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魏可凡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他犹豫着,迟迟没有开口。“魏可凡同志,你的立场站到哪儿去了?!”郭红义疯狗一样地追咬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见魏可凡仍在迟疑,便索性自己跳起脚来嘶喊:“苗岩峰!你从苏联回国前的那一天,你和苏联政委去干什么?!这还是个悬案。苗岩峰不老实交代,我们就把他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造反派的振臂高呼声中,苗岩峰和魏可凡沉默地对视着,两人的面色突然都变得惨白。再也没有比出卖更可耻的伤害,再也没有比背叛更刺痛的绝望,苗岩峰仿佛一下子衰老了。
“同志们,离开了坦克,让我干什么呢?不,我不交出来。如果是这样,倒不如让我去死……”没有谁听到过刚硬倔强的苗岩峰用这样无助的语调说话,人群中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寂静。魏可凡转身默默地走开了,他不忍再听下去。
看到魏可凡离开,无助的苗岩峰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站住!”郭红义扑过去抢走苗岩峰手中的坦克模型,“这是机密,你不能拿走。”
“这是我从苏联带回来的!”苗岩峰辩解道。
“这是属于党的,你算个屁!”
苗岩峰的宿舍门口被贴上了“打倒苏修分子”的标语,昏暗中,他收拾着自己心爱的书,又取出玛莎和韩玉娟的照片,深情地看着,随后把它们夹在了书里。然后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耐心地在石头上磨着,用手指轻拭刀刃,试着把刀子靠近自己的喉管。
这时,窗户玻璃突然发出响动,他转过身来,以为是什么人来偷东西,平静地说:“你出来吧,你看上什么就拿吧。”
出现在被拉开的窗帘后面的是纤细单薄的韩玉娟,她眼中噙满泪水,望着苗岩峰。
“是你?”
“岩峰,我说过要嫁给你吗?”韩玉娟在窗帘后面轻声问。
“没有。”
“你现在就向我求婚吧。”
“玉娟,嫁给我吧,我会永远爱你。”苗岩峰仿佛放下了一切顾虑,低声说道。这句话,他欠她已经欠了太久。
韩玉娟从窗帘后缓缓地走出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苗岩峰猛地推开玉娟:“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现在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我们分开。”
“在这个时候跟我在一起……”
韩玉娟伸手捂住苗岩峰的嘴:“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玉娟,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什么也别说,把我抱紧。”
两人再次长时间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广播站里,徐秋萍刚播完一段广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还余声未落,她马上抽空给孩子喂奶。这时,韩玉娟推门进来:“秋萍,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徐秋萍不由得诧异问:“你爸刚被打倒,这个时候,回家干吗?”
“我要和苗岩峰一起回乡下去,我已经要求复员了。”
“你这个人呀,叫我说什么好!”
“秋萍,我们好了这么多年,我总得跟你说一声。”
此时此刻,徐秋萍和韩玉娟的一番对话,由于秋萍忘了关麦克风,通过广播传到了外面。
郭红义正在往自家门上贴标语,手下的一个造反派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郭主任,郭主任——”
“你叫什么,我老婆正睡觉呢!”郭红义不满地喝住他。
“郭主任,你出来听呀。”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郭红义走到院子里,听见了徐秋萍和韩玉娟的对话。
“玉娟,你就不能再慎重地想一想吗?”
“我早就想好了。经过这么多年,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也很爱他,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知道你这个人重感情,可你现在嫁给他,就没有想到后果吗?”
“我相信苗岩峰不是坏人。既然我决心嫁给他,当然会和他一起去面对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好了,玉娟,我说服不了你。我祝你幸福,毕竟我们是从小的朋友。”
“秋萍,你和可凡也要注意……”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别多说了。”
正在打扫院子的韩天柱老两口,听到广播中女儿斩钉截铁的话语,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晨光微明,苗岩峰和他的新婚妻子韩玉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发。
“我们还是去看看爸爸吧。”苗岩峰对韩天柱的近况不免担心。
“我已经安排好了,妈妈会和他一起回到厂里去的。”韩玉娟边说着话边推门走了出去,突然她的脚碰到了什么,原来是苗岩峰从苏联带回来的那个坦克模型,不知是谁偷偷将它送了回来。拿着失而复得的坦克模型,苗岩峰不禁百感交集。
正当中国沉浸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时候,世界上一些国家已经生产出了第一代主战坦克,中国坦克的发展再次拉大了和发达国家的差距。作为一名优秀的坦克科研人员,面对错误的历史,混乱的权力配置和投机分子的大发淫威,他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我们也许应该为苗岩峰庆幸,发生在许多优秀卓越的科学家身上的人间悲剧并未对他大肆施虐。尽管远离了他曾发誓要为之奉献一生的坦克事业,但是只要有生存,起码就还保留了希望的火种,这也是他在被放逐的行程中没有充分认识到的。
坐在火车上,沿途的田园风光将他指引领回人生之旅的起点。他从这里出发,怀抱着坦克之梦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重新返回到这里。阔别数年后,父母和家乡会用什么模样和态度等待这个落寞的坦克之子呢?苗岩峰沉思着,不能给韩玉娟也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苗岩峰带着妻子回到阔别已久的小山村。一切如旧,除了父母苍老的面庞。
夜深人静。苗岩峰和韩玉娟已经睡下,院子里却不时传出一点声响。苗岩峰没有惊动妻子,悄俏起床,走到院子里。
幽明的夜光下,父亲正在给牛喂草,他也拿起一把干草喂牛:“爸,您老大半夜的还起来呀?”
“牛无夜草不肥呀。现在县里的学校都停了课,我被赶回乡下,咱们这一家人就指着这头牛耕地干活儿了。”
“爸,以后夜里我来喂牛,您就别起来了。”
“你爸还没老。岩峰,我寻思,你就这么着不搞坦克了?为了学坦克,你可是费了大劲儿,国家送你出国也花了不少钱。”
“他们说我是白专典型,有苏联特务嫌疑,把我赶出来了。”苗岩峰停下手,难受地看着父亲。“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教了大半辈子书,不也被他们赶出学校了吗。”
“爸,我敢对您老发誓,我没干过对不起您老人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儿……”
“孩子,人活着最要紧的就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干活儿过日子。”
“爸……”父亲的话如同一股暖流舒缓着苗岩峰多日来焦虑沮丧的心境。
“好了,这两天坐火车你也够累了,快回房睡吧。”
随着第二天的到来,苗岩峰正式开始了他的务农生活,和父亲一同扛起农具赶上牛,沿着乡间小路走进农田。
傍晚,苗岩峰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社农机站,见几个人正在像没头苍蝇似的捣鼓一台拖拉机。
“铁柱,你小子悠着点劲儿,把零件碰坏了,可是没地方找去。”站长模样的汉子在旁边一个劲心疼地唠叨。
铁柱是个愣头青,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不拆开咋办?这又不是牛,你就是打死它它也不走。”
“那就拆吧。咱农机站统共就这两台车,那台已经趴窝了,这台再歇了,咱农机站也就关门了。”
“我当心点就是了。”
苗岩峰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痒,扭头对父亲说:“爸,我去看看。”
“你行吗?”
苗岩峰一乐:“这是我的本行。”
“那我先回去啦。”父亲赶着牛先走了。
苗岩峰走近拖拉机问:“车子坏了?”那几人继续修车,没人搭话。
“啥毛病?”苗岩峰凑近拖拉机又问。
“不干活儿啦。”铁柱答腔。
“点不着火吗?”
“怎么折腾也没动静。”
“检查油路和电路了吗?”
站长抬头,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苗六祥的儿子。”
站长腾地站起身来:“农机站是公社的要害之地,谁让你来的!”
苗岩峰愣住了。
“你快走吧。走呀!”
看着苗岩峰的背影,铁柱有点纳闷:“站长,人家是从城里来的,肯定比咱这两下子强多了。”
“你知道个屁!他有苏修特务嫌疑,下放回来劳动改造的,你就赶快干吧。”
苗岩峰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忽然有人敲门。
“我去看看,你们先吃着。”说着话,父亲打开门,见是修拖拉机的铁柱憨憨地站在门前。
“铁柱,有事儿吗?”父亲有些纳闷。
“苗大爷,咱农机站的那两台宝贝拖拉机最近老是闹毛病,正赶上春耕大忙……”
“那和咱有啥关系,咱用自己家的老牛耕地。”
“不是老牛的事儿。不瞒您说,咱农机站的两台拖拉机都趴窝了。”
听见是拖拉机的事儿,苗岩峰站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母亲拉住:“坐下,吃你的饭。”
母亲把门拉开一道缝,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和铁柱的对话一句不落地传进来:“农机站养着你们是干啥的,白拿工分的?整天坐着拖拉机,搭上几个姑娘,嘟嘟嘟,屁股后面冒黑烟,瞧你们神气的。”
“苗大爷,咱们那两个宝贝……嗨,直说了吧,我们捣鼓两天了,它横竖就是不动,现在零件都拆下来了,怕是装不成个囫囵个了。”
“那你们到城里请高明去呀。”
“哪有钱哪。”
“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苗大爷,我们知道您家的岩峰有两下子,想……”
“你就别想这个好事儿了。你们不是说我儿子是苏修特务吗?你们农机站是公社的要害之地,里面尽是宝贝机密,我儿子还是离那地方远点好。”
“苗大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有说错的地方,您就……”
一直躲在门外听情况的站长硬着头皮走进来:“苗大爷,该打该骂您就冲着我来,咱这吃五谷杂粮的肚子,还能不放屁吗?”
“站长,您这么说,我苗六祥怎么敢当呢。”父亲还是不松话,软钉子楔了过去。
“大爷呀,拖拉机修不好,误了公社的农活儿,我这个芝麻官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到这儿,苗岩峰实在坐不住了,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爸,我还是去一下,给他们帮帮忙就回来。”
“既然站长都这么说了,你就去一趟。记着,要去就把它修好了再回来,别给咱苗家丢人现眼。”
“爸,我知道。”
见苗父松了铁口,站长喜笑颜开道:“苗大爷,改日我请您老喝酒,给您赔不是。”
“快走吧,谁稀罕你的酒!”父亲又好笑又好气地一摆手,回了屋。
九
“用力!再使点劲儿!”县医院的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焦急的声音。
即将临盆的孕妇满头大汗地躺在产床上,迎接小生命诞生的痛苦让她无法遏止地撕扯着被单,在虚空中抓取着无形的帮助,尽管她竭力试图保持着清醒和镇定,无助的呻吟还是从她紧咬的双唇间流淌而出。
“再使点劲儿,孩子已经露出头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房间里紧张的气氛。
年轻的母亲疲倦地笑了。尽管她的脸色苍白虚弱,汗湿的面孔几乎丧尽了所有神采,却依然掩饰不住那清秀静美的容貌。她正是韩玉娟。
1968年,韩玉娟和苗岩峰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人间。
“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和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产房门外焦急地等待的苗岩峰石不住惊喜地喊道。
父亲也忙凑近细听:“准是个小子,这个哭劲儿就像个小子。”
房门大开,医生走了出来说:“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是小子吧?”父亲忙问。
女医生笑了笑:“和她妈一样。你们快进去看看吧。”
苗岩峰连连道谢,三人急忙拥进去。
“爸,您就给孩子起个名吧。”苗岩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站在床前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子,你就快说吧,你不早就想好了吗,还磨蹭啥?”
父亲故意沉吟片刻:“我寻思,女娃嘛……就叫苗苗,好不好?这孩子是在乡下出生的,农民就是种田为生,盼着有好收成。”
躺在床上的韩玉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岩峰,我觉得爸起的这个名字挺好的。”
“是,起得好。”苗岩峰看着妻子,憨笑着合不拢嘴。
北京的夜晚和10年前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当目光停落在大街小巷的墙壁门板上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这里的确已经不是10年前的城市了。
魏可凡和徐秋萍已经睡下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半夜三更的,谁吃饱撑的!”被惊醒的徐秋萍不耐烦地拿起话筒,“谁呀?……郭副主任呀,没有,可凡还没睡,他正在看红宝书呢。”她使劲推了推还在酣睡的魏可凡,“最近他白天工作忙,晚上就得多学习一会儿……”
魏可凡不情愿地嘟哝着:“谁呀?”
徐秋萍捂住话筒厌恶地压低嗓音:“郭红义。”
魏可凡激灵了一下,马上清醒过来。这小子半夜三更打电话,肯定没好事。他接过话筒,必恭必敬地问:“郭副主任,有什么急事吗?”
“老魏,刚才接到上面一个通知,说是下礼拜,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要来咱们院参观。”话筒里传来郭红义官腔十足的声音。
“我明天安排人准备一下,写一个汇报稿,把咱们国产坦克擦一擦……”
“你听我说,要是这点事我就不找你了。老魏,你认识一个叫卡卢奇的外国人吗?”
魏可凡一下子坐起来:“你可别吓我,我魏可凡没有和任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