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克明说:“这会儿,那钩挂得不会太紧。可有一件,你如若不赶快想法给摘下去,那就险了。他这个人心狠,有了这个门口,会生着法儿挂紧。可不能把这件事等闲视之呀。”他说着,又往张金发跟前挪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昨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我想一个问题:高大泉跟咱们一祥,都是穷人出身,一块儿斗争出来的,一块儿翻的身;他本来应当像咱俩这样,知心知己,相互帮扶。可是,他为啥老是故意跟你闹别扭、拧着劲儿呢?你想过这个没有呢?”
张金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从小就个性强,那脾气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像话!”
范克明摇摇头:“你说他脾气怪,他为啥跟刘祥这些人就不怪呢?”
张金发说:“刘祥这种人老实巴交的,顺着他办事儿,他跟他犯什么脾气。”
范克明又摇摇头:“朱铁汉这个人总不是老实巴交吧?高大泉对他,跟你一个样吗?” ”
张金发想了想说:“高大泉这个人还有个毛病,爱出风头,爱逞强。”
范克明还是摇头:“不对,不对且他那祥想尽办法拆你的台,光是为了出出风头吗?金发呀,闹半夭你是这么看,难怪你输他一局呀。常言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太厚道了,对他实在不摸底儿呀。”
张金发问:“你怎么看呢?”
范克明说:“我看哪,就是要夺你的地位!” ”
张金发几乎是吃了一惊;“啊,有可能… … ”
范克明说:“不是可能,他心里打的小算盘肯定是为这个。你看他,手腕多高,先抓群众,不惜血本,收买人心,看着队伍抓得够阵势了,立刻往上边伸手,又抓领导。你要是让他顺了手,上上下下全抓到,可就没你的了!”
张金发心里一紧,浑身一冷,端酒盅的手一抖,差点儿洒出来。
范克明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高大泉抓的这个领导,可是与众不同的。那梁书记,我虽然没见过,有关他的新闻可听了
不少。简单地说吧,他不大像谷县长、王书记,很像工作队的罗旭光。他到任好几个月了,据说他那个办公室都堆了一层灰土,不是蹲在农村.就在山沟里乱跑。昨个我听李培林和老区长洋洋得意地说,梁书记在燕山区搞着一条新道道;我听了,琢磨半天,就怕他把这本经传给高大泉,高大泉带到芳草地,那可就糟糕了张金发听到这儿,已经变得六神无主,干瞪眼,说不出话。范克明进一步开导他说:“你呀,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抓群众,你也抓,他抓领导,你也抓。你的条件比他可好多了。只要你心里有这个数,再一使劲儿,保险不会让他压下去。还有一件,得狠着点儿,不能心软手软。”
张金发把端着的酒,一仰脖喝进去了,再满一盅,又喝进去。他的脸色立刻变黄,两只眼红得像八月节的大枣子。
范克明无限感慨地说:“金发呀,金发,这芳草地的天下,是你花血本打出来的呀。我们可不乐意看到猴挖中洞虎做窝。你的名声可是传在整个天r 了区,我们可不想看见别人把这块金字招牌给你摘下来。芳草地的人都指望你领导着享福,可不情愿眼看着你被人家踩在脚底下,我们呢,落在后娘手里呀广
张金发猛地一拍桌子:“做梦,没那日子!这回谁胜谁败,我要跟他比一比!”
范克明赶紧倒酒,举起来说:“喝,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信得住你!”
名
四十九诱惑
山风,能摇着松柏抖擞;海风,能掀起波涛翻腾。可是,也不能小看那从水沟眼子里、偷偷摸摸地吹进来的阴风啊!阴风虽然小,没有劲儿,像害哮喘病的七十岁老头子出气似的,却能把老母鸡丢在褪衣石旁边的羽毛吹得翻跟斗,能把妇女们抱柴禾掉下的草节、树叶吹得打旋转。
这一夭的芳草地,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股一股的小阴风,“破腿咫”地刮个不停,把一些人吹得头昏脑胀、消化不良,屁股底下好像立着根针锥那样坐不住。夜间,他们躺在被窝里,身子翻饼,心里炒豆子,两眼麻木,合不上,睡不着,在喜怒衰乐之中,思虑着各种各样前途的大事情。
西坠的月亮光渗进高家的那所一宅两院。
柳条儿低垂在自己的阴影里,窗户上遮起了一层灰暗。槽上的小毛驴在打吨,窝里的鸡在养神。
青春力壮的高二林哪,正躺在被窝里,像咬住了紫皮蒜瓣那样,苦苦的想心事。烟灰巳经盖住了坑沿下那一双大鞋的尖儿;烟锅里的火星,还像萤火虫那样一闪又一闪。团团烟雾在他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上停滞不散;“磁、磁”地嚎几口,吐了吐睡沫,翻个身,用枕头垫上了胸脯子。
他这会儿心里想着钱彩凤那海棠般的俊模样,脑袋里却转动着老家坟河庄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尤其是孤老头死后停在小
五道庙台上那张蜡黄的脸孔二
去年冬天那个意外又难.忘的雪夜,他和钱彩凤偶然相遇,点起了他那从来没有着过的爱情的火苗.两个人情投意合,越走动越近乎。高兴时候亲,喜欢时候近;生气了,或是闹别扭了,反而转了个大弯子砸下来,更加重了他们的亲近。高二林深深地爱上了钱彩凤,离不开她,更不能从此见不着她。这种力量和心劲,并不完全是感情的追求、两性的吸引,而是还有别的因素。在高二林这样一个有了一些浅薄的人生阅历的男人和钱彩凤那样一个尝到过旧式夫妻苦滋味的女人来说,那个“别的因素”更为重要和实际。他们一见如故,又急迫结合,是传统习惯的驱使,因为男总要婚,女总要嫁;是深谋远虑的需要,因为人总得老,老总得死口他高二林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不能跟哥嫂侄子过一生,他得有个伴儿。他高二林不会总是年轻力壮,不能永远有力气耕种锄耪让土地长出粮食吃,他还有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那时候,他需要有后代供养,不能像坟河庄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老头子一样,等到老了,庙里存身,死后几个要饭的花子把他炕席卷,土压脸,扔到荒郊野外。他就是这样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遭遇当借鉴,把老一代庄稼人的道路当规律,思谋和安排着自己的前途命运。于是,他把自己的一切一切都跟钱彩凤拴在一起。他下了决心,要跟她成家立业,生儿养女,白头到老。
可是,现在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捧在手里的金元宝变成了冰块块,要化掉,要没影儿了。他想,钱彩凤是爱他的,是要嫁给他的;另外也有人惦着他,要成全他;只是,哥哥不热心,嫂子不使劲,这个家不是有根有梢的梧桐树,招不来在天空打转转的金凤凰。自从春播那个晚上,钱彩风向他表示了伤心绝望之后,
就走了;心眼儿、来进去,D
从此人没回,信未捎,影儿也不见了。这些已经把个实钻牛角尖的高二林折磨得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出唉声叹气皱眉头。不料想,今个下午他到土坑子挑土回
来,在官碾台碰上一群妇女说笑,活电报万淑华的一句话,像大棒子一样,又敲到高二林的头顶,把他敲槽了。
那会儿,万淑华见他过来,好像挺连心似地拦住他说:“二林兄弟,我劝你往后心灵点儿,眼亮点儿,把人看准点儿,可别理那些花花肠子、白脸的狼,可别再上当啦。”
高二林被闹得一楞,一定要问清这话里套的是什么话。万淑华一拍大腿说:“我冲着你哥哥这个好人,换一个,我可犯不着多嘴多舌传闲话儿。你听说了没有,香云寺钱彩凤的姑姑,那个有名儿的活观音,又干缺德的事儿,给钱彩凤找了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
高二林脑瓜子“轰”的一声,连着说:“不会,不会。”万淑华也不顾捏着嗓子了,大喊大叫.“我投事儿撑的,传这个瞎话干啥! 今个傍晌,冯少怀的老婆跑到我家里,说我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好,求我帮帮忙,给钱彩凤赶做几件装新用的干层底儿的绣花鞋… … ”
高二林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别人耻笑,像火烧火燎的挑着土猛跑,到家把筐子一扔,转身又往冯少怀家跑.
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一样的车门,还有那个正在院子里给黑骡子梳毛将尾的冯少怀,把他吓住了.他来个急刹车,猛停步,差一点儿往前倾倒,腿脚发颤地站了一会儿,地下被他踩碎了一片细土面。他想,自己要干什么去呢?去吵架,去求情?人家间你,钱彩凤是你什么人?是媳妇吗?写了小帖、过了彩礼吗?你犯媳妇迷了?两句话就得把你顶回来.唤嚷出去,多难看,你在芳草地还呆不呆呢,还见不见人呢?
他转身往回跑。冯少怀可着嗓子喊他,他没停步,没回头,一口气跑回家。
他饭没吃,衣裳没脱,甩了鞋,扯过被子就躺下了,一直到这深更半夜。他没有睡着,好像也没有想什么;反正一切都完蛋
了,想它顶个屁用。
他磕哒了烟袋灰,要咬着牙立刻睡,忽听有人敲窗户,他间:祷谁呀广
外边没人应,犷可钉钥“哗啦、哗啦”地响口
“谁?”
仍旧听不到应声。可是,一个人影Jt 已经出现在他的脑袋前边.
高二林“咦”地坐了起来。
那个人开了口,声音低微、发颤:“是我,· … ”
好像是一道闪电,从高二林的眼前和心头掠过。他扑到炕沿边,一把抓住那个人。立刻,他感到一串热呼呼的水珠儿滴到他的腕子上,
他好像跑了挺远的路追赶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追到,大口喘着气。他紧摸着钱彩凤的胳膊不放,小声地呼唤着:“彩凤,彩凤,真是你吗?这不是做梦吧?”
钱彩凤又激动又难过,身子不住地颤抖.一边从高二林的手里抽着胳膊,一边说:“点上灯吧,点上灯吧。”
高二林不肯放手,好像怕钱彩凤再跑掉,一连声地说:“就剩下一根火柴,刚划它抽烟了,就这样呆着吧。我正想你,想着咱们的事怎么办,你就来了,我的天哪!”
钱彩凤硬把高二林的两只大手推开。她跨坐在炕沿上,撩着衣襟擦了擦脸上的热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在窗户外边站半天了… … 我犯了半天难。没办法,还是咬着牙、厚着脸皮看看你
高二林说:“你这样是为什么呢?” “看看你,就是怎么着,我也心安了· · 一”“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你千万千万别骂我,别恨我… … ”
~找有盯小伍怀附地万,怀伐有啥盯小任找的地万,就是有,我也不… … ,
“也别想我… … ”
“我不想你又想谁呢?”
“你会幸福的,你是好人,会有人疼你,爱你,让你过一辈子好日子。”
“不,不,天底下真疼我,真爱我的,真能让我享福的只有你,没有第二个人。”
“唉,前世没缘,勉强也是枉然… … 我估计你知道了… … ”在黑暗中· ,两个人沉默着.
过一会儿,高二林忍着心痛,含着眼泪,说.“彩凤,真那么办了?再不能变了吗?”
钱彩凤又抽抽嗒嗒地哭了几声,说:“改变难啦。”高二林坚决地说:“不,就是要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钱彩凤摇摇头。“我不能守一辈子,我得活,我得过几天舒心日子。”
高二林痛苦地问:“这是为什么呢?我配不上你?; 钱彩风擦着眼泪说:“不是你有啥毛病,是你这个家不随心。我姑不让我进这个门口,我也不能进.今个下午,我姐夫去接我,他把你哥哥最近干的事儿都对我姑说了。· · 一我姑哭着嚎着不让我来。她说这个家是个见不着底的受罪坑。我一想.也真害怕。我不能刚从火里跳出来再爬到水里。”
高二林说:“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两回事儿,咱俩好就全有啦。”
钱彩凤说.“怎么是两回事儿?我过门来,咱们得跟他一个锅里吃,一块地里干,全得掺在一块儿。我姐夫说得对,咱们往里收,他往外拨,就是栽出一棵摇钱树,也经不住那么多的人都来
伸手摘。闹一遭儿,白辛苦,还得跟着他受穷呀!”
高二林听到这儿,一咬牙说:“你不用为这个操心,咱们成亲以后,分开自己过,还不行吗?”
钱彩凤听到这句话,打个沉说:“我一过门就闹分家,别人不笑话?”
高二林说:“那就先分家后成亲。”
钱彩凤沉默了片刻说:“你仔细想想,这样行吗?我姐和我姐夫倒是都给我出了这个主意。他们说,只要咱们自己过日子,他们帮着我劝我姑不给我另找主儿。”
高二林说甲:“那就干脆分吧。为了你,为了盯酬门今后能过上好日子,我什么也不管了!”
钱彩凤听到这儿,一边哭一边说:“这件事儿真把我难死了。跟你一刀两断我受不了,可是,我姑那一头也不能得罪。你知道,她没儿没女,守着三间瓦房和七亩好地。她说,要是我找个好女婿,她死后,房子地都归我。那房子地,在香云寺是上等的,在芳草地也数得着,咱俩就是挣半辈子的钱也买不上啊 咱们要是自己过日子,她自然没有话说了,我就是怕你不好办· ,一”高二林连忙说;“只要你答应跟我成亲,只要你不嫁给别人,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走到哪一步,我也不反悔钱彩凤想了想,擦擦眼泪,说:“反正早不分晚分,哥们不能一块儿过一辈子。咱们空口无凭,也用不着立字为证;明个早上,你跟我到姑家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冲着老人家敲一敲,就算定了。好不好呢?”
钻这还不容易吗?就是马上走,到大街上,当着全村的人讲讲,我也敢落”
“那好,明早我在姐夫家等你。”
于是这两个人转忧为喜、变哭为笑,又说起那些就像蜘蛛丝一样扯不断的知心话,议论起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他俩认为,只要照着庄稼人世世代代的老规矩、老样子,把小家庭操持起来,就会欢欢乐乐地过起美满的小日子。他们这个那个,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