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夸奖小次郎时,余五郎年轻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快之色。武藏见状更想警告他:
〃骄傲自夸的人就让他去吧!为了小小的宿怨而惹来大祸,太不值得。北条新藏已经吃了亏,你们可别再重蹈覆辙。不记取教训,那就太愚笨了。〃
武藏说完这些忠告之后,便离开了。
武藏走后,余五郎双手抱胸独自倚在墙上。
他喃喃自语:
〃真遗憾啊……〃
他的声音颤抖。
〃连新藏也被他砍伤了……〃
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天花板,宽敞的讲堂和主屋现在几乎无人,十分冷清。
余五郎从旅途中归来时,新藏已经不在了。只留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一定要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而且发誓不成功便成仁。
现在余五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变成事实了。
新藏离家之后,兵学的课程也无法继续。世上的评语都倾向于小次郎,认为兵学所的学生都是一些胆小鬼,只重理论毫无实力。
然而,门徒当中有些不想去澄清此不名誉之事的人,或是因为父亲勘兵卫景宪病重,以及甲州流衰微而移到长沼流门下…曾几何时,兵学所门可罗雀。最近更只剩两三名入室弟子帮忙家务。
〃……这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
他暗自下决心。
〃以后的事就走着瞧了。〃
总之,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重病的父亲。
但是,医生已经明讲父亲的病已无希望痊愈。
以后再说吧!
余五郎思及此,强忍着内心的悲痛。
〃余五郎、余五郎。〃
父亲从后房里叫他。
虽然父亲生病,但刚才的叫声似乎有点激动,不像个病人。
〃…是。〃
余五郎急忙跑过去。
他从门外回答。
〃您在叫我吗?〃
他跪下来看父亲,父亲也许累了,自己打开窗户并用枕头垫在背上,正靠着墙坐在床上。
〃余五郎。〃
〃孩儿在。〃
〃我从窗户看到有位武士走出去。〃
余五郎本想隐瞒父亲,所以有点慌张。
〃是……可能是刚才来传信的人吧!〃
〃传信?从哪里来的?〃
〃他叫宫本武藏,来传口信说北条新藏出了事情。〃
〃嗯?……宫本武藏?……奇怪,他应该不是江户人。〃
〃他说是作州的浪人,父亲您对他是否有印象?〃
〃不…〃
勘兵卫景宪摇着泛白的双鬓。
〃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年轻到老经历过好几场战争,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人,但是从未遇上一个真正的武士。刚才看到那名武士离去,令我有点心动。我很想见他,很想与那名武士当面谈谈。…余五郎,你快点去把他追回来。〃
虽然医生吩咐病人不可说太多话。但是病人有点兴奋。
…把武藏请来。
他竟然如此要求。余五郎担心这样会影响父亲的病情。
〃遵命!〃
但是他还是遵从病人的意愿。
〃可是,父亲您刚才从窗户看到他的背影,为何就能如此看重他呢?〃
〃你不了解。等你像我这样苍老的时候自然就会了解了。〃
〃可是,一定有其他理由吧!〃
〃嗯。〃
〃请您告诉我,让我也多增加点见识。〃
〃刚才的武士凡事小心翼翼,连对我这个病人都是如此。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可是他不知道父亲在这房里吧!〃
〃不,他知道。〃
〃他如何知道?〃
〃当他一进门来,便仔细观察这房子的结构,哪些窗户亮着灯,哪些没有,连庭院的路径都细心观察过…而且,他态度从容,丝毫看不出他在观察。我从远处遥望他,非常惊讶他是何方人氏。〃
〃这么说来,刚才的武士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了。〃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你快去追他回来。〃
〃可是,这会不会影响您的病情?〃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期盼这样的知己,我的兵学并非只为了传给儿子。〃
〃这是父亲您经常说的事。〃
〃勘兵卫景宪的兵学虽然称为甲州流,但是并非只是弘扬甲州武士的方程式阵法。现在的时代已经跟信玄、谦信以及信长争霸时不同了。学问使命亦不一样…我的兵学秉持着小幡勘兵卫流的主旨,主张追求真正的和平…啊!这种兵学,应该传给谁呢?〃
〃……〃
〃余五郎。〃
〃在。〃
〃我想传授给你的,如山一般高。但是你尚未成熟,就连跟刚才的武士面对面都无法察觉出对方的气量呢!〃
〃孩儿惭愧。〃
〃以父亲严格的眼光看来,你的程度还不够。倒不如传授给真正有实力的人,再将你托付给他。我内心一直期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花谢时一定得将花粉托给蜜蜂传播大地……〃
〃……父亲请别说泄气话,只要好好休养,您一定能够安享余年的。〃
〃别说傻话了,别说傻话了。〃
父亲重复说了两遍。
〃快点去追他回来!〃
〃好的。〃
〃请你好好转达我的意思,可别失礼了。〃
〃遵命。〃
余五郎说完,赶紧奔向门外。
他追了出去,可是已经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到平河天神宫附近寻找,也到鞠街的路上,全都不见武藏的人影。
〃没办法…也许后会有期吧!〃
余五郎放弃了。
虽然父亲很赏识武藏,但余五郎还是不认为武藏是如此优秀的人。
因为武藏年龄与自己相仿,能力再强也不会高出自己多少。
再加上武藏回去之前的那番话:
〃跟佐佐木小次郎过不去是愚笨的人。小次郎非比寻常,这小小的仇恨,你们最好别计较了。〃
武藏这些话在余五郎脑中回响,让余五郎觉得他是特地来长小次郎的威风。
〃他算什么。〃
他对武藏颇不服气。
他甚至轻视小次郎和武藏。对于父亲所言,表面看起来虽是顺从,心中却非常不服气。
(我也不像父亲眼中那么的不成熟。)
余五郎曾经花一年,有时甚至两年或三年,只要有时间,他便四处旅行修炼,也到各家拜师学艺,甚至学禅,他认为自己已经习得所有的武艺了。可是父亲却总认为自己乳臭未干,这回只是从窗户看见武藏的背影,便如此欣赏他,就差没说:
〃你还要多向他学习。〃
…回去吧!
在回家的路上,余五郎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父亲为何老是认为儿子乳臭未干呢?〃
他真希望父亲能够夸奖自己。可是父亲病重,无法预测明日是否依然健在,这使余五郎感到更加寂寞。
〃喔!余五郎先生,你不是余五郎先生吗?〃
背后有人叫他。
〃喔!你是?〃
余五郎回头走向对方。原来是细川家的家侍中户川范太夫。以前虽然曾经来家里听过课,最近很少看到他了。
〃老师的病情如何呢?我最近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去问候。〃
〃他还是老样子。〃
〃大概是年纪大了……我听说教头北条新藏被杀伤了,此事当真吗?〃
〃你怎幺知道的?〃
〃今早上我在藩邸听到的。〃
〃昨晚才有人来通报,今早便已经传到细川家了?〃
〃佐佐木小次郎在藩邸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家里当食客,可能是角兵卫将此事传播开来吧!连少主忠利公也都知道了。〃
余五郎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无法静下心来听完此事,但也不欲人察觉自己的不悦,便故作轻松与范太夫告别。此时,他心中已暗下了决定。
32
耕介的妻子正在煮稀饭。
那是准备给后房的病人吃的。
伊织望着厨房。
〃伯母,梅子已经成熟了。〃
耕介的妻子说:
〃啊!梅子已经熟了,蝉也开始啼了。〃
她对此似乎毫无感觉。
〃伯母,你们为什么不腌梅子呢?〃
〃家里人口少,而且腌那么多梅子要用很多盐。〃
〃盐不会坏掉,可是梅子不腌的话,就会全部烂掉。不能因为家里人少,而不考虑战争和洪水时的需要…伯母您照顾人太忙了,我帮您腌吧!〃
〃哎呀!这小孩连洪水也考虑到了。不像个孩子啊!〃
伊织到仓库抱出空瓮,望着梅树。
伊织具备自立的才能,做起家事来令家庭主妇都自叹不如呢。虽然如此,现在他却被一只停在树上的蝉给吸引了注意力。
伊织悄悄地靠近,一把抓住蝉。蝉在他掌中,像老人一般惨叫。
伊织看着自己的拳头,心里突然涌出奇妙的感觉。因为蝉虽然无血液,但身体却比手心还热。
也许没有血液的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身体会像火一般燃烧吧!伊织虽未深思,但忽然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怜,便将它放了。
蝉撞上隔壁的屋顶又弹回街上。…伊织立刻爬到梅树上。
这棵树很大。树上有一只五彩缤纷的毛毛虫,还有甲虫,叶子里还卷着小蝌蚪。小蝴蝶正在睡觉,牛虻则到处飞舞。
犹如身处世外桃源,伊织都看傻了。他不忍心摇晃梅树,以免惊吓到昆虫王国里的绅士淑女们。因此他先摘了一个梅子咬在口中。
然后他从附近的枝叶开始摇。原先以为梅子看起来很容易摇落,其实不然。所以他只好先摘取身边的梅子,丢到地上的空瓮里。
〃…啊!畜牲。〃
伊织不知看到什么,怒斥一声,并对着房屋的空地丢了三四颗梅子。
本来架在围墙上的晒衣竿,随着梅子飞过来,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空地跑往马路。
此时,武藏正好外出不在家。
在加工厂专心磨刀的耕介听到声音,从窗户露出脸来,瞪着眼睛问: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伊织立刻从树上跳下来。
〃伯父,刚才又有一个奇怪的男子躲在空地那里。我用梅子把他打跑了。若是我们不注意,恐怕会再来喔!〃
他向磨刀房内的耕介说着。
耕介边擦着手走到门外。
〃是什么人?〃
〃是个无赖。〃
〃半瓦家的手下吗?〃
〃那人长的就像前几天晚上到店里闹事的人。〃
〃长得像猫的人吗?〃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是来找后面的伤者报复的吧!〃
〃啊!找北条先生吗?〃
伊织回头望着病人的房间。
病人正在房里吃稀饭。
北条新藏手上的伤已经不必绑绷带了。
〃…老板。〃
那是新藏的叫声。
耕介走到门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新藏收拾碗筷,重新坐好。
〃耕介先生,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不用客气,因为我要工作所以没法照顾你。〃
〃我一直受您的照顾,也给您添了麻烦。半瓦家的人不断来此骚扰,要找我报仇,若我在此久呆,恐怕会给您增添麻烦,更令我过意不去。〃
〃你不必担心这个……〃
〃不,我身体也差不多恢复了,我想今天向您告辞。〃
〃你要回去了?〃
〃改日再向您致谢。〃
〃……请等一下,刚好今天武藏不在,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受武藏先生不少照顾,还是劳烦您代我向他致谢吧!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可是,半瓦家的一些无赖会因为你杀了菇十郎和少年小六而来寻仇。你一走出这家门,恐怕他们早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了。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你独自回去。〃
〃我杀菇十郎和小六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们恨我,我也恨他们,我问心无愧。〃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放心你的身体。〃
〃非常谢谢您的关怀,但我不碍事的,尊夫人在哪里,我要向她道谢……〃
新藏准备离去,站了起来。
这对夫妻心想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便送他出门。他们走到店里,刚好武藏汗流浃背地从外面回来。
武藏看到北条,瞪大眼睛问道:
〃哦!北条先生您要出门去哪里?…什么?要回家…看你恢复体力,我很高兴,但是一个人回去,可能半路会遭遇不测。我送您到平河天神吧!〃
北条婉拒武藏的好意。
〃别这么客气!〃
武藏坚持。
北条新藏接受武藏的一片好意,离开耕介的家。
〃您好久没走路了,会不会累?〃
〃好像有点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的。〃
〃别太勉强,到平河天神还有一段路,最好坐轿子回去。〃
武藏这么说着。
〃我刚才没对您说清楚,我已经不能回小幡兵学所了。〃
〃那您要去哪里?〃
〃……我真是没面子。〃
新藏低头说着。
〃我想暂时回到父亲身边。〃
说完又告诉武藏:
〃就在牛栏镇。〃
武藏找来一顶轿子硬要新藏乘坐。轿夫也请武藏一起坐,但武藏拒绝,自顾走在新藏的轿边。
〃啊!他乘上轿子了。〃
〃他看到我们喽!〃
〃别骚动,还没到!〃
轿夫和武藏来到外壕沟,向右转的时候,街角有一群无赖跟在他们后面,有的卷起裤管,有的卷起袖子。
他们是半瓦家的人,一副来寻仇的样子。每个人眼睛都是盯着武藏的背和轿子。
当他们来到牛渊的时候,有一颗石头打在轿子的架子上,接着尾随在后的那群无赖大叫:
〃嘿!等一等!〃
〃畜牲,别跑。〃
〃别跑啊!〃
〃等一等!〃
轿夫早已吓破胆,见状弃轿逃走。接着,又有两三粒石头飞向武藏。
北条新藏不愿被别人认为他胆小,提刀走出轿子。
〃找我吗?〃
他摆出架势,准备应战。武藏护着他。
〃你们有什么事?〃
他对丢石头的人们说道。
无赖们就像探着浅滩,一步一步靠拢过来。
〃你明知故问。〃
无赖们恨恨地说道。
〃把那畜牲交给我们,你要敢轻举妄动,可别怪我们连你也一起杀了。〃
无赖们气势高昂,杀气腾腾。
可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人敢拿起大刀砍过来。可能也是因为武藏的眼光慑住他们,使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武藏和新藏只是默默地盯住他们。
〃你们这群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做半瓦的无赖老板,在的话就请他出来。〃
武藏突然迸出这话,无赖汉中有一人回答:
〃我们老板不在,他不在的时候,由我这个老人掌管一切。我叫念佛太佐卫门,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告诉我也是一样。〃
这老人穿着白褂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他走向武藏,报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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