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她的摊子已经收了快一个月了。她口口声声说要自食其力,不要我养
活她,可是她又找不到别的事。她心情不好,到南部住几天散散心。”
“她的摊子收了?是你叫她收的?”
“嗯,是我。”
“喔,庄静,我那天只不过在胡说,你就认真了。”刘慰祖大为感动,上前一
步,把庄静揽在怀里。
“慰祖,不光是为你,我本人也不喜欢妈妈的职业,总觉得她丢脸。可是我伤
了妈妈的心,我好难过,……”庄静伏在刘慰祖的胸口上孩子似的哭着。
“庄静,不要哭,我们总要想法子把一切解决的。”他亲她的额,她的脸,她
那颗大黑痣和滚热的眼泪。“庄静,我的小姐姐,我以为你真不理我了呢!”
“我怎么会呢?慰祖,我爱你,除了你我不会爱任何男人,你懂吗?”她用手
臂环住刘慰祖的颈子。
“我懂,我现在懂了。”刘慰祖把脸伏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着。那夜他留在那里
没回家。
两人又言归于好了,阴影却仍然在。但是他们故意不去看它,躲着它。
“庄静,你要鼓励我。我必得要用功念书,必得有好成绩,我让家里满意,家
里才会让我满意,我的目标是将来两个人一块儿出国,祖母和父亲都是说话算话的。”
“对,我们不该再闹意见,该努力改变环境,对不对?”庄静快乐的说。
“对,庄静,你真聪明。”
两人决定改变环境,环境竟真慢慢的改了。他们不再为家庭的阴影所左右,不
再彼此挖苦,双方都本着诚意,为未来开辟途径。
有天庄静用她墨黑的大眼珠朝刘慰祖凝视了好一阵,忽然说:“慰祖,咱们结
婚好不好?”
“现在结婚?”刘慰祖吃惊已极。这个提议令他大意外了。“为什么忽然想现
在结婚?”
“因为……因为我觉得结了婚心就定了。”庄静垂下长长的睫毛,那神情看着
竟有几分落寞,脸色也显得憔悴。
“唉!你在想些什么?难道不结婚就有什么不安心的?”刘慰祖扶着庄静的肩,
轻轻的摇晃着。“不要胡思乱想,等我毕了业再谈吧!书没念完背后就拖个家——”
“我可以负担家庭生活,不过得苦一点。”庄静打断他的话说。
“不行,庄静,那绝对不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服人的表现和和平的态度
来争取未来的幸福吗?我们如果现在结婚,不单影响我的学业,家里也绝不能原谅。
难道你愿意我跟家里闹翻吗?你绝不会的。是不?庄静,我们要有耐心,要等……”
刘慰祖觉得庄静这个提议太荒谬了,说了一大篇不能结婚的原因。庄静一言不发的
听着,听完沉思了半晌,微笑着说:
“慰祖,你是对的,我们不该现在结婚,你也不能跟家里闹翻。我不过是说着
玩玩的,你别认真。”
庄静果然再也不提结婚的话了。但她似乎有意在回避他,约她出去,她总推说
太忙走不开,到银行去找她,她竟常常不在。那天他去她又不在,他便问坐在她附
近的一个女同事:为什么庄静又没来?
“庄静请长假了,以后不来上班了。”那个女职员说。
“请长假不来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刘慰祖如坠在迷雾中,
困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那个女职员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刘慰祖,旁边的另外
几个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着头。
“天晓得,这可是怎么回事呢?”刘慰祖无声的自言自语,决心到庄静家里找
她问个明白。
庄家的门深锁着,他在门铃钮上重重的按了一阵,竟是无人来应。正犹疑着该
走还是该打破门冲进去,一位邻居太太不声不响的出来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两眼,
道:
“你别按铃了,庄家昨天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庄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证结婚。她客也没请,结
完婚就搬了。庄老太太也跟着女儿女婿一道走了……。”
那邻居太太说了一长串话,刘慰祖只听到前面几句,知道庄静结婚了,庄老太
太跟女儿女婿全家搬走了。别的全没听见,也不想听。
刹那间天旋地转,宇宙来了个大翻身。刘慰祖像个梦游者,甩甩荡荡,深一脚
浅一脚的走到家里。
家人被他的模样吓坏了。
“慰祖不是病了吧?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父亲第一个发现。祖母也早就目光
炯炯的注视着他。
“不,不是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镇静的问。
“奶奶,你知道的,我从不跟人打架的。”刘慰祖比画着一只手,嘿嘿的冷笑
个不停。“现在大家可以放心过太平日子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她……她已经
跟别人结……结婚了。”他泣不成声,用那只比画着的手把脸一捂,跌跌跄跄的跑
回自己房里。
刘慰祖找出所有庄静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枫叶书签、领带、给他编织的毛
衣,抱到后院的空地上,点把火一口气全烧了。烧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
不见。父亲和继母进来劝了他一顿,父亲说的仍是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勉励话,继
母还是强调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如果有天找到庄
静,要怎么报复她。到第三天头上,他祖母推开门进来了,她腰干挺得还是那么笔
直,脚步还是那么镇静,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锐利。
“慰祖,你到镜子前面去照照,你还像个男人吗?不过是一个女人负了你,你
就做出这个嘴脸来,好像不把自己作贱出个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吗?
人家已经跟别人亲热去了,已经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为了人家给自
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吗?这样的一个女人,朝秦暮楚的,还值得你为她伤心到这
个程度吗?难道你还恋着她?”
“奶奶,我不是还恋着她,我恨她。我要杀她——-”
“瞧你,大学生了,说话还像个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诉你,这个女人绝对不
值得你为她伤心,我早就说她妖里妖气的,靠不住。可不是让我说中了,不经一事
不长一智,也算给你受了个教训,以后看人可要留点心思了。”祖母说话用丹田之
气,一句句声若洪钟的敲着他的耳鼓。“慰祖,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奶奶可看
你是大人呢?是刘家的撑门柱,咱们刘家是好哇还是赖?就看你的了。家里的人全
指望你,你怎么可以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这叫我们该多难
过啊!”
“奶奶,你老放心,我没忘记责任,我会重新振作起来的。”刘慰祖无精打采,
背书一般的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孙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
一点不如意。”
“我知道。奶奶,我会振作,会忘了她。”他说。
说是说,事实是事实,遗忘是何等的不易……。
10
当刘慰祖从床上爬起来,王家的几个人已经全走了;王宏俊去医院,伊丽沙白
去上班,两个孩子上学,只剩下松达太太在收拾房子。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松达太太用吸尘器吸地的声音,刘慰祖在四楼听那声
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没有高低变化、没有节奏的轰轰响声,听得他好心烦,好寂寞。
他凭窗外望,外面的天气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这么蠢蠢的装着一本正经,而
想大大的放松一下,到野外敞开胸膛大叫几声。
这几天,他又烦闷得慌。旧地重游毕竟不是轻松的事,与庄静的意外相遇更令
他震撼。旧地旧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
落,不平和愤慨便愈加重。
说过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梦,虚伪的做戏,把他们一概否定吗?想不到要真正
的否定也是极艰难的工作。多年来他骄傲于自己的特立独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摆脱了一切虚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观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时候又觉得不过是白
费力气,事实上一点改变也没有,刘慰祖还是刘慰祖,所谓刘浪,不过是个小丑型
的假人,比刘慰祖还要可怜可笑。
他望着远远的蓝天,和天空上一字排开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强烈的
怀旧情绪。想起往昔的种种,反而有些惋惜、伤怀似的。
他甩甩头,点上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正了正颜色,心里教训着自己道:
“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这类温情主义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脸。”
他狠狠的吸着烟,像平日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一样,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锋利的武
器,把他所厌恶的婆婆妈妈的软性情绪,用力刺了一下。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表,差五分钟就是九点半了,正是谭允良该
来接他的时间。“唉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这么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
怜又可笑。
一辆淡灰色的汽车从路的左端滑过来,停在王家的大门口。“这是谭允良来接
了。”他想。却不料下车来的是庄静一个人,这真让他感到出乎意外的惊喜,连忙
掐熄了烟,快速的跑下楼去。
松达太太正要去开门,刘慰祖对她摆摆手道:
“我去开,我这就出去了。中饭我不回来,告诉王大夫和王太太不要等我。”
刘慰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和庄静碰个正着,对穿了一身米色套装的庄静仔细的
端详。
“谁说时光无情,收拾起来还是不错嘛!怎么一个人来的?谭老板呢?”他口
气中充满调侃,把“老板”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他刚到法兰克福去了,到家具工厂看看订制的餐馆家具。”庄静从容的说着,
和刘慰祖上了汽车。
“是临时决定去的,还是早就要去的?”
“到德国哪里有说去就闯去的事,早约好的。”
“哦?这么说,你坚持今天去看餐馆,是有意的安排罗!”
“我是有意的。”庄静只简短的说一句,仍然望着前面的路,专心开车。
“到底是老朋友,很能体贴我的意思,我昨天回来就一直想一非找你出来叙叙
旧不可。咱们是有旧可叙的,是吧?”刘慰祖冷讽热嘲的说了一阵,见庄静没反应,
很自觉无趣。轻叹一声,改了语气道:“庄静,我有话要和你谈。”
“你要谈什么?”
“你呢?你把我找出来要做什么?”
“也是想谈谈。”
“谈什么?”刘慰祖定定的看看她的侧影。
“谈——当然是谈装置餐馆的事,你不是我们请来的设计师吗?再就是——再
就是想谈谈你。”
“谈我?”刘慰祖故作大惊小怪。“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在你们这些正
经人的眼睛里,不算嬉皮也要算无业的游民。”
庄静不睬他。开了好长一段路,才悠悠的道:
“慰祖,我正是想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太让我惊奇了。你一点
也不像从前的你了。”
“哦?真的?真是老交情,好关心我,一眼就看出我变得不像从前了。依你看,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庄静半天不做答。小心的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道:
“变坏了,变得比以前更幼稚了。”
这句话相当的触怒刘慰祖,气得他半天开不得口。
“慰祖,别怪我说话太坦白,咱们是老朋友,我见到的不能不说。”庄静又说。
“庄静,我也很坦白的告诉你一句话:今天的刘浪可不是以前的刘慰祖,今天
的我就是我,我一点也不会因为谁的批评或是看不惯而改变自己。”刘慰祖冷冷的
说。
“这种作风就是幼稚。”庄静笑笑,侧过头扫了刘慰祖一眼:“你好像一身是
刺,成心要跟所有的人作对。”
“不是我要,是我不得不。”刘慰祖疲惫的打了个吹欠。
车子早出了海德堡市区,沿着纳卡江往下开,在一片浓密的松林前,庄静停住
了车子。
“下来走走吧,这里风景真好。”她掏出墨镜戴上。
刘慰祖靠在车座里不下来,眼睛瞅着庄静,嘴角上牵着点恶作剧的笑容。
“你不是接我看餐馆的吗?怎么到这里看风景来了?”
“餐馆可以下午去看,先在这里谈谈。”庄静平静的说。
“好个风流浪漫的谭太太,瞒着丈夫跟老情人到风景漂亮的江边上谈心。”
“你怎么油腔滑调的?如果你的态度不能改,我们就立刻回去。”庄静也被激
怒了。
“千万不要,既然来了,就别放过机会。”
“唉,慰祖,希望你有一点诚意,不要总是流里流气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
子?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还多呢!”刘慰祖的态度稍微郑重一些了,但只保持了几分钟,
便又嘲笑的道:“诚意是什么?诚意的本身就是欺人之谈。我以往就吃亏在对人大
有诚意了。”
“慰祖,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恨所有的人。听你的口气,你是把所有的人都
看成了敌人。”
“我不恨你,也不恨所有的人。我轻视所有的人,不相信他们说的话,瞧不起
他们做的事。”刘慰祖下了车,把车门重重的甩上。
庄静沿着江岸上的小径慢慢往前走,刘慰祖对着她的背影看看,迈了两个大步
赶上去,就成了两人并排的形势。
小径边上的柳树正在冒新叶,柳条儿长长的垂着,直抚到水面上。江畔有点风,
每当一阵风徐徐地吹来,柳条儿就款款的摆动几下,水面上也就连着起几圈涟漪。
庄静摘了一条柳枝,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手心。
刘慰祖默默地跟她走了一段路,突然双手用力的扳住她的肩膀。
“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去跟谭允良结婚?我看他毫无惊人之处嘛!不
过是个普通商人。听说他以前有过几条大船,那就是你嫁他的原因吗?”他忿忿的,
带点尖刻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