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拍着两只小手说:“嘿,冒芽了。”
周丽平一看,墙下边是一排小杨树苗。可能是开春插上的条子,经过太阳的照耀、土地的滋润,从那枝节上吐出了一串串绿珠子一般的小芽,鲜亮亮、嫩生生,十分可爱.
春禧说:“我爸爸刨坑,我浇水,我们一块儿栽的。我爸爸说.过几年它们就长成大树,我们就在这院子里盖大瓦房;窗户上安玻璃,还要点电灯呐。”
周丽平笑着纠正她:“电灯不用点。”
春禧说:“我爸爸说点电灯,不用油。他还说,那时候出门坐大汽车― 哎,丽平姐,坐汽车害怕吗?”
周丽平回答说。“不怕。又稳又快。”
春禧说:“等汽车开到咱芳草地的时候,你带上我先坐一回,以后我再自己坐,我不怕了。行吗?”
周丽平瞧着春禧这副夭真活泼的神态,笑了笑,点点头。这时候,她的脑海里涌起许多有趣的,也是痛苦的往事。她记得,就是冯少怀给他先头撂下的儿子喜生拣孑个童养媳妇那年,周士勤的老妈跑到她家,要给她说婆家。周士勤的妈走了,她冲着门口唾了三口,回屋就哭着对妈说:“我不要婆家,我不要婆家。”
妈说.“早晚都得要,不要不行。”·
她说:“我一辈子也不要。”
妈说:“谁养活你一辈子?”
她这才明白,女人找婆家是为了活命口于是她又整天想着另找一条能够活命的道路。有的女伴说.梨花渡新来一个女教师。她想,女教师是自己养自己的。另一个女伴说,天门镇有个会打针的女大夫。她想,女大夫是自己养自己的。经过这些启发之后,她想去当教师,她想去当大夫。她一打听,女教师和女大夫都是识字的,不识字的人是当不了教师和大夫的。从此她不决心要念书。而且,她冒着危险,壮着胆子,跑到学校里,向那个带着眼镜的老师提出念书的要求。那个老师见她很伶俐,又听说她是周忠的闺女,不仅答应了,而且立刻发给她一套新课本。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先把喜信告诉妈妈。
“妈,我明天要念书去啦。”
“天,谁让你去的?”
“我呀。”
“你好大的胆子!”
“念书不好吗?”
“好是好,你长那念书的命了吗?”
娘俩正说着,周忠老头背着一捆草走进来。平时,他要是背上挂着空的筐子回来,一进门就高高地举起手里提着的布袋子,这是全家人的喜报,说明他打的草卖了,换回了下锅的粮食;要是背着草进来,这是丧贴子,草没人要,米没买回,一锅等米的水白烧,一家人又得俄一天。
爸爸瞪着两只眼睛间她:“你拿了老师的书?”
她说.“我要念… … ”
“老师跟我要书钱,我还当他认错了别人家的孩子。快把书给人家送回去吧。”
“不,我要念… … ”
“咱念不起。给我吧。”
她的书终于被爸爸夺走了。她哭了一天一夜,病倒了半个多月,从此她打消了念书的念头,也打消了逃脱一般女人那种命运的幻想。
全国解放了。接着,土改工作队来到芳草地。她家住着工作队。一个女同志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当那个女同志第一次问她念过几年书的时候,她没回答,又哭了。
她说:“我的书让我爸爸给夺走了,要不,这会儿跟你一样,搞搞工作多好。”
女同志给她解释说:“你手里那书不是你爸爸夺走的,是封建剥削,是贫穷给夺走的。”
当时她没有听懂。心想,那书明明是爸爸夺走的,怎么偏偏说不是爸爸夺走的呢?后来她参加了工作、斗争,才明白了这个并不复杂的普通真理,从而也使她看清了妇女解放的道路。周丽平想着这一切,看看那冒了芽的小树苗,看看可爱的小春禧。她忍不住地弯下腰,在春禧那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声嘱咐着。“到学校要好好念书。”
“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想念书,可惜念不起。”“你没念过书?”
“没有。”
“那你怎么会唱戏呢?”
“是党教给我唱的;没有共产党,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哭都哭不成声,哪能唱呢。”
“我会写“中国共产党万岁夕。”
“对,要写在心坎上。春禧,你知道吗?眼下,又有人要从你手里把书本夺过去。”
“我不给他!”
“就是不能给他。”
“我一定好好念书。”
下午的第一堂课刚上完,成群的孩子在操场上跑着,跳着,唱着,笑着。
小春禧多日不来学校,有点陌生了,、一进门就胆怯地紧紧抓住周丽平的手。
周丽平想把她带到教员宿舍,亲自把春禧交给姜老师。刚转过墙角,就瞧见高大泉跟姜老师正在房间门口说话儿。她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位细心的党员早她一步来到这儿,正为春禧安排着前途。
高大泉先朝她惊喜地喊着;“你真先进哪」”
周丽平走过来说:“我怎么先进,还能追上你吗?” 高大泉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比,显着很不高明了。我只想求姜老师抽空到家里,给春禧补补课,没有你这个办法彻底。”姜老师,一个从北京城里分配下来的青年教师,名叫姜波。他对工作十分热情,对村子里的工作也很关心,和这两个青年农民经常打交道。他接着他们的话音说:“春禧妈妈病着,需要她照顾小弟弟,我就按照大泉同志意见,每天抽空到她家去补补课吧。我想抓紧一些,效果不会差。”
高大泉说:“丽平把春禧一送来,那就是说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周丽平笑了,很感激地笑了。还有比同志间真挚的信任、透彻的了解更使人心里痛快的事情吗!
正追抢皮球的小燕见了姑姑,跑了过来。
周丽平对她说:“你知道这个同学是谁吗?”
“刘春禧.”
“你们是好朋友吗?”
“不是。”
“应当是。我们是一个互助组的,你们也要互助。往后从家里
下一厂
带来东西,要分给春禧吃;刀子、蜡笔要借她用,用坏了也不许嗯嘴,可以吗?”
“暖。”
“好孩子,过来,拉拉手。”
两个小女孩走到一块,两只小手拉到一起。
这祥一点小事情,竟使高大泉心头猛然一热,两只眼睛发潮了。
他们两个回到刘家门口的时候,又瞧见大个子刘祥拉着周忠的手,正说着感激不尽的话,两只眼睛也是潮湿的。
高大泉走过来,拍着他的肩头说:“刘样叔,直起腰来,有我们大伙儿,有了互助组,什么也不用怕!”
四十我们连着心
高家的晚饭,吃了三席还没有吃完。
小龙等他爸爸和他叔不回来,吵着闹着要先吃,吃完就躺在坑上睡着了。高二林夭黑进门,又累义饿,不声不响地吃了几碗,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高大泉在收工的路上又张罗别的事儿,到家已经掌了灯。
吕瑞芬见男人喝了一碗粥,放下碗筷又要走,就说:“今晚上你不要去了。”
高大泉很奇怪地看着媳妇:“你怎么啦?”
“你留在家睡觉,我替你给刘祥大叔干活去。”
“小龙醒了找你,我可没办法对付他。”
“你在家他找我干什么?你就不用想走.我要把你锁在屋里。”“这怎么行呢?互助组刚干起来,我是党员,别人在那儿拚命干.我在家躺得住吗?”
吕瑞芬心情沉重地瞧着男人的脸。男人的眼窝已经有些下陷,两腮也抽了进去,黑胡子茬跟两鬓的头发连在、一块儿,脖子也似乎变得有些细长;说话、动作明显地露出劳累过度的那种气力不佳的样子。她想:男人日夜操劳了这么多日子,昨天白日跟兄弟耕地,夜间给刘祥捣炕土,今天又耕地,这晚上还要去送粪.整天整夜身不沾炕,两眼不合,就是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可是“我是党员”这句话.就如同钢板上的钉子,不容有分毫的移动。
她最熟悉男人的心境.熟悉男人在什么情况厂会说出这句话,这句话的后边又有多少翻江滚浪般的思想。
她说:“你要非去不可,我再给你做一点东西吃.” 高大泉笑笑说:“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吃。别急,等种完地,多给我做I! 顿。”
吕瑞芬说:“我不是拉你的后腿,我怕你把身子累垮,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高大泉伸伸胳膊,抖抖精神,说;“放心吧,垮不了,我浑身.上下的劲头足着哪。”
男人这样说着,拿起水瑕子,到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用手掌抹抹嘴,就走出去了。
吕瑞芬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地叹息一声,转回屋。她收拾了碗筷桌子,堵了鸡窝,关了屋门,挨着儿子躺下.她睡不着,眼也不想合.夜很黑,也很静,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想了好多的事情。
她五岁那一年,闯关东的远房大伯死在兴安岭,害痊病的大娘死在观音堂的供桌下。一个要饭吃的瞎老汉摸进了庙门,摸检她的头说:“我是你爹,穷人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跟我走吧。”他们走东庄,串西庄,要一块悖悖耕两半儿,嘴苦肚子饿,心里是甜的。
她九岁那一年,要饭的老汉失踪了.她在风雪里呼号。从芳草地回到故乡的大泉娘,找到她,把她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闺女,叫我娘,我是你娘、,你是我闺女,咱们是一条根上的苦瓜。”一个破被子三个人扯着盖,身上虽冷,心里是暖的.她在穷苦里长到二十二岁,想像不出模样的男人突然地出现在她的跟前。洞房之夜,本来是喜事儿,可是她哭了。男人撰着她的手,说:“别哭,别怕,我不会欺负你,咱们是在一个穷窝里长大的兄妹。· · 一”这些话又一次让她尝到了甜和暖“成亲的第
三天,男人要奔赴前线,对她说。“旧社会把我们害得家败人亡,受尽了人间的苦难,不消灭蒋介石,穷人手里没有印把子,没法儿活。就是对付活着,也是在地狱里。· … ”后来,在斗争地主歪嘴子的大会上,男人跳上戏台,吼吼喊:“你逼死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命了今天要跟你讨还血债。不打倒你们这些狗地主,穷人就没有活路! ”男人的这些话使吕瑞芬进一步懂得了仇与恨,亲眼看到了啥叫革命、啥叫斗争。
解放后,有一个使她特别难忘的时刻。那是男人参加入党仪式回来的深夜。他们在一块儿谈了好多知心话。谈到过去的一切,谈到死去的爹娘,还有爹娘一代所走过的路。男人第一次那么详细地把他跟乐二叔共同生活的一切,告诉了媳妇;使得吕瑞芬对自己那个等于没有见过面的亲爹,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怀念。男人说;“活到今夭,我才算找到了亲爹娘,找到了家,找到了活着的道儿;从今以后,我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了之… … ”他们日夜相处三年,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汉子流下了热泪。
从那个时候起,她发觉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有使不完的劲头,也越来越深沉难测。她永远都摸不透男人那宽广“的胸襟。如今男人到底为什么奔波,为什么拚命,她说不完全,可是她坚信男人的行动是重要的,,二行一动都是为了穷人的甜和暖,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他们这一代人曾经受过的苦与寒。她要跟男人同心协力,不让家里的事情给男人增加一点累赘和烦恼,让男人随心所愿地干自己热心干的大事情。她望着灰色的窗权,想啊想啊,好像听到了铁锨的响声,看到了车轮的转动。她翻身坐起来,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帮着互助组的男人们干点活计去,比这更安生一些。她下了炕,打开了门,抱起熟睡的儿子往外走。她打算把孩子送到高二林那屋去,让叔叔带着他,
高二林那屋子的窗户上亮着,有两个人影清楚地照在上边一
男,是高二林,一女,像钱彩凤。屋里传出他们很激动的说话声:“你住两夭再走吧。我们明天下种,以后就有工夫了。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把事情定下来。”
“不行。我是抽空来的,跟你说一声,也就踏实了。真的,你把这事忘了吧,成不了… … ””
“这是啥话呢?你我愿意,谁也管不着。”
“算了吧,你心里边没有我,我们没有连着心。”
“我这几天实在忙得没空出门。”
两个人影凑到了一块。接着传出钱彩凤抽抽嗒嗒的低声哭泣。吕瑞芬觉着这两个搞对象的人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三天臭两天,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玩。她这工夫不能进那屋子去,去了不好插嘴,大家都不方便;院子里有点凉,怕冻着儿子,赶紧又回到自己屋里.
她决心要去找男人,帮刘祥去送粪。凡是想要做的事情,她一定要做到。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情跟男人一祥。她把儿子放到炕里边横卧着,把几只枕头摆在炕沿上,象垒了一道墙,吹熄灯,拿着锨往外走。
夜色漆黑,街上很静,忙碌了一夭的庄稼人早就睡着,消乏养神,天明好接着忙碌。
吕瑞芬走到离刘祥家不远的地方,看不清人,倒听见刘祥和男人说话.
“大泉哪,过半夜了,回去睡一会儿去吧,”
“还有两三车,我们两个很快就推完了。”
“你们这样,我可怎么忍心哪?”
“说这个千什么,全是应当的.”
分大泉… … ”
“别耽误工夫了,您赶快回去歇着;养好了病,咱们好一块儿干。”
又听到拉扯衣裳和杂乱的脚步响,接着是排子门响和院子里屋门上的铁钉锦儿响。
“大泉,你别把门给扣上啊。”
“扣上保险,您踏实养病吧。”
吕瑞芬走到大门口外边,刚摸到那个没有装上粪的小排子车,就见男人的身影子从院子里闪出来口
高大泉问一声:“谁?”
吕瑞芬回答一句:“我。”
他们站在排子车的两边,再没说什么.就你一锨我一锨地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