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梁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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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梁工地上-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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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就脱下棉衣,换上胶衣,走上了便桥……,电话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就再也没
人理会。
    沉井下面,水还在上涨。人们工作四小时,就疲劳了,石粉呛人,空气也不是
味道。曾工程师下令,把三八制工班改成四六制,另外随时准备一批人接替疲乏过
度的工人。
    ……天刚扑亮,沉井落底了。最后一班工人顺梯子爬上水面时,耳朵震动得甚
么也听不见了。心里呢,可着实欢哪,就像烧了把火似的。一上来,没顾水面已经
把便桥给浮了起来,就扯着嗓子朝岸上喊:
    “提前啦——!”
    “交——出去啦——!”
    “这边没问题啦——!”
    岸上,人们早已在等着这个消息了。
    事情可还没完。砌石工接着就爬上了桥墩砌镶面石。说也紧张,工人在上面砌,
水在下面涨;石头起一层,水涨起一层。刚把镶面石作完,水就淹上来了……
    人们都轻松地喘了口气:就靠这二十四小时,真险哪!但他们没有欢乐多久。
几分钟以后,他们得到一个丧气的消息:
    拱桥的一号墩叫洪水给冲垮了。
  


 
                                 六

    在离开桥梁队以前,我来到河边和未完成的拱桥告别。
    这将是一座多么漂亮的桥梁啊!从南岸扬起的第一个拱架,活像一只雄鹰的翅
膀。如果一号墩修起来,那么另一只翅膀也该张开了。现在,在河心仅有的一个桥
墩的北侧,露出几根钢筋,拱架却没有了,就像甚么人一刀砍断了这只翅膀,只剩
下几根筋骨似的……
    令人惋惜的,当然不仅是这一座桥梁。半年以后,被冲垮的桥墩仍然要树立起
来。火车仍然要从这桥上开过。人们仍然有机会欣赏这座雄伟的大桥。另一件事远
比这件更为重要。
    我向罗队长、周主任告别。天气已是黄昏时候,工地上一片寂静。往常这个时
候,工人们正来来往往交班,最热闹不过了。一号墩冲垮以后,各项工作大都停了
下来,于是整个工地便沉陷在对于这个不幸事件的哀悼之中。看见这副景象,我不
禁叹了口气。罗立正跟着也叹了口气。但是我知道,从最近他写给局里的报告看,
他并不认为自己在一号墩事件上有甚么责任。洪水来得太早,自然灾害,有甚么办
法呀!……
    每逢提起一号墩的事,罗立正总是苦笑着摇头。起初闹不清他这笑和摇头是甚
么意思,仔细看了几次才恍然大悟,这意思是:有甚么办法呢?倒霉事都叫我们摊
上了。今天,叹气之后他又这样苦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周主任最爱说的一句说,也苦笑着说:“造桥,不容易啊!”
    “是呢,不容易啊!”周主任马上发生了共鸣:“好在,这次没出人身事故。
一个人也没有死。这么大的洪水!来得又那么突然!不死人,这不简单哪……”
    罗队长马上又把问题提到哲学的高度,说:“就是,就是。
    不可避免。谁让老天爷不跟咱们商量呢!光凭主观愿望办事,就是行不通。不
可避免的,就是不可避免……”
    我想问:假如既不让桥墩冲垮,又不出人身事故,岂不是更好么?三分队的凌
口大桥跟拱桥同在一条河上,不是也避免了“不可避免”的灾害么?
    一路上,我的思想里不停地翻腾着这个问题。是的,在我们建设初期,由于缺
乏经验,不能不遭受一些不可避免的损失。今后,经验不足、自然灾害也是不能完
全防止的。但是,我们少炼出的每一吨钢水、少铺下的每一根钢轨、糟蹋掉的每一
方木材和多耗费的每一元资金都是“不可避免”的么?就在今天,条件完全一样的
两个地方,事故次数、工作速度和成本与质量的高低悬殊很大,这又怎么解释呢?
    五个月以后,一九五五年十月里,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发表
了。随着农业合作化高潮的到来,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开始,
工业建设战线上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一年年底,工人们听到了毛主席关于反对
右倾保守、加快建设速度的指示。工人们说,“毛主席给咱们撑腰了!”
    一个空前规模的劳动高潮首先从辽宁省、从抚顺的矿下和沈阳的车间里出现,
紧接着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形成。群众的劳动热情像潮水一般,冲破保守主义者设下
的堤防,卷走了许许多多据说是“祖传下来”因而“动不得”的东西。工人们扬眉
吐气,用自己的双手修改了计划和指标,扩大了先进生产者名单,打破了许许多多
似是而非的迷信。大批大批昨天的“落后分子”挤入了最前列,一天干两个定额的
青年突击手们越来越多了。
    过去也有过劳动热潮,有过群众性的技术改革运动,但哪一次也没有这么广泛,
没有这么迅速;这是第一次,群众竞赛的矛头首先指向保守主义和官僚主义。一再
斟酌、壮着胆子拟出的规划,一拿到工人大会上就被更高的要求给突破了。愁坏了
计划工作者,忙坏了搞原材料供应的人……
    二月里,我为一个采访任务去西北,路上忽然想起了老朋友罗立正和他的桥梁
队。这位仁兄今天在干些甚么?还是那么泰然自若么?还是在群众大会上擦着汗朗
读自己修改了几次的检讨呢?想起这些,我忍不住要笑。
    我决定顺便去看望看望他。
    

    从高兰市乘公共汽车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西冈镇。从这里,还要翻过几个山
头,才是桥梁队队部的所在地。
    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沿着路轨走那段平路还没有甚么,上山的时候可就有
点艰难了。我身上的老羊皮大衣骤然增加了十几斤分量。翻过两个山头,我就累得
满头大汗了。
    走上最后一个山头,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面前是一片迷人的雪景。无边的白
雪罩住了目所能及的一切。黄河不见了。没有风,缕缕炊烟从窑洞和土房的门前像
条线般向空中升起。在一片静穆之中,沐浴着阳光的枯树枝儿和一两声吱喳的鸟鸣,
透露着分外强烈的生气。我张开嘴,狠狠地吸了一口清鲜的、带着一股甜味的空气。
春天要到了。
    阳光在那屹立在河心的拱桥石墩上抹下了最浓的色彩。
    这时我才看见,一群稀稀拉拉的黑影在河边雪地上来回移动。
    对岸也是一样。定睛看去,才知道这些工人们是在搬运木桩。
    一定是一号墩的重新修建又要开始了。我在编辑部看过来稿,说是五月的事故
发生以后,在洪水的威胁下,半年多时间桥墩不能动工。十二月才请来潜水工人,
在河底把一百多根钢板桩一一拆开,有的还要一段段锯开,然后才慢慢打捞上来。
    看来这些工作都已经做完我身后传来吱吱咯咯的踏雪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两
个工人赶上了我。那个子稍矮的一个,穿着一身染满了油垢的黄色棉大衣。看见我,
他忽然站了下来,然后就迈着大步跑来拉我的手。原来他是起重工张广发,从前教
过我认各种绳扣的。我们一起朝队部走去。这三里地路上,他忽而兴奋、忽而气愤
地对我追述着半年多时间里桥梁队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通红,冒着热气,眼睛显得
分外地黑白分明,露着一股稚气。我奇怪为甚么他一句也没提到他十分敬爱的曾工
程师。问起曾工程师,他忽然站住,直瞪着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曾工程师早就调走了?”
    这回是轮到我惊讶了。他这才说道:
    “那还是六月的事,半年多了……”
    他的同伴,一路上一言未发的,这时忽然开口纠正他:
    “哪是六月,五月底么,棉衣还没脱下来呢……”
    “对,许是五月底,”张广发郑重其事地说下去。显然,这次人事调动在他们
看来是桥梁队的一个大事件:“抢修五号墩过去没几天,就给调走了。这都是咱们
听说的。那几天队部里成天开会,我们还以为是检查一号墩冲垮的事故呢。后来才
知道是讨论曾工程师跟周主任的关系问题。说是,两人都有缺点,曾工程师骄傲自
满,周维本也有毛病……。最后领导上的意见是两个人里一定得调走一个。我就不
信曾工程师有缺点,可没想偏偏就把曾工程师给调走了……”
    “那也不是,”那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工人说,我这时才发觉他年纪要比张广
发大得多,四十岁总有了:“曾工程师也不是一点缺点都没有。骄傲,大概也有点。
可是人年轻,做事怎么能没有点不是?就说你,张广发,要挑毛病也总能挑出一篓
子。你别笑。……我是说,不能光从这上看。凡事都得先把谁是谁非弄清楚。主任
跟工程师不和,不能说两人都不对。早先劝架的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这一
件跟吵嘴打架是两码事……”
    “就算是两人都不对,为什么单把曾工程师给调走呢?我想不通!”张广发说
完把嘴一闭,脸更红了。
    “吴书记的意思,是两个都不调。要调,就调主任走。局里说,闹关系,就得
拆开。偏巧水泥成品厂缺人。也怪,偏巧就非曾工程师这样的人去不可……”
    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一个斜坡。队部办公室屋顶上滴下的雪水,都看得清清楚
楚了。我辞别了两位同伴,就朝队部走去。
    我推开门,就走进队长办公室。罗立正正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好像在写甚么。
仔细一看,原来他还在修理手表!见我进来,他惊呼一声,就过来用左手紧紧握住
我的手——右手上尽是油泥。他满面笑容地和我寒暄。他一点也没瘦,还是满面红
光,倒还胖了点。忽然间,他非常严肃地板起面孔,小声问我:
    “听见中央的指示了么?”
    不等我回答,就一面沏着红茶,感慨不已地说:
    “英明啊,党中央真是无限英明!你说,咱们怎么就那么迟钝呢?故步自封,
故步自封啊!”
    接连歌颂了几句党中央英明之后,他瞅瞅我,忽然妙不可言地大笑起来。喝了
口红茶,才说:
    “小脚女人,哈,小脚女人,我们都是工业方面的小脚女人啦!哈……没长犄
角, 我们都没长犄角啊……” 一阵笑声过去以后,他擦着眼泪,慷慨激昂地说:
“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谁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我们
不就是?……”
    我忽然想起一个熟识的厂长。这人平日矢口否认他有资本主义经营思想。为了
我们报纸上的一篇批评稿里有这个字样,他竟争辩到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官司一
直打到党省委工业部。可是上面一批判这类现象,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检查出这一类
思想的时候,他又逢人便说自己就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的代表,而且
作了“深刻”的检查。这次反保守斗争,他又是奋勇承认自己是“最典型”的一个。
而且多么巧,这人在谈到这些话的时候,也像今天罗立正这样大笑。连笑的声音都
那么相似!
    罗立正接着又谈了许多事例, 证明“我们” 过去是如何保守。他说了那么多
“我们”,从话音里看,他这“我们”里既包括了他,也有全体干部和一切工人,
好像除了党中央,大家都保守,而罗立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我提醒他,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桥梁队,有人反对过保守,可是保守主义者不仅
自己不长“犄角”,也不许别人头上长这类东西,把一切意见、建议都给打回去了。
    他不笑了,可也没怎么介意,随便说道:
    “那时节,还不是谁都一样?没有中央的指示嘛……。”沉思了一会儿,他忽
然若有所感,激动地说:“这就叫党的领导啊!有了党的领导,我们还怕甚么?啊?
还怕甚么?无论甚么问题,中央都想得周周到到,迟早总要解决的。”说完,他又
笑了。
    不知是因为黄土墙上那只大钟的响声太单调了呢,还是因为罗立正的笑容过于
熟悉了,我觉得烦闷起来。我信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拱桥附近燃起的灯火,
像星星似地在蓝色的黄河上颤抖。这个劳动日的第三班开始了。这些将要在零下十
几度的严寒里工作的共产党员、青年团员和普通工人们,是不是也在想“反正有了
党的领导,一切都没有问题”呢?……
    在这里再坐下去,已经无聊,可是我还是随便问了一句:
    “队里的反保守进行得怎么样了?”
    “自下而上,”看来他非常乐于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自下而上地搞,群众
性的。先由工人、技术人员检查自己的保守思想,领导上加以批判,再由小队长、
领工员检查——这些干部,保守思想最严重。然后,各分队、各科室的干部再作自
我检查……”
    我打断他,问道:“队长甚么时候才检查呢?”
    他又笑了,拉开抽屉,拿出一大本文件递给我,胸有成竹地说:“呶,都在这
里头了,两年规划。”他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臂亲热地说:“写篇文章,报道报道
我们罢。写罢,写我们的保守也行。嘿,对,我可以给你找个典型,周主任!技术
室的周主任!”
    一股十分激烈的失望感忽然在我心头升起。又觉得懊丧而气愤。我曾以为,在
今天这样全国性的高潮正在形成的时候,反掉保守、至少使保守者清醒过来该不是
太难的事。我想错了。困难恰恰在于罗立正这样的人并不抵抗这个浪潮,困难在于
问题不仅是个保守思想……
    外面,暴风从夜的黄河上呼啸着、翻腾着飞过。透过窗子,好像也能闻到春天
的充满生命的气息。北方的春天派狂风为春天扫路来了。
    我的朋友呢,还坐在那里,眼里凝结着睡意。
    春风啊,你几时才吹进这个办公室呢?
                                                         1956年2月
                                            (选自《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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