。这一闹,他还有啥心绪,”
“这你放心。大泉不是那号车胎皮球似的人,那股心气,不会说鼓就鼓,说泄就泄,我就是担心他将来心有余力不足,里外顾不上。”
“唉。二林真没良心。”
; “哼,他害了咱们大伙儿.”
就在两个人脸对脸叹息的当儿,街中间的广播台上响起了吕春河的哥哥吕春江的声音:
“男女民兵请注意,吃过晌午饭,别歇晌,马上到周永振家集合!… … ,;
朱占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说:“哎,周忠老头要是劝劝二林,准行。”
邓久宽摇摇头说:“二林就像吃了秤陀,铁了心,铁汉劝他半天都不行。”
“别看铁汉跟他是年一年二的好朋友,跟大泉一样,不对二林的心劲儿。话也听不进去。”
“那倒是,周忠老头能降住人。搬搬他去吧。”
“还用搬?周忠对别人家的事儿都那么热心,高大泉家出了事儿,还能不管?我估计他早跑去了。咱们找人打听打听结果吧。”
在人们出于各种心思被这个突然事件闹得慌慌乱乱的时候,唯有周忠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从地里回来就听说这件事儿了。他没慌张,没吭声,没急着去解劝,连家门口都没有出,独自钻进盛东西的小厢屋里。他搬走筐子,挪开口袋,拿过管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块空地方,蹬着荆囤,从棺上拉下一大捆攒了好些年的麻纸子和绳子头;随后,提过一只木头墩子,吹吹上边的灰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鼓捣起来。烟二上腾腾.麻屑飞舞,乱乱糟糟一大团,很难找出它们的头尾。
他择呀.缕呀,粗的跟粗的放在一起,细的跟细的堆在一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耐心又仔细,好像大姑娘悄悄地做嫁装那样子。
院子里有人出来进去,不断响着各种脚步声,喊喳声,高一句和低一句的吵闹。他不看是谁,不间是谁.也不推开门探出头“看一眼。
这是多么奇怪的反应啊!
北屋的婆媳俩首先对他这种态度不满了。
老伴是个心广体胖的老太太,平时急性子,这会儿性子更急,推开门,带着怒气对他说.“你的脚步怎么这徉贵重?你的大驾怎么这样难请?你应当快着点到街上打听打听,过去劝解劝解。大泉不在家,发生了事儿,你躲起来,像话不像话,我说老祖宗! ” 周忠没吭声,依旧择着乱麻团。
老伴吵了、一顿,不顶事儿,就气扑扑地走了。
周永振的媳妇谭雅琴是个秀气伶俐的青年妇女。平时不多说不多道,今天也有点发急。她走进小厢屋,对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公爹的老人带着笑模样说:“这些乱麻不等着用,忙活也不在这一会儿口您快去辛苦一趟吧。邓三奶奶、吕春河,还有朱铁汉,好多人说劝,都动不了二林的心。干部们虽然正在开会,我看也不一定能够帮上忙。就是一定分家.您也得出出面,说说公道话,要不然.大泉嫂子一个妇女,怎么能干,也对付不了二林他们两个,准得吃亏。”
周忠摇摇脑袋,继续缕着绳子头。
谭雅琴轻轻叹口气,· 不好再强说什么,回北屋了。最后,他的儿子周永振因为叫了他兰趟都没叫动,真发火了。
他往厢屋门上一靠,像下最后通碟似地说:“跟您说,明天我要跟春江走了。到北京去。我们去年呆过的那个车站好着哪。我们也干熟了,人家愿意留我们,当个装卸工人,铃一响上班,铃一响下班,大家全是一条心,多带劲儿。省得在芳草地生这份窝囊气。”周忠看儿子一眼,皱皱眉头。
周水振说:“反正我已经看清了,咱们七事j 义事总不断,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农村搞社会主义,早着哪。我跟您说了,别怪我先斩后奏。”
周忠放下手里的麻团,拍拍腿上的麻毛毛,又装上了一袋烟。周水振说:“眼不见,撂一片,芳草地爱啥样就啥样,管不了,我也不管啦。”
周忠这才开口:“你呀,这是让人家吓得要逃跑I ” 周永振用鼻子哼一声,说:琴逃跑,总比您这种守在跟前当好人强厂二
周忠大手一摆:“拉倒吧。因为你想当好人当不成,你跟人家好,人家不跟你好,不让你好,人家毗牙瞪眼一闹,你就害怕了,空着两只手没办法,这才变成逃跑 ”他缓口气,抽几口烟一又说:“整天喊搞社会主义,搞社会主义,碰上一点小钉子,就增头转向;这钉子是长的,还是短的,是别人钉的,还是自己钻出来的,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拿起大腿跑。别给我丢人啦! ” ”
“搞社会主义哪儿不能搞?总得在芳草地受这份罪,生这份气吗?”
“要我看哪,在芳草地搞不成事的人,到哪里他也搞不成。你当搞社会主义就跟吹糖人那么容易呀,嘴巴使劲一鼓,它就起来啦?要是那样容易,人家早几辈子就搞了,还等到今夭,给p 自们留着于什么呀?”
这当儿,秦恺匆匆地进了院子,听这边有人说话,急忙走过来。
“周忠大哥,我可找你拿主意来了。”
“来,来,米,里边呆着。”
“不行。我是从会场上溜出来的,正扯皮哪。”
“不用管它。”
“他们硬要干部出面,先给草草地分开,等大泉回来再写分家单。这不是想要来个生米做熟饭,硬得揭锅吃嘛.”
周永振一拍腿说。“看看,帮倒忙的人多能卖力气周忠扯了秦恺一把,说:“来,帮我把这条绳子搓上。”他又”叫儿子:“你也伸伸手。”他说着,把一缕麻分成两半儿,一半递给秦恺搓,一半交给周永振,让他两个一齐搓,自己摸着头儿,让两股麻纸子并成一股绳。
秦恺对这位受尊敬的老贫农的要求不好意思推辞,周永振对这个严父的指派也无可奈何。他两个只好听从周忠的调遣了,这是啥时候,干这个事儿,多急人。他们偷眼看看周忠,更增加了急火。
周忠是那么安然自在。他那刻满皱纹的宽大头额是舒展的,那挂着小刷子一般的眉毛下的眼睛是平静的,那围着花白胡子的嘴巴,好像随时准备大笑大乐那样闭着。他一边用心使劲地拧着绳子,像个闲暇无事的人那样,一边对两个人说:“这屋子有老鼠,一只很大的,小猪惠子一般,贼着哪。我捉了它好久,硬是捉不着。杂种,早晚跑不了它 ”
两个搓麻纸子的人,谁也没搭话茬儿。
周忠仍然津津有味地说:“秦恺,你知道老鼠偷鸡蛋怎么偷吗?”
秦恺应付地笑笑说:“我丢过鸡蛋,没见过它怎么偷。”周忠说:“嘿,我可瞧见过,是这样。”他比划着,“一个老鼠偷偷地爬进你那盛鸡蛋的篓子里,闻一闻,看一看,用四只小爪子把挑好了的鸡蛋抱住,抱得紧紧的之后,一翻跟斗,从篓子里
滚到地上,仰着躺在那儿叫唤几声,不动窝。一会儿,又从洞里钻出一只老鼠,四外看看,转两圈,就用嘴叼住那个抱鸡蛋的老鼠的尾巴,拚命往后倒退着拉;拉呀拉呀,最后把那老鼠和鸡蛋一起拖进洞里去… … ”
秦恺听到这儿忘了焦急,忍不住地笑了:“嘿嘿,这东西真鬼,真猾呀!” ”
周忠没笑,看儿子付眼说;“永振,你见过长虫怎么吃鸡蛋吗?” 周永振摇摇脑袋:“我没留神过这种事儿,管它干什么,真是闲的。”
周忠像逗小孩似地说:“可有意思了。我留神过,是这样。”他又比划着,“那条早就安下心要吃鸡蛋的长虫,你看不见它的影子,听不到它的动静。它先盘在鸡窝旁边的砖头缝里,压着尾巴,卷着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简直像死了一样。等着那只趴在窝里的老母鸡辛辛苦苦地下了蛋,洋洋得意地跳出窝去,飞到高处大喊大叫的时候,那长虫就从砖缝里蹿出来,大嘴一张、舌头一伸,往前一扑,热呼呼的鸡蛋就吸到它的嘴里,一摇脑袋,鸡蛋就到了它的肚子里… …
周永振忘了生气,说:“鸡蛋用手棋都碎不了,长虫哪能消化?还不撑死它呀! ”
周忠说;“各种动物有各种动物的法术,干啥事有干啥事的手段嘛。听我告诉你巾”他又比划着说,“那长虫吞了鸡蛋之后,就拖着那撑了个大疙瘩的肚子,爬呀爬呀。它爬到一棵小树跟前,慢慢转几圈,把身子缠绕在树干上,有时候猛劲儿紧缠紧勒,有时候就用尾巴勾着树,吊起脑袋,狠狠地往树干上摔身子;勒呀,摔呀,吞到肚里的鸡蛋就“叭嚓”一下子碎了!二”二”
两个听故事的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永振说.亨这长虫真狠毒哪!”
笑过之后,他们又想起了心事。
秦恺说:“周忠大哥,你不用拿这些给我们解心宽。不行,你得赶快帮我出出主意。”
周永振说.“就是嘛。再这么不慌不忙地聊闲篇儿,那边家也分了,真是生米做熟了饭,可怎么收拾。”
周忠看看他们,又指指地下的麻团,说:“这件事儿跟它一个徉,咱们得择一择,持一持,找找头绪,看看茬日… … ”突然间,院子里响起“嘟嘟”的哨子声。接着是朱铁汉的喊声:“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屋里的都出来呀!”过一会儿,厢屋门被撞开了,朱铁汉十分严肃地探头朝里一看,皱眉头说.“喝,周老头子,您真是稳如泰山哪卜别人都急疯了,您自己按兵不动,在这儿还按着两员大将。”他又冲着周永振说:“你快出去集合吧。”周永振扔下绳子就往外跑。
周忠一把扯住朱铁汉间:“中午你集合人干什么哪?” 朱铁汉挺挺胸膛,说:“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特殊任务?”
“嘿,他张金发有村政权,我朱铁汉有兵权才”
“兵权?”
“对啦。全体民兵,兵分三路,解决高家的问题。”在一旁的秦恺先吓黄了脸:“好家伙,我的老天爷,你这要干什么呀?”
朱铁汉很神气地扳着手指头说:“先挑出能说会道的男女民兵各十人,分成两队;一队男的,找高二林,一队女的,找钱彩凤,其余为」一队,保护高大泉同志的宅院财产口看他们哪· 个敢动一根草节儿 这个办法怎么样?”
秦恺只管“哎呀炒,说不上怎么样。
周忠老头松开手,冲出厢屋。
男女青年民兵,足有二四十人,已经列队在二门以外,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甚是威武。
斤
周丽平和秦文庆每人拿着一个本子,正从队伍里边点人名。周丽平专叫女民兵,秦文庆专叫男民兵。
最后赶.进来的吕春河不知啥事,正拉着周永振打听口周永振刚出屋,没明白底细,直摇头。
周忠老头到二门外看一眼,张开两只胳膊,把朱铁汉截在二门里:“等等,铁汉,咱们研究研究。”
朱铁汉说:“有话您快讲,事不宜迟,那边干部会要散了。”周忠说:“一句话,我反对你们这样干! ”
朱铁汉打个楞:“反对?”
周忠说:“不仅反对,还是坚决反对! ” ”
“为什么呀?”
“我先间你,为什么派民兵找人家高二林?”
“他不是团员,不是党员,是民兵,民兵组织要对他进行教育。”、.“钱彩凤也是你们的民兵吗?”
“我们女民兵要搞群众工作,开导开导她。”
周忠摇晃着手里的绳子,吼道:“你们这是胡闹!什么教育?什么开导?纯粹是要斗争高二林和钱彩凤!”
朱铁汉说:“别人怎么认为都行,反正我们商量了半天,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压压邪气、转转局面。”…
周忠缓了缓口气说:“你们对高二林和钱彩凤这样一“教育’; 一“开导,,他们就能立刻答应不吵不闹,不再跟高大泉分家了吗?” 朱铁汉早有准备,对答如流:“管事不管事,干着看;他不让我们好受,我们也不能让他好受,起码能出出气。”
周忠伸出手掌,说:“党章上,国法上,上级的指示报纸上,哪一条写着“教育’人“开导’人是为了出气的?拿来我看看.开开眼,长长见识!”
朱铁汉被问住了,嘴巴张了几下,说不出什么来。周永振已经从他妹妹和秦文庆那里摸清了战斗部署,就跑进
来,急扯白脸地冲他爸爸说:“您真是故意难为人,要不就钻到屋里不闻不问,要不就泼冷水。”
周忠一摇胳膊,打断了儿子的话:“这个冷水我泼定了!”他说着,哒随地迈着大步,走出二门.
人们都楞住了,不知道这老头子是生气还是要发火,只见他到了二门外,把吕春河拉到一边,小声地喊喳几句,
吕春河立刻领会了老人家的意图,点.点头,跑回队列前边,朝那些正在分组的男女民兵们大声宣布:“民兵同志们,今夭这个集合演习搞得不错,大伙儿都挺机灵.都很积极,动作麻利,士气旺盛、值得表扬。现在演习完毕,任务完成了,各回劳动岗位,等候命令,一,二,三,解散!”
青年男女们听到他们的副队长下了命令,嚷着,笑着,散开了。
这可急坏了周丽平和秦文庆。因为朱铁汉要采用的这个办法是他俩提的头。他们原来打算找几个青年妇女去劝劝钱彩凤,再让钱彩凤回过头来给高二林撤撤火;朱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