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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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选集-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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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那克西曼德逃避确定的质,躲进形而上的〃不确定者〃的怀抱;由于确定的质不断在生成和消逝,他便否认它们是真实的和核心的实存;那么,现在事情岂非似乎是,〃生成〃只是永恒的质之间的斗争呈显而变得可见而已?也许,事物的本质中根本不存在生成,而只有许多不生不灭的真正实在的相互并存,那么岂不可以说,〃生成〃不过是人类察识力不足的产物。

  然而,这是有违赫拉克利特原意的曲径和歧途。他一再宣告:〃一就是多。〃那许许多多可被感知的质既不是永恒的本质,也不是我们感官的幻觉(后来阿那克萨哥拉持前一种看法,巴门尼德持后一种看法);它们既不是静止自主的存在,也不是人类头脑中昙花一现的假象。没有人能够凭借辩证的思路,神机妙算,猜中那专为赫拉克利特保留的第三种可能性。因为,他在这里所发现的东西,哪怕在神秘的奇迹和不可意料的宇宙隐喻的领域里也是罕见的例外。——〃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或者,用更具体的方式表述:〃是火的自我游戏,仅仅在这个意义上,'一'同时就是'多'。〃

  6.2 〃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

  为了解释以火为一种创世力量的学说,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阿那克西曼德是以何种方式推衍出水为万物之源的理论的。实质上,阿那克西曼德尽管信任泰勒斯,进一步印证了泰勒斯的观察,但他仍不能使自己相信,在水之前——又或超乎于水之上,不再有别的等级的质。相反,在他看来,湿本身是由热和冷形成的,因而热和冷应当是先于水的等级,是更本原的质。当它们从〃不确定者〃的原初基质中分离出来时,生成便开始了。

  作为物理学家,赫拉克利特隶属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但他赋予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热以新的含义,把它解释为呵气,热的呼吸,干燥的蒸汽,简言之,解释为火。他关于这个火所说的,和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关于水所说的同出一辙,火经由无数变化,首先是热、湿、硬三种基本状态,遍历了生成之道。因为,水在下降时转化为土,在上升时转化为火。或者,按照赫拉克利特似乎更精确的表述,从海上只升起纯净的蒸汽,它是天上星辰之火的养料,从地上只升起阴郁的雾状的蒸汽,它是湿气的养料。纯净的蒸汽是海向火的过渡,不纯净的蒸汽是地向水的过渡。火就这样持续不断地经历着它的两条变化之道,向上复向下,前进又返回,交替并举,从火到水,从水到土,又从土回到水,从水回到火。

  如果说,赫拉克利特的这样一些观念,例如,火借蒸发的气体得以保持,土和火分别由水分离而来,在这些观念的最重要方面,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信徒,那么,他的以下观念却是独特的,与阿那克西曼德相矛盾的:他把冷排除出了物理过程,而阿那克西曼德则把冷与热等量齐观,以便让湿从两者中产生出来。赫拉克利特当然有他本身的理由:既然一切都应当是火,那么,在火的一切可能的转化中,就决不可能出现火的绝对对立物;所以,他要把人们称之为冷的东西解释为热的一个等级,并且能够毫不困难地替这种解释辩护。

  然而,比这种对阿那克西曼德学说的偏离重要得多的是一种更广泛的一致:他象阿那克西曼德一样,相信世界是周期性重复衰亡的,并且从毁灭一切的世界大火中,不断有另一个世界重新产生。他很着力地强调,把世界投向那世界大火并化解为纯粹的火的周期可看作一种渴望和需要,或一种欠缺,而被火完全吞没则是一种满足。

  我们还剩有一个问题要问,就是他如何理解和命名那重新苏醒的造世冲动以及那重新向〃多〃的形式填充的举动。有一句希腊格言似乎有助于我们思考:〃饱足生罪行(渎神)。〃事实上,人们可以问一下,赫拉克利特是否从渎神中引出了那向〃多〃的回归。人们该认真看待这个思想,在它的烛照下,赫拉克利特在我们眼前陡然变容,他的骄傲的目光熄灭了,脸上显露出了忍痛割舍、无能为力的皱纹。看来,我们知道为什么后世称他为〃流泪的哲人〃了。现在,整个世界过程岂不是对渎神的惩罚之举?〃多〃岂不是一桩罪行的后果?纯向不纯的转化岂不是不公义的结果?现在,罪恶岂非被置入了事物的核心,因而,虽然生成和个体的世界被免去了对它的责任,但同时又不断重新被判决要承担它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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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七 HERACLITUS Ⅲ审美的世界观

  7.1 对〃世界游戏〃的审美直觉

  渎神,这个险恶的词,确实对于每个赫拉克利特主义者来说是块试金石,他会在其上显示他是否理解或误解了他的大师。在这个世界上有罪恶、不公义、矛盾、痛苦吗?

  有的,赫拉克利特宣布,然而只是对孤立地而非联系地看事情的头脑狭隘的人而言,不是对洞察全局的神而言。对后者来说,一切矛盾均汇流于和谐,尽管这不能被凡身肉眼看见,却可以被象赫拉克利特这样近乎静观的神的人悟到。在他的金睛火眼看来,填充在他周围的世界不复有一丝一毫的不公义。甚至象纯火会纳入如此不纯的形式这样的基本冲突,也被他用一个崇高的比喻克服了。

  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对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它把自己转化成水和土,就象一个孩子在海边堆积沙堆又毁坏沙堆。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它暂时满足了,然后需要又重新抓住了它,就象创作的需要驱动着艺术家一样。不是犯罪的诱力,而是不断重新苏醒的游戏冲动,召唤另外的世界进入了生活。孩子一时摔开玩具,但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玩了起来。而只要他在建设,他就按照内在秩序合乎规律地进行编结、连接和塑造。

  只有审美的人才能这样看世界,他从艺术家身上和艺术品的产生过程体会到,〃多〃的斗争本身如何终究能包含着法则和规律,艺术家如何既以静观的态度凌驾于艺术品之上,又能动地置身于艺术品之中,必然与游戏、冲突与和谐如何必定交媾而生育出艺术品来。

  现在谁还会向这样一种哲学要求一种伦理学以及〃你应当〃的绝对命令,甚或责备赫拉克利特有这样一种缺陷!如果所谓〃自由〃就是说人可以象换件衣服一样随意改变他的本性,是这样的一种愚蠢要求,那么,人就彻头彻尾直到他的最后一根纤维都是必然性,完完全全是〃不自由〃的。古往今来任何一种严肃的哲学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嘲讽态度拒绝了这种自由。能够自觉地生活在逻各斯(logos;〃理〃)之中,以艺术家的眼睛俯视大千,这样的人十分稀少,因为当〃潮湿的淤泥占据人们的灵魂〃之时,人的眼睛和耳朵,乃至人的整个悟性,都成了糟糕的工具。为什么事情这样,这一点未被追问;正如同样未被追问的是,为什么火变为水和土。赫拉克利特当然没有理由非得证明——正象莱布尼茨(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Leibnitz)有理由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好的世界。对他来说,世界是亘古岁月的美丽而天真的游戏,这已经足够了。

  7.2 超越道德的世界观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一般来说甚至是非理性的存在物。但这一点同下述事实并不矛盾:在人的全部本质中,贯穿着起支配作用的理性法则。人在自然界并不占据特殊优越的地位,自然界的最高现象是火,例如星辰,而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如果人借必然性保持对火的参与,那么,他就是较有理性的东西。要是他从水和土中产生,他的理性情况就很糟。并不存在这样一种义务:似乎因为他是人,他就必定认识逻各斯。可是,为什么有水,为什么有土?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比起问为什么人如此愚蠢和恶劣,这个问题要严肃得多。在最高级与最反常的人身上,体现了同样的内在的合规律性和公义性。

  然而,如果有人试图逼问赫拉克利特:为什么火不总是火,为什么它现在是水,现在是土?那么,他只能这样答复:〃它是一个游戏,请不要太郑重其事地看待它,尤其不要道德地看待它!〃赫拉克利特仅仅对世界作出了如实的描述,他怀着静观它的喜悦;艺术家正是怀着这种喜悦静观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的。只有那些对于他对人的真实描绘心怀不满并且事出有因的人,才会觉得他深沉、忧郁、哀伤、阴险、暴躁、悲观,总而言之,可恨。但是,他对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反对和同情,恨和爱,想必会毫不在乎,并且用这样的教诲回敬他们:〃狗总是向它不认识的人吠叫〃,或者,〃驴爱秕糠胜于黄金。〃

  这些心怀不满的人还常常叹息赫拉克利特风格晦涩。其实,几乎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加清新明朗了。当然,他写得非常简练,所以,对于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来说,他倒确实是晦涩的。然而,不管一个哲学家怎样应该故意含糊其辞(人们惯于这样责备赫拉克利特),如果他没有理由隐瞒其思想,或者不是顽劣得要用文字来掩盖他思想贫乏,这就完全解释不通了。正如叔本华所云,哪怕在日常实际生活事务中,一个人也必须谨慎小心,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以防止可能的误解;那么,他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在最艰难深奥的、几乎不可企及的思维对象上,模糊不清地、甚至猜谜似地表达哲学在使命上所要表达的东西呢?至于说到简练,让·保尔(Jean

  Paul)有一个很好的训戒:

  大体而论,如果一切伟大的事物——对于少数心智有许多意义的事物——仅仅被简练地并(因而)晦涩地表达出来,使得空虚的头脑宁肯把它解释为胡言乱语,而不是翻译为他们自己的浅薄思想,那么这就对了。因为,俗人的头脑有一种可恶的技能,就是在最深刻丰富的格言中,除了他们自己的日常俗见之外,便一无所见。

  顺便说说,尽管如此,赫拉克利特还是没有躲过〃空虚的头脑〃。斯多噶派已经对他作了肤浅的曲解,把他关于世界游戏的基本审美直觉拉扯为对于世界合目的性的平庸关注,而且是出于人类利益的关注了。因而,在他们的头脑中,他的物理学变成了一种粗鲁的乐观主义,并且不断促使张三李四〃友好地鼓掌〃(plaudite

  ami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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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八 HERACLITUS Ⅳ〃超人的智慧〃

  8.1 〃超人〃哲学家

  赫拉克利特是骄傲的。如果一位哲学家感到骄傲,那就确实是一种伟大的骄傲。他的创作从不迎合〃公众〃、群众的掌声,或是同时代人异口同声的欢呼。空谷足音乃是哲学家的命运。

  他的禀赋是最罕见的,在某种意义上是最不自然的,甚至和同类禀赋也是互相排斥和敌对的。他的自满必须是一堵金刚石筑成的墙,因为即使万事万物都和他作对,这堵墙也不能遭到毁坏。他向着不朽的行进比任何别人更加辛劳曲折,但是,没有人能比哲学家更有信心能到达行程的目的地——因为他除了在一切时间的张开着的翅膀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停留。不斤斤计较于现在和当下,这是伟大哲学天性的本质之所在。他拥有真理。无论时间之轮怎样随心所欲地滚动,决不可能躲过真理。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重要的是体验到他们曾经生活过。譬如说,人们绝对想象不了赫拉克利特的骄傲,仅仅是作为一种无益的可能性。一切对洞见的追求,就其本质而言,看来是永远不可满足和不能令人满意的。所以,无论是谁,只要他尚未从历史中获知确曾有这样的人存在过,就不可能抱着一种如此帝王气派的自尊和自信,相信自己是真理的唯一幸运的追求者。这样的人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太阳系里,我们必须登门拜访他们。

  8.2 〃超人类〃的智慧

  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对自己也怀有一种超人类的尊敬,甚至怀有一种近乎宗教的敬畏。不过,灵魂转生的信念以及一切生命统一的信念重又引导他们走向他人,走向他人的造福和拯救。可是,对于阿耳忒弥斯神庙(指赫拉克利特的隐居地)里那位以弗所隐士的彻心透骨的孤独感,我们只能生硬地从荒山野岭的悲凉中猜知一二。

  从他身上既没有强烈的激昂的同情之感,也没有帮助造福和拯救人类的渴望迸发出来。他是一颗没有大气层的星辰。他的目光向内是热烈的;向外却是冰凉麻木的,仿佛疑幻疑真的视线。在他周围,幻象和谬误之波浪径直拍击着他的骄傲之顽石,他厌恶地掉头不看它们。然而,那些心头善感的人也避开这样一个铜铸的脸谱;也许在一所偏僻的寺庙里,在许多神象中间,在森然肃立的建筑物旁包围当中,这样一个造物还显得比较可以理解。在人类中间,作为一个人,赫拉克利特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甚至当他察视顽童们游戏时,他所想的也决非别人在这种场合所想的。他所想的是宇宙大顽童宙斯的游戏。他不需要人类,即使那些愿聆教益的也不需要。凡是人们可能探问的一切,甚或其他贤哲曾向他探问过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轻蔑地谈及这些探问着、搜集着事实的人,简言之,这些〃历史的〃人。〃我寻找和探听过我自己,〃他这样说自己,用了一个人们用来表示探听神谕的词,仿佛只有他才是德尔斐神谕〃认识你自己〃的真正的贯彻执行者和完善者。

  然而,他把他从这神谕中听出的东西视为不朽的、回味无穷的智慧,它们将按照神话中西比尔(Sibyl)预言的榜样,影响无远弗届。即使人们把他理解为象神谕一样在自我阐明,就象德尔斐神那样〃既不表达也不隐瞒〃,也足以让今后的人类受益以至于万代了。虽然神谕被揭示时〃没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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