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瑞芬看男人一眼,悄悄地笑了。
高二林说:“我怕办不好,就想等你回来之后,咱们一块斟酌斟酌再定准。”
高大泉朝兄弟跟前挪挪,扳着手指头说:“我的意见有三条,第一、钱彩凤是不是跟咱们奔革命大目标的人,她的心思,你得摸透;第二,这件事儿,冯少怀插手没有,他是不是又在打咱的主意,这你得有底;第三、上边这些都没问题,你俩又真好,我赞成,你嫂子也会赞成。”
高二林听了哥哥这番话,闷了一阵儿,依旧低着头说:“这些日子,我是用心琢磨过她.她倒是个正派人,会过日子的人。先头那个主骗了她,欺负她,她受了不少苦.我们俩的事儿,冯少怀根本没管,我也没有沾过他的边.要说真好假好,我看她,十有八成,就是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我呢,听你的,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忙什么呀。
吕瑞芬在一旁插言说:“一辈子的事儿,是得稳妥一点儿再定.明儿个让你哥托个合适的人,把她娘家那边的底儿访访,你再跟她掏掏心里话,说实着一点儿。要是两个人对心思,能做的话,我倒乐意早点办喜事儿。出来进去有个伴儿,家里外头多个帮手,也是我的福气。”
这件事儿一提出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多少有点紧张的样子,没料到说得这样干脆、碰心。三个人越谈越亲切,越商量越融洽,等到要睡觉的时候,吕瑞芬抿嘴乐,高二林轻松愉快,回到自己那个小屋子里还哼了几句歌子呢。
吕瑞芬上炕要睡,忽然想起~件事儿 ,对男人说;“光顾说话,你从北京给二林买来的那双胶鞋,忘了让他穿上试试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穿这样的新鞋。”
高大泉已经脱衣服躺下,没有说什么。
吕瑞芬熄了灯,又说:“这件亲事要是说妥了,立时盖房也来不及,咱三口搬二林住那屋去,把这屋让给他们当新房。”高大泉还没吭声。
吕瑞芬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美事儿,说着巧打算:“他婶过门以后,留她看家,我跟你们哥俩下地干活。”
高大泉仍旧没有回答。
吕瑞芬当他走半天路,忙半夜工作太乏困,睡着了,就不再说话。
这时候高大泉的心绪又被今天遇到的一大堆想到过的和没有“意料到的事情缠绕住了.他想到翻身农民的那股子爱国热情,奔大目标的决心;老一代心明眼亮,青年一代劲头十足.这r 一切都是鼓动着他满怀信心千下去的精神力童。他想到歪嘴子房后拆拍的砖墙、张金发的私迷心窍、冯少怀的诡计多端,等等.这些,使他恼怒,使他愤恨,也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要干下去,’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他想到这里,朝吕瑞芬身边靠靠,说:“对二林这件婚事,我看不能太着急,得访一访,看一看,还得把时间拉长点儿,多考验考验。我怕二林上当。他吃过冯少怀的苦,可是没有我和你父亲吃的多,也不像我们那祥摸冯少怀的根底。我怕让冯少怀钻了空子,不知不觉地把我们翻身户和他冯少怀中间的那道墙拆掉!”
吕瑞芬打个楞说:“刚才你跟二林提这个问题,我没有往心里放。你想得对,应当小心一点儿。”停了一下,她见男人还在那里苦思苦想,就想用别的话打个岔,让男人轻松一些,好好歇歇.于、是,她跟男人议论起家里的口粮怎么安排,开春以后四口人的单
衣裳怎么添置。
高大泉对媳妇说:“我先告诉你吧,对咱们的家务事儿,我过去管得少,今后更顾不上多管了,我得一心一意地跟同志们一起带着全村人闹增产,奔社会主义呀:”
这回轮到吕瑞芬不言声了。
高大泉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借着从窗户卜透进的月光,观察着媳妇的脸色,问道:“怎么不说话,你赞成我那么干吗?” 吕瑞芬替男人拉拉被角,轻声地回答:“你是党里的人,就得这样嘛!”、
二十六喜气洋洋
铁汉妈早晨醒来,穿上衣服下了坑,一掀门帘,见堂屋门大敞大开,一扭脸不由得一楞:东、西两边的大铁锅都被拔走了,只剩下两个挺难看的大黑坑。她慌忙往外走,刚迈门坎儿,就见儿子朱铁汉和周丽平两个人都在北屋窗户前边。一口大锅放在地下,另一口大锅扣在石板桌子上,周丽平两手扶着它,朱铁汉手里拿着一块破犁烨片,拉开一个木匠用刨刀的架式,使劲往下刮着锅底上的黑烟子。
她不由得喊了一声:“我的夫,你们昨个在这儿吵,今个又在这儿好,这是闹什么呀?”
两个人听见喊,同时扭过头来。
铁汉妈又朝他们脸上一看,突然忍不住地哈哈大笑,撩着衣裳大襟直擦眼泪。
周丽平见老人笑得那么厉害,开始不知为什么,发现她一边笑着,两眼不住地看朱铁汉的脸,也朝那脸上看一眼。只见朱铁汉的脑门、鼻子尖全是黑锅烟子,如同戏台上的三花脸,也限着铁汉妈仰面大笑起来。
朱铁汉被她们笑楞了,喊着:“扶住,扶住,笑什么呀?” 周丽平见他叽牙瞪眼地一喊叫,那三花脸的形态更加难看,笑得也就越发厉害了。
朱铁汉被笑惊了:“怎么啦,怎么啦?说呀!”
口
周丽平一边笑着,一边比划着说:“黑,黑,脑门,还有鼻子。”朱铁汉楞头楞脑地往周丽平的脸上一看,那圆圆的两腮和嘴唇上边抹着好几道黑烟子,像长了小胡子似的,也笑了起来,比池妈和周丽平笑得还响。
周丽平笑朱铁汉,朱铁汉笑周丽平,铁汉妈笑他们两个。最后,还是铁汉妈先收住笑,说:“你们这两个淘气鬼呀,真是老鸽落在猪身上了,光瞧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
周丽平明白过来,丢下锅,赶紧跑到屋里照着镜子擦掉。朱铁汉撩着衣裳襟,胡乱地抹了一阵子,黑颜色浅了一点儿,可是抹了个满脸。
一场大笑这才算收住。
铁汉妈问他们:“呆着没事儿周丽子说:“你那个宝贝儿子,
怪脏的,弄它干啥呀?”
昨晚上回来没对你说呀?
亦,我们盯它抹黑板报。这回我们要把每一条街上都抹几块月宣传国家大事,宣传爱国主义思想。”
告诉,专
铁汉妈说:“就是往上边写字儿,让大伙看,对吧华唉,你一条街抹一百块,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周丽平说:“这个你用不着愁。我们专门请了小学生,干活收工和歇着的时候轮流在那儿值斑,给不识字的人一边念,一边讲。”铁汉妈明白了,也很满意。这时候她才发现另一口锅旁边放着一只小簸箕,里边已经有了半下子黑锅烟子,就说:“你们这些人哪,简直像皮球一样,吹气就起,一拍就跳,要干什么一火心,不等天亮,” ;
朱铁汉一边继续刮着锅烟子,一边说:“这是干革命,搞社会主义,不一火心还行。”
周丽平嘲笑他说:“算了吧,我看你就是棵没有主心骨的草,随着风倒!”
朱铁汉不服气地一翻自眼:“喝,让你这一说,我成了个没有 越
立场的落后分子了。”
周丽平尽量公平地分析他说:“不是说你没立场,因为少主心骨,总是站立不牢靠.”
朱铁汉赌气地说:“我是傻瓜,窝囊肺,没有你尖,没有你灵,行了吧?你也太把人看扁啦户
周丽平说;“不是我小瞧你,你太不爱动脑筋。你对大泉哥想的那些大问题,究竟弄明白没有,弄明白多少,我实在估不出个分量.”
朱铁汉说:“没把握,就别老是挖苦人。你就睁大两只眼睛,往后看。”
铁汉妈摇摇头说:“你们哪,一会风,一会雨,一会好,一会恼,我也估不出个分量。”她说着,就撤鸡去了。
他们把两口锅底刮完之后,收拾干净,又把锅安在灶上,用泥抹好,急忙朝外走。
周丽平说:“到我们家刮去吧,我家有四口锅。”
朱铁汉说:“我可不敢到你家去了。”
“怎么的?” 。
“怕你爸爸打我.”
“胡说八道 ”
“真的。昨个中午我去喊你,他瞪着眼珠追我到门口,说,你敢处分我们丽平,我打扁你的脑袋瓜子!”
周丽平笑了,说:“你这回不处分我了,他就不打你了.” 朱铁汉也笑了。
他们进了大排子门,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蹲在窗前一丛石榴树下边,用一块玉米饼子逗小猫玩。她是周永振的闺女小燕。
屋子里,传出一个老年人的宏亮的喊声:“小燕,进来,再告诉爷爷一个字儿! ”
小燕舍不得丢开小猫,头也没抬地说:“等等。”
屋里老人又喊:“快点儿,你这孩子。告诉我,一个耳朵的耳字,那边,! 几头两点儿,下头~个天字,念啥着?” ”
小燕把新下的一小块饼子扔出去,看小猫扑捉,说:“我姑姑昨个告诉你两回啦,还不记住,爷爷真笨。”
屋里响起拍桌子的声音,老人又喊:“看你敢再说我笨,出去我打你两个大耳刮子.我像你这么大,喝的黄连汤,念得起书吗?你这会儿灌的是蜂蜜水,刚到岁数就上学,你敢情伶俐。你有福气,赶上好时候了。”
小燕把猫捉在怀里,这才告诉爷爷:“念联,工农联盟,工农联盟。再忘了,我就不告诉你了.”
屋里的老头乐了:“这老师多厉害。唔,工农联盟,工农联盟,这下我可记在心上了。”
周丽平和朱铁汉相对一看,也都乐了。
小燕发现了他们,丢开小猫,跑过来要看他们的簸箕里是什么东西。
周丽平说:“你不去上学,还在家玩?”
小燕说:“还没打预备铃。”
周丽平说:“应当早去,帮着老师搞卫生,等着上课,哪能听着铃响再跑哇?快去吧。”
朱铁汉问:“你爸爸呢?”
小燕说:“我爷让他接我妈去啦。”
朱铁汉又问:“你奶奶呢?”
小燕说:“也跟我妈到我姥姥家去了。”
周家是姑舅亲,婆婆又是姑姑,婆媳俩一个娘家。周忠老头听见外边朱铁汉的声音,就又喊:“铁汉,你个坏小子,今个又跑我家干什么来了?”
朱铁汉朝周丽平吐吐舌头,冲着窗户说:“找您宣传工农联盟
来啦,”
周忠说:“我用不着你宣传。别看你们又是在党的,又是在团的,新道理我比你们知道得少,可是往肚子里边吃的多。”朱铁汉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得了吧,还吹哪,连个工农联盟的联字儿都不认识,还吃到肚子去啦?”
周忠说:“别看字不认识,我眼瞎心亮。”
朱铁汉进屋之后,瞧见这个体魄魁梧的老头,坐在炕上,戴着一个缺一根腿的老花镜,正捧着一张报纸看,就说:“真不简单,您不光能看唱本,还能看报了。”
周忠一边摘老花镜,一边说:“这跟唱本不一样,唱本都是老词熟句子,顺口往下诌,就行了。这报纸有好多庄稼人不懂的新词儿,只能隔仁差俩地跳着看,明白个意思。我又不上广播电台,念得好听干啥。”这个严厉的老人,说正经的事别人觉着有气势,拉闲篇也让别人觉着有气势,就是笑起来,也与众不同,让别人觉着他笑得严肃、认真,必须重视。他又指点着报纸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瞧,朝鲜前线又消灭好几干美国鬼子。你看,,人家东北鞍钢生产竞赛,又是开门红。看看,江南的麦苗又很好… … 翻一翻,看一看,真开脑筋。”
朱铁汉听着,一扭头看见墙上的一幅字画.这是周忠老头子第一夭上民校回来,买了第一支铅笔学写字,土改工作队的罗旭光正巧来串门,很受感动,就给周忠留下这个纪念品.上写八句J 决板诗:
翻身农民心欢喜,六十老汉拿起笔,不为写书做文幸,专门看报学道理。眼观四海怀天下,
建国重任能担起;风吹浪打不回头,革命大路走到底卫
朱铁汉在这个家里常来常往,对周忠老头的好学好问,习以为常;这八句诗,他老早就会背诵,可是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过。今天,他重看一遍,不由得动了心。他很尊敬地看看老头,又很羡慕地瞧瞧字画,暗想:现在跟闹土改那会儿是不一样,比那会儿复杂得多了;自己是党员,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马马虎虎地瞎忙了,得学习,得看报,打开眼界,多懂道理,要不然,工作千不好,还得出差错。他想到这儿,往炕沿上一坐,很诚恳地对周忠说:“昨晚上您参加了我们的团支部会,您见到我们都分工包片,要对群众搞宣传,对吧?我有个建议,您也能当一个宣传员,把您看报知道的新鲜东西,专门给老头老太太们讲讲,准比听小青年说话入耳爱听,也信得住。除您之外,还应当添上朱占奎的爸爸和宋老五,还有邓三奶奶,都算我们聘请的老年宣传员吧。”周忠眯着两只眼睛看着朱铁汉:“哟喝,跑到这儿选拔人材来了?行,钉子没白碰,学会动脑筋了。”
朱铁汉被老人说得怪不好意思,避开脸说:“您今晚上就参加活动吧。”
周忠故意说:“我真够个宣传员的材料?”
朱铁汉说:“当然够啦,比我强多了。”
周忠说:“那就干吧。早起大泉也来过,也提了这个事情,我正在准备词儿。”
朱铁汉笑着说:“看看,您还夸我动了脑筋。动了脑筋,还没有抢着新鲜,他什么都跑到我的前边。”
周忠点着头说.“铁汉;你这句话也是动脑筋的话。往后多跟人家大泉学着点,你能有点出息.”又指着挂在墙上的字画,对两
个年轻人说:“你们看,这是老罗留给我的纪念品,词不多,道理挺深。大泉他们带回来的那些新道理,这里边都有了。我天天看它,都背下来了,可惜没懂。这回我明白啦,国家是我们的,我们是靠国家活着的,国家强大了,我们的翻身日子才保险,才会越过越甜,才不会再翻回旧社会去。要为建设新中国闹增产,非常有理,非常对。”
朱铁汉说:“说起来,这些道理也挺简单明了的,怎么前些时候,闹得云山雾罩,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