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丽平的话音,周忠老头一身干净的新打扮、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站到了众人面前。看那样子,他走得挺急,宽大的脑门上挂着几滴汗珠子,还有点气喘。他站定之后,看看一个个热情洋溢的脸,冲着高大泉兴奋异常地说:“嘿,这回我学来一个好办法〕 ”
众人立刻被他的情绪感染,被他这句话吸引住了。周忠说:“开完会,送三奶奶和春河上了路,我就奔丽平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听一个串门的人说北边东杨柳村今年春耕搞得特别快.有好多新办法。我放下碗就往那边跑。走到村头,见地里有人耕地;仔细一看,犁上套着三头小毛驴。这倒挺新鲜。我就问,小驴能拉犁吗?他们说,两头一俱力斌小,三头一俱能顶 斤
上牛。我一看,那地耕得不赖,走得也不慢。我又问:你们是儿家搭股子呀?他们说:一共五家。还说,人家不叫搭股子,也不叫搭帮、搭伙,叫临时互助组。还说,他们也是闹土改分到的土地,力量单薄,不少人家耕种起来有困难.县髦的一位姓梁的书记在那儿呆了一程子。跟他们一块吃,一块住,给他们开会,讲互相帮助,讲一根线容易断,几根拧成绳就有力量。还帮着他们往一块儿自由结组。把有牲口的跟没牲口的,劳力多的和劳力少的搭配开,强组带个弱户。就这样,全村二百多户,没有一家雇套的,也没有一家为种地抓瞎的。今个下午村里的全部土地都种完了。他们还说,人家那个区,今年春天,村村都推行了这个好办法,”
高大泉听得最入神,眨巴着眼睛琢磨了一阵儿,猛然拍着手说:“这个办法好极啦口你们记得吗,罗旭光同志也讲过这个事。他说,老解放区闹大生产.就搞变工队,穷人一块儿干。当时我们正急着分房分地分东西,这些话没有用心细想。眼下咱们翻身户还很困难,如果自己动手,众人合成一股劲儿,就能对付种地,有点天灾人祸也能顶得住。咱们就照这个样子先办起来吧。”周忠说:“我知道你听了准得说好,又觉着知道得晚了一点儿。我听他们讲完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赶回家。.。 ;
周永振说:“要是驴多了也能对付着犁地,铁汉家有一头,大泉家也有一头,再借一头,凑一块儿成一惧,不就能给刘祥家耕地了吗?”
朱铁汉说:“只有这么办了。我家的牲口明天周永勤使完,后天就能抽出来。咱们也算个临时互助组,跟刘祥互助互助。这两天先抽空把粪给他捣好送出去。”
高大泉说:“我完全同意,就这么办吧!”
秦文庆说:“也得算上我,起码我可以跟你们一块儿捣粪送粪。”
I 一了
吕春江说:“我们哥俩也抽出一个来口”
邓三奶奶说:“老周忠,你这个弯绕好了,绕回一个好办法,解开我们的一个大愁疙瘩。”
周忠嘿嘿地笑笑,神情忽然一转,又对周丽平说:气决去接你妈吧。”
周丽平说:“天都黑了,您不顺便接回来,还让我去一趟,半夜也回不来呀。”
周忠说:“我接她回来了… … ”
周丽平楞住了:“您这是怎么回事呀?”
周忠拍着手说:“唉,别提了。我到东杨柳去的时候,我让你妈等我转回来一块儿走。我们就这样办了口我一打听到这个好办法,急着回家,你妈走得慢,越喊她快点走,她倒迈不动步了。急得我没办法,我说,对不住,你甘当落后分子,就慢慢往头挪吧,我可要开步跑了… … ”
一阵哄堂大笑,朱铁汉笑得直跳脚口
邓三奶奶抹着笑出的眼泪说:“你呀,稳重一辈子,今个可慌了神。”
周忠说:“是高兴得慌了,”
周永振兄妹俩赶快动身去迎接妈妈。
朱铁汉也要跟去。
周忠又凳平常那徉绷起脸来,说:” “铁汉,你安稳点儿,坐下来,咱们再仔细地商讨商讨!”
三十六同床异梦
天黑不久,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好像把一切都扔进黑染缸里了。
秦文吉躺在热被窝,伸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他听见北屋门轻轻的一响,他爸爸秦富使劲儿咳嗽两下,接着就是“喋塌、璞塌”的脚步声。这响声从院心穿过二门外,渐渐消失;过一会儿,又响了回来。关二门的吱扭声,仓房铁锁的哗啦声,接着又是屋「 响。过一会听到他爸爸大声而又从容不迫地打了一声哈欠。这位辛苦的老人,一天的事儿迫不得已地结束了,睡下了,很快就要进入梦境。
秦文吉爬起来,撩开玻璃窗上的纸帘朝外看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北屋东间一直没有灯亮;西间的兄弟,这么晚也还没有回来。他又躺到被窝里,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媳妇,低声间:“你睡着了?” ”
媳妇赵玉娥动了动身子,算是告诉丈夫还醒着。
秦文吉嘴巴贴在媳妇的耳朵上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你给我听着点儿。爸爸要是起来叫我,就说我拉肚子,上茅房了。文庆回来要是插上了二门,你就晚会儿睡,等着给我开。”赵玉娥没有吭声。
秦文吉推她一下:“你记下没有哇?”
赵玉娥使劲儿一翻身。孩子被碰醒了,“赶快把奶头塞到孩子
往
的嘴里。
秦文吉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别扭。”赵玉娥一边轻轻地拍着孩子,一边小声嘟嚷:“真不知道你们父子爷俩,一天到晚打的什么主意,变的什么戏法儿。这哪像个过[: 子人家呀口’;
秦文吉说:“这还不是为咱们将来过得好一点儿。”赵玉娥说:“照这样下去,将来说不定啥样呢。”
秦文吉不再理她,坐起身,披了棉袄,正要卜炕,听二门响。他估计是兄弟秦文庆回来了.就停住,从枕边摸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没滋味地抽着。
这小两口成亲三年了,媳妇娘家在雁庄。她爸爸是个穷苦木匠。按照秦富的小算盘,也想给这个孝子娶一个像自己女人那样的应声虫,父子相传,延续门风。所以在媒人说亲那会儿,很费了一番周折。他想,给儿子娶个高门户的,怕亲家瞧不起,媳妇不服管,儿子端不起架势;给儿子娶个低门户的,又怕穷亲戚总往他这儿跑,沽他的光,明里暗里鼓捣东西,不好说不好道,也不容易提防;挑来挑去,一直到儿子都二十三岁了,还没说定。按当时农村的习惯,加上他这样的小门小户,到了这个年纪的儿子不成亲,一则不大好办,二则也有失光彩,这才急急忙忙地选定了赵家姑娘。在秦富看来,赵家的财产跟他不是门当户对,可是木匠是个手艺人。“肚子里的玩艺,流水的金钱”,不会来刮削他;如果动点土木工程,反而能占亲家一点便宜。所以,尽管女人应声虫嘀嘀咕咕,嫌那边没有丈母娘,当女婿的儿子去了没人疼,嫌赵玉娥脚板太大,心里不愿意,秦富拿定主意,一心要做。他说:“咱是娶媳妇,又不是去当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谁一天没事儿总跑老丈人家。成亲三年新,过后除了红白喜事儿就没啥走动的了,有丈母娘没丈母娘的有啥要紧?再说,咱娶媳妇为过日子,脚大有力气,”就这样,亲事说成了.在秦富看来,一切随心如愿。媳妇
一过门,炕上地下,样样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实在是一把好手;平时,尊公敬婆,服服贴贴;小两口恩恩爱爱,没红过脸;一年之后,给他生了个胖孙子。如今秦家院人强马壮,仓满腰肥,他臼夜打着如意的算盘,以为只要试探着把上升的路闯出来,那可就财源亨通,一下子就发起来了。儿子秦文吉开始也像他爸爸这般看法,可是近半年来,他心里长了小手。这个年轻人,一心一意想学他爸爸的样子为人处世。在他的生活里,有两件不怎么舒心的事儿。一是他爸爸抠抠搜搜,犹犹豫豫,发财的心比天大,处事的胆子比芥末粒儿还小。另一个是媳妇的变化。因为他爸爸把媳妇当个男人使,她常有机会跑出秦家院,见见外边的天。她在棚里推碾子,井台上洗菜,断不了跟邓三奶奶、周丽平这类人遇到一块儿,只言片语的新词儿也听了不少。加上最近她走了几回娘家,听说她那个也学了木匠活的大哥被招到北京建筑公司去了,她二哥土改的时候进了共产党。这两个人往她耳朵里净吹解放自由的风,一来二去的,这媳妇跟过去可就不一样了。他爸爸还没有看出半点蛀眼裂缝,他跟媳妇贴得近,看得最清楚。他还看到;任其下去,有可能变成像他兄弟那样,成了秦家的另一棵祸害根苗。他曾经打算制服媳妇,像他爸爸制服了他妈那样。可惜秦文吉不是秦富,他有他爸爸那份理家的心训“和手段,可比他爸爸开通,识时务。赵玉娥也不是应声虫,她跟婆婆一样能操劳、实心眼,可比她婆婆性子强,有胆量。况且,这会儿也不是男人后脑勺上留着小辫的时代了,用他爸爸那一套办法,妇联会不让干,青年团也不答应,使不出去,吃不开二有时候,秦文吉生起气来就想,躺在身边的不是贴心的媳妇,而是一只大老虎;老虎睡着了,说不定哪夭醒过来,毗牙瞪眼,把他扑倒在地,一口吞进肚子里去。话说回来,秦文吉毕竟是秦富的儿子,而且是秦富承认、邻里公认的孝子。他有他的独到的手段,这手段是把他爸爸传给他的老手段,加上点新式的方法,两掺合着使;长长的功夫,耐耐J
的隆子,试试探探走着瞧。因为这一切,秦文吉办的啥事儿,从来不给赵玉娥十分实底儿,赵玉娥确实也摸不清实底儿。这就是沉闷的秦家院里,另一个角落的单出戏,如今正在有板有眼地往下演着。
北尾西间的秦文庆不是回家睡觉的。他匆匆忙忙,轻手轻脚地回来,摸索了一阵子,又提着脚后跟,端着肩头出来了。开二门的响声惊动了这屋的人。
秦文吉没顾上把烟灰磕打掉,把烟袋扔在炕上,跳下地,拉开门,追出来。他一直追到二门外,就像审视做贼的那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兄弟的两只手.他的这种举动,并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出于对亲生胞弟、私财的合理瓜分者的那种传统的敌视。他这个兄弟,从家里往外拿东西的事儿,已经办过好几件。土改运动刚要开始那会儿,宋老五家揭不开锅,秦文庆见高大泉带一伙人、在粮食周济宋老五,也从家里拿过一升小米;八一节闹拥军优属,秦文庆见高大泉领一伙人给邓三奶奶送吃的,也从家里拿过半兜子鲜豆角。秦文吉听说,最近高大泉这一伙又在周全遇到灾祸的刘样,所以,很担心兄弟也要参加一份儿。他爸没长四只眼,秦文吉不能不留神一些,要不日子没法过。当他借着初升的月光,看清兄弟手里只拿着一卷子烂纸的时候,紧缩着的心舒展开了,就用一种很关切的,当兄长的口气问:“都这时候了,又干啥去?” 秦文庆说:“有事情。”
“不是刚散会吗?”
“我中间出来拿东西。”
“啥会开这么长?”
“重要。”
“怪累怪困的熬啥眼,快睡觉吧。”
“人家大泉哥他们忙得饭都不顾吃,为大家操尽了心,我熬会儿夜就打算盘,像话吗!”
丁」
“比他?他是党员。”
“不跟党员比齐,跟你比?要我说呀,你不老不小,也应当走出这个门口,到外边看看。看人家那精神,听人家那声音,真长学问、受教育。”
“你别勾我,我不走他们那条道儿.”
“那就两方便吧,你也别管我!”
秦文吉怕惊动北屋的爸爸,耽误他的大事儿,不想跟兄弟争论,就毗嘴笑笑,望着兄弟的背影出了大门.他的笑,并不是因为兄弟说了一些在他看来都是很没有根底,都不入耳的话。他跟他的爸爸的思路不一样,他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想法:当他发现这个兄弟不是那种能为秦家的日子拉套、出力的苗子的时候,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他希望兄弟不成材,快一点儿背上兜子,跟区里或县里人走开,去吃一辈子公家饭,免得如今在家里给他添麻烦,将来跟他瓜分家产。
他回身摸进自己的屋里,在炕沿上坐一会儿,见媳妇没动,就站到炕上,摸了一阵子,从房擦和椽子中间的一个缝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里掂掂,不自觉地吹吹上边的尘土。他楞一下,轻轻走出屋,把外间那木板门拉开一道缝,伸出脑袋听了听外边有没有什么动声。
北屋东间的破窗户上,徐着花花点点的树枝影子,一只大花猫蹲在窗台上舔着爪子;屋里响着他爸爸睡觉的呼噜声,那声音好像妇女拉着一只破风匣。突然,他爸爸吼地喊叫起来:“套车!拉骡子!”
花猫被惊,“嘈”地一下跳到墙上去了。
秦文吉吓得缩回脑袋,掩上了门,
北屋东间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状态。大花猫没回来,一股小风,吹着一片柴草叶儿,“嚓嚓”地移到窗根下,跳了跳,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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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吉再一次拉开门,回手掩上,几步到了二门,又照样拉开,走出去,回手掩好。
躺在被窝里的赵玉娥并没有睡着.刚才秦文吉一提要出去,她以为男人要到小酒铺去呆着;男人不喝酒,喜欢到那儿听一些社会经历多、有见闻的乌七八糟的人讲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所以就没有用心多想什么。她说的那儿句不高兴的话,也不是指男人要出去的事儿,不过是借题发泄一下闷气。秦文吉从院子里回来,上炕从屋顶上拿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开始她当是男人从墙上摘那顶平时舍不得戴的棉帽子,也没有睁眼看;等男人一出屋,她朝墙上一看,不仅帽子在墙上挂着,娘家大哥送给男人的线围巾也在那儿放着没动。她暗想,他掏出什么走了呢?想来想去,她猜定是钱;夜间,男人拿钱干什么呢?她听别人说,小酒铺有人偷偷地打牌、掷般子,朱铁汉带着人抓了几回;男人到那儿去,也干起那种勾当吗?
赵玉娥想到这儿,轻轻地爬起来,穿了衣服,给睡熟的儿子掩掩被子。她下了炕,一拉门帘,见男人在外屋地下鬼鬼祟祟地朝外观动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