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者是不可分的,因为那要来分割它的第二个力量在哪里呢?它是不动的,因为它应当朝哪里运动呢?它既不可能无限大,也不可能无限小,因为它是完备无缺的,而一个完备无缺地给定的无限乃是一个矛盾。所以,它是飘浮的,有限的,完备的,不动的,处处都等重,在每个点上都同样完美,象一个球体,然而并不占有一个空间,因为否则的话,这个空间会是第二个存在者了。但是不可能有多个存在者,因为,为了分离它们,必须有某种不存在之物。这是一个自我消解的假定。因此,只存在着永恒的一。
可是,现在,当巴门尼德收回他的目光,重见那个他早年曾试图凭借巧妙的逻辑推理把握其存在的生成的世界时,他愤怒于他的眼睛和耳朵了,因为它们毕竟看见和听见了生成。〃不要跟随昏花的眼睛,〃这时他如此下令,〃不要跟随轰鸣的耳朵和舌头,而要仅仅用思想的力量来检验!〃
他就这样对人的认识装置作出了第一个极其重要的,然而仍是很不充分的,就其后果来说是灾难性的批评。他把感官与抽象思维能力即理性截然分开,仿佛它们是两种彼此完全分离的能力似的,因而,他就摧毁了理智本身,不由自主地把〃精神〃和〃肉体〃割裂开来。这样一种全然错误的割裂,尤其自柏拉图以来,如同一种诅咒一样加于哲学身上。
巴门尼德断言,一切感官知觉仅仅提供错觉,其主要错觉恰恰在于它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不存在者也存在着,似乎生成也具有一种存在。凭借经验所认识的那个世界的全部多样性和丰富多彩,它的质的变化,它的上升和下降的秩序,都无情地被当作纯粹假象和幻觉弃置一旁了。由之出发一无所获,也就是说,人们为这个伪造的、彻头彻尾无效的、仿佛由感官骗得的世界所付出的全部努力都付诸了东流。
谁若做出了巴门尼德这样的总体判断,他就不会再做一个探索局部的自然科学家。他对现象的同情枯萎了,他甚至痛恨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现象,痛恨自己不能摆脱感官的这个永久骗局。现在,真理只应居住在最苍白、最抽象的一般之中,居住在最无规定性的词的空壳之中,就象居住在蜘蛛网之中一样。而在这样一个〃真理〃近旁,则坐着那么一位哲学家,他象抽象概念一样贫血,裹着公式的编织物。蜘蛛毕竟还想吃它的牺牲品的血,而巴门尼德式的哲学家却恰恰最仇恨他的牺牲品的血,那些被他牺牲的经验现实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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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十一 PARMENIDES Ⅲ空洞的〃存在〃
11.1 可靠性的追求
然而他是一个希腊人,伊奥尼亚(小亚细亚西岸中部的Ionia)革命爆发时他大约正当盛年。当时,一个希腊人要逃避太丰富的现实也还是可能的——他把现实看作想象力的一种狡狯的建构,可他却不是象柏拉图那样,逃入永恒理念的国度、创世者的工场,以求放眼于事物的纯洁完满的原型,而是逃入最冷漠、最空洞的概念——〃存在〃——那死亡般的寂静之中。我们要谨防按照错误的类比来解释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这种逃避并非印度哲人意义上的遁世,其动力并非对于人生的堕落、短暂、非神圣性质的深刻的宗教信念;它虽有其终极目标——静息于存在之中,然而对这终极目标的追求,它不是宛若神秘地沉浸在一种令人沉酣饱满的精神状态中(这种状态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谜样般的叫人困惑难解)。
巴门尼德的思想毫不沾染印度哲思的醉人暗香,而在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身上,这种气息或许不是完全不可察觉的。毋宁说,在当时,上述事实的特别之处正在于没有芳香、色彩、灵魂、形式,完全缺乏血肉、宗教精神、道德热情。叫我们惊讶的是那抽象化、公式化的程度(而这竟发生在一个希腊人身上!),特别是那追求可靠性、确切性的可怕冲动,竟然出现在一个倾向于神话式思考而想象力又是最奔放、最流动不居的时代。
巴门尼德祈祷说:〃只求给我一个可靠性,神祇们,即或在不可靠之海洋上,它们仅是一叶扁舟,但已经足以飘洋过海了!请把一切生成的、茂盛的、绚丽的、繁荣的、骗人的、诱人的、活生生的东西拿走,请把这一切拿给你自己,只求给我唯一的、贫乏的、空洞的可靠性!〃
11.2 空洞的〃绝对存在〃
在巴门尼德的哲学中,奏响着本体论的序曲。经验没有象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向他提供任何一个存在;可是,他能思考存在,由此他推论存在必定存在着。这个推论建立在下述前提上:我们拥有一个达于事物本质和不依赖于经验的认识器官。在巴门尼德看来,我们的思维材料完全不是来自观察,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来自一个非感性世界,我们通过思维可以直接进入这个世界。
但是,亚里士多德业已令人信服地驳斥了类似的推论;他断言:存在决不是本质固有的质性。正因为如此,从〃存在〃的概念——它的本质无非就是存在本身——根本不能推导出存在的实质存有。〃存在〃与〃不存在〃的矛盾,如果没有实在的对象(即没有使这一对矛盾得以抽象出来的感官观察),它就是完全空洞的逻辑定值。如果不回溯到观察,它就只是概念游戏,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被认识到。因为,真理的纯粹逻辑标准,正如康德所教导的,即一种认识同普遍的形式的知性及理性法则的一致,虽然是一切真理的先决条件,是一切真理的消极前提,但是,逻辑不能继续前进,它不能检验和揭露涉及内容而非形式的错误。谁只要试图寻找〃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这对命题、这个逻辑真理的内容,就会发现事实上没有与这对命题严格对应的唯一现实。对于一棵树,我既可以在同一切其他事物比较的意义上说〃它是〃,也可以在同它本身另一时刻比较的意义上说〃它将是〃,最后,还可以说〃它不是〃,例如,当我看到灌木时,可以说〃它还不是树〃。词只是事物彼此之间以及事物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的符号,毫不涉及任何绝对真理。而〃存在〃这个词,正和〃不存在〃这个词一样,仅仅标志一种联结万物的最一般关系。既然事物本身的存在是无法证实的,那么,事物彼此之间的关系,即彼物此物的〃存在〃和〃不存在〃,也同样不能使我们靠近真理的国度一步。
我们凭借词和概念决不能逾越关系之墙,进入事物的某种神奇始基。即使在感性和知性的纯形式中,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中,我们也没有获得任何看来象是永恒真理的东西。对于认知主体来说,想要〃置身事外〃而看到和认识到什么,乃是绝对不可能的;以至于可以说,认识和存在在一切范畴中是对立至深的。
如果说,在巴门尼德的时代,对理智的批判还很粗浅幼稚,因而他可以想象由永远主观的概念达于自在的存在,那么,今天,按照康德的看法,那肯定是一种狂妄无知的举措。许多地方,尤其是在那些想扮演哲学家的半吊子神学家中间,〃有意识地把握绝对〃被视为哲学的使命;譬如说,其形式或有如黑格尔(近代德国哲学巨匠Hegel)所表白的:〃绝对必已存在着,否则它如何能被寻索?〃或者,如贝内克(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Beneke)的说法:〃存在无论如何必定已经存在,无论如何必定是我们可以达到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一度拥有存在的概念了。〃
拥有存在的概念!仿佛它未曾在其词源中显示极其可怜的经验来源似的!因为,〃esse〃(存在)原本只是指〃呼吸〃。只要人使用其他万物,他就是传达了一个信念:他自己通过一个隐喻,亦即通过某种非逻辑的东西,呼吸和生活在其他事物上面,并且按照人的类比把它们的存在理解为一种呼吸。现在,这个词的本来含义几乎湮灭了,但毕竟余泽犹在,因而人总是按照自身存在的类比,即用人格化的方式,且总是通过一种非逻辑的转借手段,来想象其他事物的存在。即使撇开这种转借手段不说,就人而言,命题〃我呼吸,故存在着〃也是完全不充分的。对之必须提出异议,正象对命题〃我走,故我在(或故他在)〃(ambulo,ergo
sumDergo est)必须提出异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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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十二 PARMENIDES Ⅳ可疑的悖论
12.1 否定感官的悖论
另一个概念,内涵大于存在者这个概念,巴门尼德同样也已发现,虽然还不象他的学生芝诺(Zeno)使用得那么精妙,这就是〃无限〃的概念。不可能有无限者存在,因为在这样的假设中,会产生〃一个完善的无限〃这样一个矛盾的概念。假如我们的现实、我们现有的世界处处具有这种〃完善的无限〃的性质,那么,按其本质来说,它就意味着对逻辑、从而也是对实在的违背,因而是欺骗、谎言、幻觉。芝诺特别运用间接证明法,例如,他说:〃不可能有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运动,因为如果有这样的运动,就会有'完善的无限',而这是不可能的。阿基里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Achilles)在赛跑中不可能追上起步稍微领先的乌龟,因为他要到达乌龟出发的那一点,就必须已经跑完了无限的距离,也就是说,首先跑完这段距离的一半,然后跑完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如此以至于无穷。如果他事实上追上了乌龟,那么,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现象,因而决不是真理、实在、真实的存在,而仅是一种欺骗。因为,穷尽无限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个理论的另一种通俗表达手法是〃飞箭不动〃。飞箭在其飞行的每个瞬间都有一个位置,它在这个位置上不动。那么,无限个静止位置的总和就等于运动了吗?无限重复的静止就是运动,因而就是自身的对立面吗?在这里,无限被利用来作为化解现实的硝酸。但是,如果概念是固定、永久、存在着的(在巴门尼德看来,存在与思维是同时发生的),也就是说,如果无限是决不可能成为完善的,如果静止决不可能变为运动,那么,真相是箭完全没有飞动,它完全没有移位,没有脱离静止状态,时间并没有流逝。换言之,在这个所谓的、终究只是冒牌的现实中,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运动。最后,连箭本身也是一个虚象,因为它来自〃多〃,来自由感官唤起的非一的幻象。假定箭拥有一种存在,那么,它就是不动的,非时间的,非造而有的,固定的,永恒的——一个荒谬的观念!假定运动是真正的实在,那么,就不存在静止,因而,箭没有位置,没有空间——一个荒谬的观点!假定时间是实在的,那么,它就不可能被无限地分割,箭飞行所需要的时间必定由一个有限数目的瞬间组成,其中每个瞬间都必定是一个原子——一个荒谬的观念!
我们的一切观念,只要其经验所与的、汲自这个直观世界的内容被当作〃永恒真理〃(veritas aeterna),就会陷入矛盾。如果有绝对运动,就不会有空间;如果有绝对空间,就不会有运动;如果有绝对存在,就不会有〃多〃;如果有绝对的〃多〃,就不会有统一性。
12.2 存在等同于思维
我们是否觉得,这样的逻辑思考揭示出有如上述那样的一些概念难以触及事物的核心或解开实在的纽结?可是,巴门尼德和芝诺相反却坚持概念的真理性和普遍有效性,而把直观世界当作这些概念的对立物,当作客观化的非逻辑之物和悖谬之物加以唾弃。
在他们的全部论证中,他们都从一个完全不可证明、甚至可能性不大的前提出发,这前提便是:似乎我们在那种概念能力中拥有决定存在与不存在,即决定客观实在与非客观实在的最高标准了。似乎概念不应当依据现实来验证和修改(而事实上它们却是从现实中派生出来的),相反,概念应当衡量和判决现实,如果现实与逻辑发生矛盾,甚至应当指认其非。
为了替概念安排好这种判决权,巴门尼德必须把他唯一视为真正存在的那种存在划归概念。现在,思维与那一个非生成的、完美的存在者不再可以被看作两类不同的存在,因为存在不允许有两重性。于是,思维与存在同一这个极其大胆的念头便应运而生了。
在这里,直观性形式、象征、比喻都无济于事。这个念头是完全不可表象的,但它是必要的。唯其缺乏任何感性化的可能,它更要欢庆自己对于世界和感官要求的最高胜利。说来真令一切幻想相形见绌,按照巴门尼德所宣示的,思维与那个球形的、十足实心的、呆板不动的存在必须合二而一,完全同一。就让这种同一性违抗感官好了!正是这一点至为有效地保证了它并不是从感官而来的。
12.3 对概念世界的质疑
此外,还可以举出一对有力的论据——是基于人或基于共识的论据,来反驳巴门尼德;它们虽然不能说明真理本身,却能说明感性世界与概念世界的绝对分离以及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不是真理。
第一,如果运用概念进行的理性思维是实在的,那么,多和运动也必定具有实在性,因为理性思维是运动着的,是从概念向概念的运动;换句话说,这是在多项的实在之间运动。对此不存在任何遁词,决不可能把思维描述为一种呆滞的静态,一种永不运动的自我思维。
第二,如果感官只提供谎言和假象,实际上只存在着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那么,感官本身究竟是什么?显然只能是假象的一部分,因为,它不能等同于思维,同时,它的产品(即感性世界)也不能与假象完全等同起来。然而,如果感官本身是假象,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起的假象呢?作为非实在的东西,它究竟如何还能骗人?不存在的东西根本不能骗人。也就是说,虚幻和假象从何而来的问题始终是一个谜,甚至是一个悖谬。
我们把这两个论据分别称作关于理性之运转的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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