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娥想到这儿,轻轻地爬起来,穿了衣服,给睡熟的儿子掩掩被子。她下了炕,一拉门帘,见男人在外屋地下鬼鬼祟祟地朝外观动静,她的疑心更重了。过一会儿,见男人出了屋,她也跟着到了二门,收住步,隔着门缝朝外看看。她想,等男人出了大门再追出去。
半圆的月亮升在那枝权繁密的老榆树梢上端,院子里一片银白色的光.除了墙角和草垛背后,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她看见男人急步走到大门口,摸了摸,楞一下,退回院心;接着,朝里边看看,转个圈子,从猪圈墙根下搬过那只破筐子,一直走到西墙根下,把筐子翻过来,登了上去。
赵玉娥越发奇怪了。这筐子是公爹常登的,这墙头是公爹常趴的。公爹总是看人家冯家发财眼红,那边添了东西,收了庄稼,来了客人,从不明来明往地过去看看,总是偷偷地趴墙头;还想保持一点儿面子,瞒着晚辈;其实家里人除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
子,没有不知道的。这些赵玉娥司空见J 质,今个秦文吉怎么也学着趴墙头,又是在这黑夜里?
正在她拿不定主意,是把男人叫回屋好,还是不吭声好的时候,只见站在筐子上的男人轻轻一蹿,爬上了矮墙,又一滚,璞崛· 声.过去了口看到这儿,她差一点失声喊出来。她用手使劲儿捂住嘴,胸口“突突”地跳。她害怕极啦,脑门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珠儿。她脑袋里混乱地想:男人干什么在这黑更半夜跳过人家的墙?难道他去做贼吗?夫妻三年,她知道男人的底儿.男人虽然像他爸爸一样小气,比他爸爸胆大,但是从来没有偷过摸过;慢说不穷,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他也不会干这种事儿;那么他干什么去了呢?
赵玉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西墙根下边。忽然间,她的脑袋里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鲜艳刺眼的红围巾,总是像生气的大眼睛,两片能说会道的薄嘴唇。那是冯少杯的小姨子钱彩凤。钱彩凤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正在千方百计地找对象,一时还没有个准主儿。
赵玉娥想到这儿,愤怒,委屈,惊怕,乌七八糟地掺在一块儿,袭击着她那失神无主的心。她想:怪不得男人这几天总叨念这个“活寡妇”,说那女人手巧、能干,还要张罗把那女人说给兄弟秦文庆,要不是婆婆嫌大,嫌是“二婚”,已经说妥了。她想,闹了半天,他们两个先勾搭上了;你不仁我不义,咱们就吵嚷开,让邻居都知道知道,然后一刀两断,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闷死人的小院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院子那边有人小声说话,正是钱彩凤和秦文吉。
钱彩凤说:“我看着院子里好像站着个人呢,你呀I ” 秦文吉说:” “你还没睡?”
“谁家像你们家,带着太阳关门,躺在炕上压席。你不守着你那宝贝爹,跑这儿千什么来了?”
“来看看你呀。”
“呸,我才用不着你看哪,我嫌你小气。”“你大方,把你的体己钱送我.点花。”“哼,施舍也舍不到你身上。”
“喂,你不是走了吗?”
“我长着两腿儿,走了不会再回来?” “这么晚了,还往外跑?”
“玩去,串去,散散心去。”
“我问问你,你姐夫在家吗?”
“在,酒烫好了,等你动筷子哪。哟,真是家风,进来就把大门还给我们插上了。”
接着,赵玉娥听到开大门的响声,听到通向院子里的脚步声。她心里的火熄了,可是谜疙瘩没有解开。她用力压着全身那种虚惊后的余颤,凝望着土墙那边溶着冷冷月光的天空,心里十分痛苦地想:这哪儿像新社会的人哪,一个锅里吃,一条坑上睡,夫妻、父子、亲兄弟各怀各的心眼儿,各人到底在想什么,立相全都不知道。
秦文吉进了冯家的二门,立刻感到一种逢年过节的气氛。跟他家比起来,虽是一墙之隔,简直像两个天下。
他看到北屋东间那大联屋的窗户明光堂亮,里边传出冯少怀大声的说笑。西间屋也.点着灯,响着一个男孩子背诵新课本的声音。堂屋灶门的火光直闪,哗剥乱响,一个黑影蹲在那儿,可能是冯家的小童养媳妇。同时,一股子葱花在热油里被炸焦变黄的香味,直扑他的鼻子。从东边的大牲口棚伸出黑骡子的脑袋,朝他咳咳地叫唤口
紫茄子嘴里叼着长杆大烟袅,两手掐着一把挂面,从西厢屋出来;见到秦文吉,像小姑娘那样嘻嘻一笑,从嘴里抽出烟袋,说:“找你大叔吗?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有个生人。”
秦文吉说:“你把他叫出来,我只有几句话。”紫茄子说:“等一下,我去试试。”
秦文吉见紫茄子扭扭地进了北屋,在堂屋的锅台那边忙起什么事儿,就悄悄地走到东屋窗户前边,脸儿趴在一块长方形的大玻璃上,两只手掌遮着光,往里看看冯家到底来了什么样的生人贵客。
抹着灰的房棺上挂一盏带着乳白灯盘子的罩子灯,灯下一张· 红漆炕桌,桌子两旁一边坐着冯少怀,一边坐着一个脸上虚胖、浑身臃肿的男人。这男人大概不到五十岁,光头顶,方脸,宽脑门,没有眉毛,两只长着过多肉膜的大眼珠子,凸到眼眶子外边,下眼皮分成三层朝下垂着,肥圆的腮帮子嘟噜着。他穿着一件对襟的驼色的厚毛衣,套着黑缎子坎肩,大概因为热,纽扣都解开,敞着怀;肥灌肠一样的两个指头,夹着烟卷,不住地呼呼吹着上边的烟灰。
秦文吉看看这个人挺眼熟,想了一阵,认出是天门镇上那个开布店的老板,叫沈义仁。据说,这家伙虽然在小镇上落户安家.北京上海都有股份买卖,一年到头四处奔走,所以常赶集上店的人也很少见到他。冯少怀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这时候,紫茄子一手端着一盘炒菜,放到油漆桌上,冯少怀下了地,掀开柜盖,伸手就提出一瓶贴着花红商标的烧酒,用牙咬开盖儿,一边往小酒杯里倒,二边说:“来到咱们穷乡村,可比不了镇上,更不用说城里.薄酒淡菜,你可多包涵。”沈义仁咧着厚嘴唇说:“少怀,你别客气呀。我今个是不速之客,实在有罪。不过,事情要是办成了,你可真得破费点儿,请请客。,;
冯少怀说:“我对老兄你说实在的,如今空摆一个架子,里边还是空的,只能小吹小打地对付.要想大干,我就算有这份心气,
也没有力气。”
沈义仁说:“找赞成稳打稳拿量力而行。听说你存着粮食不敢动秤,实在不妥。如今春荒的大好时机已到。应当活动活动了。我一那位老朋友是个文墨人.虽说穷,有志气,最近在镇上开了个粮店.还想借你的运气.创创半业。他不好直接跟你开口,托我来牵个线。我看你们这次合伙干一回,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明天,就请你到镇上,跟他会会面,建个交情。”
冯少怀说:“你是神通广大,又有见识的人,你说眼下是大创家业的时候吗?”
沈义仁点着胖脑袋:“是,好时机。”冯少怀盯问着:“会长远吗?”
沈义仁仍旧肯定地说:“会口我估计,咱们这些年过半百劣人,赶不上什么洪水灾难了口”
站在地厂的紫茄子听得很有兴趣,就插了一句:“我们庄的共产党叮不愿意让这平安日子长远,总想闹灾难。”
冯少怀斜了女人一眼,填着她乱插言,又对客人说:“有个党员,到城里当了几天小工,回来就跟另一个比较讲点情理的党员吵吵闹闹.他硬说眼下就搞解放前咱们常听说的那种吃大锅饭的共产社会。可惜,天不作美,刚一迈腿,“叭喳”一下子,就摔个大马趴。不要说搞什么主义,就连地都耕不出来,撒不上种;他们这阵儿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语的时候。嘿嘿… … ”
沈义仁连连摆手,奸笑地摇摆着胖脑袋:“唉,那是穷人经、苦人咒,没有的事口区里领导专门给我们商界的人开过会,让我们扩大经营、大力投资、提高积极性。你想想,中国人最多,国最穷,各方面最落后,如今共产党把这个烂摊子接过来了,五万万人,都张着嘴要吃饱肚子,那些破工厂,烂铁路还得收拾;加上往朝鲜出志愿军打仗。粮食棉花靠谁出产?靠你刚才说的那些连地都种不上的人吗?不行。得靠你们这样的发挥积极性。依我
看,这扇大门,他们还得往大开哪。你就等着吧,往后一定是咱们的黄金时代,少怀你可干万别错过机会。”
冯少怀听着这番议论,如同大梦初醒,瞪着眼睛,“啊’,了一声。
紫茄子也咧开紫嘴唇乐了;忽然,她又转身往外走。秦文吉估计紫茄子想起他,就赶紧离开窗口,退到院子中问,再迈一步跨到牲口棚跟前,抓一把草扔在槽里,假装看那大骡子,紫茄子走出来,站在门口朝秦文吉招手,等秦文吉走到她跟前之后,“就说:“他们刚喝上酒,你到西屋等一会儿吧。”秦文吉心里嘀嘀咕咕地跟她进了西间屋。
这屋子原来是盛东西用的,现在钱彩凤暂住。紫茄子小儿子跟他姨做伴儿 。刚才他念着念着书,趴在炕上睡着了。紫茄子扯过枕头给儿子垫在脑袋下边,从墙上摘下一件小棉大衣,给儿子盖上;出了屋.一会儿文拿过一支纸烟进来,递给秦文吉,这才往炕沿上一坐,要说什么,又朝外屋的小童养媳妇喊一声犷“.把锅添上点水温着,一会儿你爸爸洗脚;没事儿干,趁外头月亮地,往猪圈里垫点土。唉,这么大个子了.啥事还得我支使。”
外边没回答,只有舀水、盖锅、走路的响声。
秦文吉顺口答音地间:“你家喜生多会儿满师呀?” 紫茄子没兴致地回答:“谁知道他!”· · 一“喜生比我家文庆大一岁吧?”
“是吧。”
“真不是你亲主自养的儿子,连岁数都说不准。”
“要是我亲生自养,他能一蒯子跑出去三年不惦着回来看看我?”
“那怪你。他托人捎信要回来事你不让啊! ”
“我家里要那么一个二流子、懒汉干啥用?我这儿又不是养老 万
院。”
“喜生小时候可挺有出息。变坏了也怪你。”
“胡说八道,他是那道种广
“怎么胡说?你开头想笼络人心,拿钱堆他。他吃馋了,花愤了,你自己生了儿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偷你怎么着。要不是人民政府收留他,这个人就毁了。,” *
紫茄子被揭到痛处,无言遮掩,就假装生气地说:“不用你生着法儿作践我。为你托我那事儿,我没少跟你大叔说好话、讲人情。本来他不愿意管,昨个,听说刘祥家出了事儿,他心里一高兴,才答应了。”
秦文吉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答应了?有对事的户吗?”
紫茄子一撇紫嘴唇:“哎呀,不挑好了我能让他办吗?坑害谁,也不能坑害你呀。从今后借钱的人会越来越多,咱们得挑着对眼的才能借给他。”
秦文吉说:“我从我爸爸那儿连抠带骗攒这几个钱不容易,可得找保险的。”
紫茄子说:“你放心吧,我能给你空桥走吗?别学你那缺德的爸爸,净打小算盘。如今是新政府,自由借贷,有借有还,你到哪找这个美事儿去呀。”
秦文吉说:“我可不多。”
紫茄子说。“本滚利,利滚本,积少成多嘛。这会儿是种地加春荒的时候,缺吃短烧的人一个劲儿增加,正巧是咱们抓钱生利的好时机。”
秦文吉从兜里掏出纸包,数点着:“看样子我大叔跟生客还得呆一阵子,我把钱交给你就行了。”
紫茄子说了声“我立刻让他办”,又往前凑凑,小声说;“我给你保密,死也不能让你爸爸知道这事儿。可有一件,你也得为
我想想,给我担着点儿。”
秦文吉往后缩缩,担心地问:“啥事?”
紫茄子说:“我也有几个体己钱,放在你这个一块儿,凑两个整数。你大叔要间,就说都是你的,不提就算了.
秦文吉觉着很奇怪了:“你这个灶王爷的横批,一家之主,怎么也揣着个心眼儿呀?”
紫茄子拍拍睡着的小儿子,说:“唔,你都留一手,就不兴我也留一手?城里那个祸害,如若不死在外边的话,早晚总得回来,我不能白给他拉套,让他在外边美够了,回来吃盛在碗里的肥猪肉。”
秦文吉朝紫茄子做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微笑,点了点头。他把嘀咕一天的事儿办完了,告辞回家,走到院子里,偷偷地朝东间屋那明亮的窗子看了一眼;这时候,他才有心思体味一下刚才从冯少怀和沈义仁嘴里听到的那些话;走进了自己家的门口,他还在想,应当用今夭听到的好消息,说服他爸爸,放开手干一场,发财的好时机到了,决不能放过去!
三十七人穷志不短
彩霞河像一条大蛆蜕,弯弯曲曲地躺在无边际的大平原上。两岸的土地肥沃,碧绿的麦苗把垅沟遮盖得严严实实。古井上架着水车,捂着眼的小毛驴转着圈,赶着那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水车“叮咚叮咚”地响着,好像给挑担送饭的女孩子敲着鼓点。农家小院里的菜花开了.一片金黄。春风吹着,把梨树上的花瓣抖落了一地。
梨花渡口,是河东河西往来通行的一处咽喉要道。村子离着河边老远。那里有小茶棚,卖纸烟的,还有一条大摆渡船;人来人往,一天里总是热闹一阵儿,安静一阵儿。一些光着脚’“子的小男孩,跑到这儿看新鲜事儿。
大个子刘祥拄着一根青青的柳木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渡口。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腰背也显得比前儿天弯曲了;在爬这个铺着软软流沙的小土坡的时候,步履更加艰难。
昨天,他在香云寺大舅子那儿碰了钉子。大舅子的日子过好了,也愿意帮助他,可是春节前给儿子娶媳妇。买彩礼,办酒席,虽然处处节省.小门小户的办个事情,还是花出了亏空。所以,他没有跟大舅子张嘴借钱,也没有详细述说自己家的状况。在香云寺那一夜,他翻来复去想“r 很多。他知道,如今真心实意惦着他的人不少,可是这些人心有余力不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