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贱。
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会突然打个寒战,江东则是不会疏忽任何一个这样的瞬间。这种时候他总是温暖地搂住我,什么也不问。我在他始终充满信赖的温暖中把眼泪咽回去。我在心里自言自语:你没有资格哭,没有资格表示软弱。哭也没用,小婊子。别以为你已经背着他哭过无数次别以为你已经这样骂过自己无数次你的罪就可以洗清,还早呢。还是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暖吧。这种名字叫“江东”的温暖早就像你的血液一样支持着这个叫“宋天杨”的女孩,不,女人的生命运行。但也许眼下的这次就是最后的一次——如果他明天知道了我做过的事情。
六月中旬,我隐隐地担心过的月经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样慵懒地从我的体内流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离高考还剩下不到二十天,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也公布了。我和江东都还不算失手。别人在这几天都会充满同情地看着我们这些高三学生,想象我们在这最后二十天里地狱般的日子。其实事实远非如此。最后那些天,班里的氛围呈现出一种奇迹般的松散,甚至是闲适。老师也不大管那些自习课上明目张胆地聊天的人了,平时那几个最乖的女生也在午饭后看几眼言情小说,男生们又开始踢球,就连吴莉和几个班干部都在策划逃掉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辅导去看《甜蜜蜜》。
放学之后,晚自习之前,我和江东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有点凉。初夏是这个城市最舒服的季节。既不太热,又不太潮湿。我们看我们的操场,跑道,看校园旁边的那些树,看专门从南方买来,但显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栀子花。一起拆一个初二小美眉红着脸递给江东的情书。
我第一次发现,我是爱北明的。尽管我常常很讨厌这里的等级森严。
夕阳来了。这出票房很好的悲剧。某个黄昏,江东就在这出票房很好的悲剧里平静地问我:“天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说当然。然后他说:“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别人,你要告诉我。”
“说什么呀。”我心里一沉。
“天杨我看得出来,肖强他——他是喜欢你的。如果你——我其实想象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怀疑你,只不过,我也说不好,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跟我说。”
天杨(2)
我想我当时的大脑里一定没有了思想只剩下了本能。正是这本能暴露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应该承认,承认我做过的事,承认我没有资格请求他的原谅。承认我愿意对他的所有惩罚甘之如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是我愣愣地看着他,我毫不犹豫地,艰难地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想是我脸上的神色吓坏了他。他一把抱紧我,不管不顾地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天杨。对不起,我绝对不是不相信你,绝对不是,天杨——”
事后我常常想,我真正变成一个女人,其实不是在和肖强做爱的那一天,是那个六月的美丽的黄昏。我说不清楚。那一瞬间暴露出来的怯懦让我无地自容。我安慰自己:怯懦,是我的权利。“勇敢”是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要求,谁叫我是女人,可是这安慰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在无眠的夜里,这安慰这折磨和一种莫名其妙的饥饿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爬起来,摸着黑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光和那种宁静的寒冷像道神谕一样,抚慰了我的屈辱和孤独。
七月一号,香港回归,学校开始放复习假。我和江东每天都在一起看书。有时候他来我家,有时候我去他家。七月六号,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有几张从肖强那儿借的光盘该还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回家的时候顺路替你还好了。
结果当然不是顺路还几张光盘那么简单。当我看见肖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站在门口,拦住我的去路。他凶猛地看着我,很野很欲望地说:“天杨,这几天我真想你。”
然后他把我抱起来,轻车熟路地走向里间。我努力地挣扎着,哭喊着,我说要是你再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他于是温柔起来,手指战栗地扫过我的泪脸,他说:“死吧。我陪你一块死。”然后他吻我,拉开我连衣裙的拉链。
“老板——”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肖强忘了关里间的门。于是他急急忙忙放开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是张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后有风度地笑笑,“老板,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三小时后,我走进那间咖啡厅。张宇良早已经在那里了。他叫来服务小姐点了两杯卡布基诺,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
“宋天杨。”他把一块方糖优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须和我睡觉。”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和他刚刚出口的话一点不搭调。
“你看,宋天杨。”他仍旧不紧不慢,“如果你拒绝我,今天的事,我会马上告诉江东。如果你答应,我保证对我今天看见的事儿守口如瓶。马上咱们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后咱们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么还不骂我无耻?”
“因为骂你会降低我的身份。”我想起来电视剧里的台词。
“小丫头,你的身份,和音像店小老板鬼混到一起去,你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你想想吧,宋天杨,你这样的女孩我见多了,你爱江东,我没说错吧?要是我现在一个电话打过去,天杨你——”
“‘天杨’不是你叫的。”
“好。宋天杨同学你好好想想,今天几号?七月六号。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现在告诉江东我看见的事儿,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应?”他停顿了一下,“我替你猜。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象力丰富。他会跟我说他不相信我的话,他会跟我说他只相信你,他会在电话里跟我翻脸。不过放下电话以后,我想他明天是考不成了——这有点夸张,但是他会发挥成什么样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许我不能太悲观——有些人一受刺激反倒超常发挥,可是江东不行,你同意吧?同学三年,这点儿我看得出来,江东不是一个经得住事儿的人,虽然他表面上会装得若无其事。天杨,宋天杨同学,这可是高考啊,你舍得吗?”
我看着他的脸,有种在演电影的错觉。多好的台词啊。逻辑清楚推理严密,符合模范生的人物性格。他说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东已经有点怀疑,但是如果他是从张宇良嘴里得到证实那可就有戏看了——七月六号,老天爷真会挑日子。
面前的卡布基诺的小泡沫一点一点破灭。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为什么明知危险还要一个人来找肖强。因为我一直在等着今天。在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在祈祷,我在乞求这样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想起方可寒的话: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付代价。如果我已经不能用忠贞来证明我对江东的爱,那么我至少可以为了他把自己弄脏吧。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情节。
张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机。一九九七年我们那座城市里带手机的高中生还很少。他开始拨号。从他的手指移动的方向我就判断得出他正在拨江东的号码。他拨得很慢。不愧是张宇良。会拿第一名也会打心理战折磨人。拨到第六位的时候他对我亮出了他的手机屏幕,“还差一个数,宋天杨。”
我说:“我答应你。”
他说:“算你聪明。”
不就是上床吗?没什么。最多半个小时而已。我在满室的旅馆标准间的气味里闭上了眼睛。他站在红得污秽的地毯上,整张脸被欲望点亮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么文雅。他迎上来,熟练地脱掉了我的衣服。
天杨(3)
那半个小时里,我只是很想我爸爸。
后来他心满意足地伏在床上。用和肖强一模一样的神情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的脖颈,还有胸口。他像欣赏一件瓷器样地抚摸我的脸,“等高考完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了,时机成熟。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藏刀——我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就知道派得上用场。明晃晃的刀锋,像个倔强的小男孩。趁他现在身体和精神都还松懈,趁他几乎是睡意蒙眬地问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我翻身起来骑到他身上,将那把刀轻轻地抵在他的喉咙,“别乱动。”我说,“这刀很快。”
其实只要他使一点劲儿我就败下阵来了,我毕竟是女生。但是我算准了他会是这副没种的软相。一动不敢动,牙齿都在打架。
“宋天杨,你你你这是违法的。”
我微笑,“张宇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我用那把刀背轻轻拍拍他的脸,他闭上了眼睛,“因为你最后那句话。你说等高考完了你再打电话给我。你刚才可是说了今天之后大家各走各的路的。我来这儿陪你睡觉,是我答应你的,是咱们讲好的条件。可是张宇良你毁约,所以是你逼我。”
他在发抖,他刚想说话,就被我打断了,“放心吧,我没想杀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如果不用这种方式的话你是听不进去我的话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死。还有谁能比你张宇良更怕死呢?你还得上名牌大学,还得拿奖学金,还得去过名牌人生呢。学校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你的照片上光荣榜。而且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妹妹把眼泪流干了。张宇良,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因为这些就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就错了。请你记住,就像你觉得我的尊严很扯淡一样,对我来说你的尊严也很扯淡。我的话说完了,祝你明天考好,我知道你是那种一受刺激还会超常发挥的人。”
我收起我的宝贝藏刀,穿好衣服,我甚至从容不迫地走到浴室去把我的两条麻花辫编好。这个没种的男人像是吓傻了,我出门的时候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七月六号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声炸雷里酣然入梦。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这深厚,钝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里,我梦见了方可寒。周围很安静。我坐在篮球馆的看台上,看得见木地板上散落的篮球。她慢慢地用一把木制的小梳子给我梳头。编好我左边的麻花辫,再编右边的。她的手很暖,根本不像人们平时说的那些鬼魂。
“好了。”她系好缎带之后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看你。”
她靠在栏杆上,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腰。我这才看清她宽松的长裙下面那个硕大的肚子。
“方可寒?”在梦里我的惊呼声空旷得吓人。
她羞涩地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
“谁是爸爸?”
她的眼神停留在从天窗洒下来的阳光上。她说:“神。”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是个女孩儿。因为我想给她起名叫‘天杨’。”
我抱紧了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居然还闻到那种廉价香水的气息。但因为孕育的关系,她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奶香味儿。两种气息混合过后就变成了一种催人泪下的芬芳。
我的眼泪真的淌下来了。淌进她高耸的乳房间那道阴影般的沟壑里。我说:“你全都知道了,对不对?”
“当然。”她叹息着,抚摸着我的后背:“天杨。你真傻。”
江东(1)
'江东'
我知道她在撒谎。那天,在肖强的店里抱紧她的时候,我撞上了肖强的眼睛。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诉自己那只是猜测而已。
是她自己印证了我的猜测的。自从那天之后,她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顺从得让人诧异。其实在方可寒死之前,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但那时候是种自得其乐的安静,甚至散发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现在,她的安静是受过重创的安静。就好比一条河全都流干了,只剩下河床上干枯狂躁的裂纹,想不安静都没办法了。
在这样的安静里,她看我,看别人,看风景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是种凄楚而甜美的表情。说真的过去我从不觉得她漂亮只觉得她很可爱很有味道,但现在她是妩媚的。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妩媚让我明白了她的蜕变。
可我还是心疼她。毫无原则地心疼。那种并非因我而起,却为我而绽放的妩媚让我重新迷恋上了她,像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一样迷恋着她。当她和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的时候,她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原先她总是以一种孩子样的贪婪看着我。然后回过头,对我轻轻一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于是紧紧握住她的小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依然是她的亲人。
我愿意相信她。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不是我伟大。因为我没有勇气和力气再折腾。七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象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她。自从入了五月之后,我妈开始变本加厉地每天半夜给我端汤送水,让我觉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头撞死,那时候我就真想念天杨。我除了她其实谁也没有。
七月七号,考语文。要进考场的时候我把她拉到我怀里,当着所有老师同学的面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对她说:“加油。”身后唐主任刚想发作的时候,居然是灭绝师太打了圆场,“他们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七月九号,大家都到学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个人人心浮气躁的傍晚来到肖强的店里。他像是刚刚进货回来。满屋子都是崭新的卡带和CD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