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坟里棚里,还扯那臭扶淡,说闺女不该出去上庙,该在家里替他公公助忙哩。〃
侯张两个道:〃这可是不省事的话!谁家公公请客教儿媳妇助忙来!〃老侯说:〃俺那昝过的日子,你不晓的,张嫂子是知道的。再有俺公公好客么?没有一日不两三伙留吃酒的,都是俺婆婆管,忙的那白沫子汗,我坐在屋里,头也不伸一伸儿。〃老张说:〃我那昝也是如此。待往那去,装扮上就去,凭他塌下天来我也不管他,径走。他不说还好,他要邦邦两句闲话,我爽利两三宿不回家来!〃素姐问道:〃你两三宿的不回家,可在那里?〃老张道:〃咱是汉子?怕没处去么?脱不了咱是女人;那昝我又年小,又不大十分丑,那里着不的我?寻好几日家还找不着我的影哩。〃
素姐说:〃您都是前生修的,良公善婆,汉子好性儿,娘家又有人做主,那象我不气长?我要似两三日不来家,不消公公汉子说话,还不够两个兄弟嘴舌的哩。第三的兄弟,他到望着我亲,偏偏的是个白丁,行动在他两个哥手里讨缺,可又是'燕公老儿下西洋'!〃侯张两个道:〃你再算计,依着我不该饶他。你要不治他个淹心,以后就再不消出去;你要出去,除非披上领甲。〃龙氏道:〃披上领甲是待怎么?〃素姐说:〃俺傻娘!娘不披上甲,怕人指破了脊梁呀!〃侯张两个说完,要待辞回去;龙氏杀狠的留着,赶的杂面汤,定的小菜,炒的豆腐,煎的凉粉,吃完才去。
龙氏送的侯张两个出门,扬声说道:〃呃!二位薛相公躲在屋里瞅蛋哩么?别说是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就是同院子住的人叫人辱没了这们一顿,您也探出头来问声儿。您就一个人守着个老婆,门也不出一步,连老婆也不叫出出头儿?您大嫂罢么,是举人家的小姐。小巧姐,你也是小姐么?你就不为大姑儿,可也是你嫂子呀。〃巧姐在屋里应道:〃我替俺哥哥那胳膊还疼不过来,且有功夫为嫂子哩!〃
龙氏道:〃你兄弟两个别要使铁箍子箍着头,谁保的住自家就没点事儿。〃薛如卞在屋里应道:〃别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当街剥脱了精光采打,这可以保的没有这事。〃龙氏道:〃有这事也罢,没这事也罢,你弟兄两个请出来,我有话合你们商议。〃
薛如卞方出到天井,薛如兼见他哥已出来,也便跨出门槛。龙氏道:〃是你姐姐也较干的差了点儿,您就这们看的下去呀?昨日那吃了亏的女人们,有汉子的是汉子,没汉子的是娘家人们,都往府里告状去了。放着您这们两位大相公家,就没本事替姐姐出出气呀?〃薛如卞道:〃这怎么出的气呀?年小的女人不守闺门,每日家上庙烧香,如今守道行文,禁的好不利害哩,说凡系女人上庙,本夫合娘家都一体连坐。且又跟着娼妇同走,叫人看着,还有甚么青红皂白,可不打打谁?〃龙氏道:〃罢,小孩儿家枉口拔舌,吃斋念佛的道友们,说是娼妇哩!你见谁是娼妇呀?〃薛如卞道:〃谁是娼妇!周龙皋的老婆,唐皮的嫂子,还待教他怎么娼呀?要没有这两人在内,那光棍们也还不敢动手。俺如今藏着,还怕人提名抖搜姓的,还敢出去照着人哩!〃
素姐在房中睡着,句句听得真切,高声说道:〃我刚才没说么?我没有兄弟!我的兄弟害汗病、长瘤子、血山崩、天疱疮,都死绝了!你又没要紧叫出他两个来,叫他撒骚放屁数落着揭挑这们一顿!可说你家里要没有生我的人,我可说永世千年的不上你那门!你那里做着朝官宰相,我羞了你纱帽展翅儿!我不希罕您递呈,夹着臭腚快走!〃薛如卞高声答应:〃是!〃还回房中去讫。
龙氏叫天叫地的怪哭,素姐吆喝道:〃待怎么呀?没要紧的嚎丧!等他两个砍头的死了可再哭,迟了甚么!〃一谷碌跳起床来,叫玉兰舀水洗脸,梳完头,也没吃饭,领着小玉兰回家。巧姐的随房小铜雀进去说道:〃俺大妗子家去了。〃薛如兼道:〃家去罢呀怎么!俺弟兄们且利亮利亮。〃巧姐道:〃你好公道心肠!你弟兄们利亮,这一去,俺哥可一定的受罪哩!受了你弟兄两个的一肚子气,必定都出到俺哥身上。〃
却说素姐进到房中,狄希陈挠着个头,肿的只胳膊大粗的,倒在床上哼哼。素姐说:〃这不是甚么伤筋动骨的大病,别要妆那忘八腔儿!你就是赖着我,也是枉费了你的狗心!没有叫我替你偿命的理!你与我好好儿的梳了头,替我往府里递呈子去。你要不把那伙子强人杀的呈的叫他每人打一百板,夹十夹棍,顶一千杠子,你就不消回来见我,你就缕缕道道的去了!〃狄希陈道:〃你气我胳膊可怜见的,怎么抬的起来?我得往前头走走,只头晕恶心,动的一步儿么!〃素姐说:〃你头晕恶心是攮嗓的多了,没的干胳膊事么?你是好人,听我说,你要替我出了气来,咱可好生过日子,你也不是我的汉子,你就是我的亲哥儿弟兄。我给你些银子拿着,你就寻着那赵杏川,叫他替你治治疮。〃
狄希陈道:〃我这胳膊疼得发昏致命的,怎么去的?你叫薛大哥递不的么?〃素姐骂道:〃贼忘八羔子!他要肯递,我希罕你么!〃狄希陈道:〃他怎么就不肯递?等我合他说去。〃素姐道:〃你只敢去合他说!你肯递就递,你如必欲不去,我自己往府里告状。咱可讲开:我要告了状回来,你可再休想见我,咱可成了世人罢。〃狄希陈道:〃你管他怎么呀?你只管俺三个人有一个替你递呈子报仇罢呀怎么?〃素姐道:〃我只待叫你出去递呈子,不希罕小春哥!他已是死了,我没有价兄弟了!〃
恰好相于廷来看望,狄希陈让他到卧房坐的。素姐也在跟前。相于廷看问了狄希陈,又问素姐道:〃嫂子,人说你打得动不得了,你这不还好好的么?又说把头发合四鬓都尽了,这顶上不还有头发么?人又说把小衣裳子合裹脚鞋都剥的没了,你这不还穿着好好的衣裳哩?〃素姐骂道:〃罢么,小砍头的!这们枉口拔舌!我怎么来,就叫人这们等的!〃
狄希陈道:〃相贤弟,你把家里那大马鞍子借我骑到府里。〃相于廷问说:〃你待往府里做甚么?你这胳膊这们疼,怎么骑的头口?又扯不得辔头,又拿不的鞭子。〃狄希陈道:〃我说去不的,你嫂子只叫我去递呈子,呈着那些光棍们。〃相于廷道:〃好哥呀!你亏了合我说声!你要去告个折腰状怕丑丢不尽么?还不'打了牙往肚子咽'哩!守道行了文书,叫凡有妇女上庙烧香的,受了凌辱,除不准理,还要把本夫合娘家的一体问罪!女人当官货卖,男人问革前程。你躲着还不得一半,尚要撞他网里去?〃素姐说:〃没的家放屁!谁养了汉来?当官货卖!问革前程!说起来,他家老婆就不上庙?要是递呈子,敢仔别说是上庙,只说是往娘家去。〃相于廷道:〃就只你有嘴,别人没嘴么?狄大哥,你听不听在你,你紧仔胳膊疼哩,你这监生前程遮不的风,蔽不得雨,别要再惹的官打顿板子,胳膊合腿一齐疼,你才难受哩!〃素姐骂道:〃小砍头的!没的家臭声!他紧仔怕见去哩,你又唬虎他!〃相于廷道:〃这倒是大实话,不是唬虎哩。〃
相于廷去后,狄希陈都都抹抹的怕见走。素姐催了他几遍,见他不肯动弹,发起恶来骂道:〃死囚忘八羔子!我只当是你死了!你与我快走!你就永世千年别要进我的门槛儿!你要只进一进来,跌折双腿,叫强人割一万块子,吊在湖里泡的胖胀了,喂了鱼鳖虾蟹,生布心疔,瘟病一辈子!我自家往府里,你睁着扶眼看我有本事告状不!我告回状来,我叫十二个和尚,十二个道士,对着替你合小春子小冬子念倒头经,超度你三个的亡灵!贼没仁义的忘八羔子!〃一边收拾了行李,拿着盘缠。
龙氏在家寻死撒泼,强着薛三槐两口子跟着他同到了济南府门口,寻了个客店住下。次早,寻着了个写状的赵先儿商量写状。素姐合他说是三月初三日回娘家去,行在通仙桥上,被不知名一伙恶棍打抢首饰,剥脱衣裳,把丈夫的胳膊打伤,命在垂危。赵先依他口气,替他写了格眼状词。写道:
告状人狄门薛氏,年二十又零着四,为光棍打抢大事:三月三,因回家去。通仙桥,光棍无数。走上前,将奴围住。抢簪环,吊了髻。夺衣裳,剥去裙裤。赤着脚,不能行步。辱良家,成何法度?乞正法,多差应捕。本府老爷详状施行。
素姐跟了投文牌,手里执着状递将上去。太守将状看了一遍,又把素姐仔细观看,问道:〃这状是谁与你写的?〃素姐道:〃是这衙门前一个赵先儿写的。〃太守拔了一枝签,叫人拿赵先来见,问道:〃这薛氏的状是你写的么?〃赵先道:〃是小人写的。〃太守一面拔下四枝签,叫打二十;一面说道:〃这等可恶!状自有一定的体式,你割裂了,这般胡说,戏弄本府!〃赵先禀道:〃小人是个武秀才,因无营运,要得写状度日;又想若与别人的状词写成一样,不见出众,所在另成一体。又想中式的时文,也有一定的体式,如今割裂变幻,一科不同一科,偏中得主司的尊意;所以小人把这状词的格式也变他一变。那知道老爷不好新奇,只爱那古板。望老爷姑饶一次,以后照旧写作便是。〃
太守说:〃既是个武生,姑且饶打,革退代书,不许再与人家写状!赶了出去!〃随将素姐叫将上去,问道:〃你丈夫是甚么人?〃素姐说:〃是个监生。〃太守道:〃你丈夫因何不告,叫你这少妇出官?〃素姐说:〃丈夫被光棍咬伤了胳膊,出来告不的状。〃太守又问:〃你娘家有甚么人?〃素姐说:〃有三个兄弟。〃太守问:〃都做甚么事?〃素姐说:〃两个秀才,一个白丁。〃太守道:〃怎么你三个兄弟又都不出来替你告?〃素姐道:〃那两个秀才兄弟可恶多着哩!他还说我玷辱他。我被光棍辱了,他还畅快哩!〃
太守道:〃你那日出来做甚,被光棍打得着?〃素姐说:〃我回娘家去来。〃太守道:〃我记得那通仙桥在玉皇庙前,那三月初三是玉皇庙的大会。人众拥挤的时候,你这少妇为甚不由别路?你倒是上庙烧香,这还是行好,其情可恕;你若是真回娘家去,这就可恶了!〃素姐随说:〃我实是上庙烧香,被光棍打了,不是回娘家去。〃太守道:〃你虽是上庙烧香,你又可恶!你是少妇,该结了伙伴才去,你的人众,光棍自然不敢打你。你为甚么自己一个便去?〃素姐说:〃同去的人多多着哩,侯师傅、张师傅、周嫂子、秦嫂子、唐嫂子,一大些人哩。〃
太守道:〃那些光棍,为何不打众人,偏只打你?〃素姐道:〃都被打来。那一个没打?我说的这几个,打的更利害些。〃太守道:〃那侯师傅与张师傅是两个和尚,是道士呢?〃素姐道:〃是两位吃斋念佛的女人。〃太守道:〃你这小小年纪,不守闺门,跟了人串寺寻僧,本等该奉守道的通行,拶你一拶,敲一百敲,再拿出你丈夫来问罪才是。姑念你丈夫是个监生,两个兄弟是秀才,饶你拶,快回家去。以后再要出门,犯到我手里,重处不饶!我还要行文到绣江县去处那两个为首的妖妇,拿那庙里的住持。〃两边的皂隶一顿喝掇了出去。雌了一头灰,同了薛三槐夫妇败兴而反,也没面目回到狄家,一直经奔龙氏房内,没好拉气,喝神断鬼。一家除了龙氏助纣为虐,别人也都不去理他。
过得两日,果然济南府行下一张牌来,严禁妇女上庙,要将侯张二道婆拿解究问,合家逃躲无踪。绣江县勒了严限,问地方要人。那禁止烧香的告示都是以薛氏为由。告示写道:
济南府为严禁妇女入庙烧香,以正风俗,以杜衅端事:照得男女有别,内外宜防。所有佛刹神祠,乃僧道修焚之所;缁秃黄冠,举世比之淫魔色鬼。见有妇人,不啻如蝇集血,若蚁聚膻。所以贞姬良妇,匿迹惟恐不深,韬影尚虞不远。近有无耻妇人,不守闺门,呼朋引类,投师受戒,出入空门,致有狄监生妻薛氏在玉皇庙通仙桥上被群棍劫夺簪珥,褫剥去衣。此本妇自供如此,其中受辱隐情,尚有不忍言者。除行绣江县务擒凶棍以正罪名,再拿侯氏张氏倡邪惑众之妇外,合行再申严禁。
自示之后,凡系良人妻妾,务须洗涤肺肠,恪遵阃教。再有仍前出外浪游,致生事变,本庙住持,与夫母两族家长连本妇遵照守道通行一体究罪施行,决无姑息。自悔噬脐。须至示者。
这告示贴在本镇闹集之所与各庙寺之门,都将薛氏金榜名标。不特狄薛两家甚无颜面,就是素姐也自觉没有兴头,只恨丈夫兄弟不肯与他出头泄愤,恨得誓不俱生。住了几日,要回家去,出到门前布铺里面,取出二两银子递与薛三省,问他要三匹斩噱孝布,三匹期服顺昌。薛三省惊讶问道:〃这不吉之物,姐姐,你要他何用?〃素姐道:〃你只与我便是,你管他则甚?我要糊裱围屏。〃
薛三省只得照数与了他去。他叫玉兰拿了,回到自己房内。狄希陈还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叫唤。素姐说道:〃我与你讲过的言语,说过的咒誓,我是死了汉子的寡妇,我这不买了孝布与你持服哩!你快快出去!你要稍一挨迟,我一顿桃棍,只当是打你的鬼魂!〃
狄希陈还挨着不动,素姐跑到跟前,揪着头发,往床底下一拉,把个狄希陈拉的四铺子着他,哼的一声,象倒了堵墙的一般;又待拾起个小板凳来砍打。狄希陈才往外一溜烟走了。素姐还往外赶,门槛子绊了一交,也跌了个臭死,把半边身子通跌的动弹不得。
狄希陈慌的挠着头,自家往荣太医家取了两帖顺气和血汤来,自己煎了,走进房,自己先尝了一口,递到素姐手中,说:〃你这身上不自在,我就象没有主儿的一般。我取了这药,是我亲手煎的,你勉强着吃几口儿。〃素姐从床上爬起来坐着,把药接在手内,照着狄希陈的脸带碗带药猛力摔将过去,淋了一脸药水,着磁瓦子把脸砍了好几道口子流血,带骂连打,把狄希陈赶的〃兔子就似他儿〃。
素姐将息的身子渐好起来,将两样孝布裁了两件孝袍,两条孝裙。玉兰缝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