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非常厉害。
他如此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件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瓦立刻与小次郎商量。
〃我的地方经常有四五十个年轻人跟随我。家里后面也有块空地,我可以在那里盖个武馆。〃
他向小次郎表明心意,希望小次郎能住在自己家里。
〃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诸侯想要出三百石、五百石聘请我,弄得我分身乏术。而我的条件是千石以下绝不接受公职。因此,还有一段的时间,我会待在目前的住处闲暇度日。但是也不能罔顾信义,突然离去。这样吧!如果每个月三四次的话,我可以前去教授。〃
半瓦和随从们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对他更加尊敬。小次郎经常话中有话,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半瓦等人竟然毫无察觉。
〃可以、可以,一定要拜托您了。〃
他们低声下气回答。
〃务必请您光临寒舍。〃
半瓦说完,阿杉婆立刻接口:
〃我们等你来喔!〃
她向小次郎再次确认。
当船转入京桥圳时,小次郎说道:
〃请让我在这里下船。〃
说完,便上了岸。
众人从小船上目送这位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离去。见他走入街道。
〃这人真有趣。〃
半瓦由衷地感叹。老太婆斩钉截铁地说:
〃那才是真正的武士。像这种人物,大将军花五百石可能都还请不动呢!〃
又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又八如果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五天之后,小次郎果然来拜访半瓦。
四五十名随从轮流进入客厅与他打招呼。
〃你们的生活看来似乎很有趣。〃
小次郎说着,内心似乎也跟着愉快起来。
〃我想在此地建武馆,可否请您来看一下这儿的风水。〃
半瓦邀他到屋后。
那里是一个两千坪左右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染房,旁边晒衣竿上挂满了染好的布。空地是半瓦目前出租给他人,只要收回来使用,要多大就有多大。
〃这块空地没有路人会进来,因此不必盖武馆,露天即可以。〃
〃若是下雨呢?〃
〃因为我无法每天来,所以露天练习就可以。只是我的练习比起柳生或城里的师父还要严厉。稍不留神,可能会缺手断脚,或打死人,希望你们能先明白这一点……〃
〃我们早就有此觉悟。〃
半瓦召集所有随从立誓,愿遵从此意旨。
半瓦家练武的时间,决定一个月三次,每逢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半瓦家就可以看到小次郎的踪影。
〃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附近一带传说着。小次郎矫健的身手到处引人注意。
而小次郎拿着琵琶形的长木刀练武。
〃下一个…下一个,上!〃
他在染房的晒场大声吆喝,训练众多门徒的英姿,格外醒目。
小次郎不知何时才会穿上成人衣服。可是他看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仍然蓄着刘海。有时他脱去半袖,可以看到他穿着耀眼的桃山刺绣内衣。肩带也是紫色的皮革。
〃你们注意了,要是被我的琵琶木剑打到,可能连骨头都会断掉,希望你们有所觉悟。下一个是谁?不敢上来了吗?〃
小次郎除了身穿艳丽衣服之外,语气也充满杀伐之气,听起来更加凄厉。
再谈到他的练武。这个武术指导,一点也不打马虎眼,空地的练习场开始练武至今才第三回,可是半瓦家已经有一人断腿,四五人受伤,现在还躺在后面呻吟呢!
〃没有人上了吗?你们不练了是不是?要是不练了,我就回去喽!〃
他又开始说狠毒的话。
〃好,我上。〃
一名随从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小次郎面前,正要拾起木剑。说时迟那时快,随从还没拿到木剑,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剑法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刚才教你们的便是这个。〃
小次郎边说边望着四周三四十个人的脸。大家口干舌燥,因他严格的训练而全身颤抖。
有人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到井边,为他冲水。
〃不行了。〃
〃死了吗?〃
〃呼吸没了。〃
有人跑过去察看,引起一阵骚动,小次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这点小事就让你们害怕,那最好别练剑,你们不是号称六方者的男子汉,对打架很在行的吗?〃
小次郎脚穿皮袜,踩在空地上,用讲课的口吻说道:
〃六方者!你们想想看。你们只要脚被人踩到,立刻就找人打架。你们的刀被人碰到,就立刻拔刀相向。然而,真正要拔出真剑一决胜负时,你们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你们会为了女人或意气用事之类无聊的事舍弃生命。可是,我看你们却没有为大义牺牲的大勇。碰到一点小事,立刻感情用事,这是不行的啊!〃
小次郎越说越兴奋:
〃要是你们没有信心能禁得起考验,就不配称大勇。来,起来!〃
这时,有一个已经听不下去,从后面扑向小次郎。然而小次郎身体一低,偷袭的男子扑了个空。
〃好痛啊!〃
那男子大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这时琵琶木剑已经打在他的腰骨上,才会令他如此惨叫。
〃今天到此为止。〃
小次郎抛下木剑,走到井边洗手。刚才被打死的随从,已经像块豆腐般躺在井边的流水台上。而小次郎在死人脸旁哗啦哗啦地洗着手,对死人连一句怜悯的话都没说。他将袖子套回,笑着说道: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人潮汹涌,非常热闹……你们大家也很好玩吧!今夜有谁能带我去看看?〃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
小次郎这种自负又率直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
〃你还没去过葭原吗?不去见识见识是不行的。本来我想陪你去,但是有人死了,我必须处理善后。〃
弥次兵卫说完便拿钱给少年随从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
〃你们带他去玩。〃
出门时,老板弥次兵卫又再度叮咛:
〃今晚你们可别顾着玩,要好好带师父四处走走。〃
可是这两名随从一出了门,便把老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嘿,老兄,每天都有这种差事那该多好啊!〃
〃师父,以后也请您常说要去葭原玩好吗?〃
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
〃哈哈!好,我会常常说的。〃
小次郎走在前头。
太阳下山,江户笼罩在黑暗中。京都的夜晚从未如此昏暗,奈良和大阪的夜晚更是明亮。虽然小次郎来到江户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走在黑暗中,仍然不太习惯。
〃这路真难走,应该带灯笼来的。〃
〃带灯笼逛花街会被人笑的。师父,那里是小土堆,请走下面。〃
〃可是,到处都是积水。刚才我还滑到芦苇丛中,把鞋子踩湿了。〃
他们走着,忽然看见前方圳河的水面映着红光。抬头一看,河对岸的天空也映得通红。原来前面就是闹街,天空上悬挂一轮镜子般的明月。
〃师父,就是那里。〃
〃喔……〃
小次郎张大眼睛。三人走过一座桥,小次郎快过完桥,却又折回到桥头。
〃这桥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看木桩上的字。一名随从回答:
〃叫做老板桥。〃
〃的确写着老板桥,但是为何叫这名字呢?〃
〃大概是叫做庄司甚内的老板开辟了这条街,才取这个名字吧!花街里还流行这么一首歌呢!〃
随从十郎望着花街的灯火,低声吟唱。
父亲是竹连枝
每一节都令人怀念
父亲是竹连枝
一夜订下卖身契
父亲是竹连枝
千代万世就是卖身女
已经订下了契约
无法再后悔
再拉住我的衣袖
也是徒增悲伤
〃我这个也借给师父用吧!〃
〃什么东西?〃
〃用这个把脸遮住。〃
少年和菇十郎拿着红色的手巾,包住头脸。
〃原来如此。〃
小次郎也学他们,拿出卷在裤腰带上暗红色的手巾,盖住刘海,在下巴打了结。
〃真帅啊!〃
〃很适合您啊!〃
他们一过桥,便见沿途灯火通明,格子门内人影如织。
小次郎等人沿着茶室一家一家的走过。
有些茶室挂着红门帘,有些挂着浅黄斜纹的门帘。有些茶楼的门帘上挂着铃铛,客人只要一拨开门帘便会叮当作响,姑娘们闻声会聚集到窗口。
〃师父,你遮着脸也没用。〃
〃为什么?〃
〃您刚才说第一次逛这里,可是本楼的姑娘有人一看到师父,便大惊失色,躲到屏风后面。所以,师父您还是从实招来吧!〃
菇十郎和少年都这么说,小次郎却无印象。
〃奇怪,是什么样的女子?〃
〃别睁眼说瞎话了,我们就到刚才那家酒楼吧!〃
〃真是的,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进去就知道了嘛!〃
两人把小次郎拉回刚才经过的门帘内。那是三大叶柏树花纹的门帘,旁边写着〃角屋〃二字。
这家酒楼的柱子和走廊盖得很粗糙,犹如寺庙。而且,屋檐下还埋着一堆潮湿的芦苇。房子既不醒目也不引人入胜,家具和拉门、室内摆设,全都新得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来到二楼面对马路的大厅。前面客人留下的残肴剩饭及用过的餐巾纸都还没收拾干净,一片凌乱。
清扫房间的女人就像女工一般粗野地清理着。叫阿直的老太婆每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睡眠。若连续三年如此操劳,可能会赔上她的老命。
〃这就是妓院吗?〃
小次郎望着高耸的天花板上满是木头的接缝。
〃哎呀,真是荒凉啊!〃
他苦笑。阿直听到他的话便回:
〃这是临时搭盖的,现在后面正在盖本馆,可能伏见和京都都找不到如此豪华的酒楼呢!〃
阿直向小次郎解释后,又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看。
〃这位武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喔!对了,就是去年我们从伏见往江户的途中见过你。〃
小次郎早已忘记此事,经阿直这么一说,也想起在路边的石佛与角屋一行人碰面之事。这会儿他从阿直口中也得知,当时那位庄司甚内便是这酒楼的主人。
〃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啊!〃
小次郎渐觉得有趣。菇十郎在一旁接口道:
〃当然缘分不浅啊!因为这酒楼里有个女子还认识师父您呢!〃
菇十郎取笑小次郎之后,便吩附阿直呼唤那名姑娘出来。
阿直听菇十郎描述那姑娘的模样和衣着。
〃啊!我知道了。〃
说完便走开。可是,等了好久,阿直并未带那名姑娘出来。菇十郎和少年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到走廊一探究竟。
〃喂,喂!〃
两人拍着手叫阿直,并问明原因。
〃您要我去叫的那名姑娘不在喔!〃
〃奇怪了,为什么不见了?〃
〃我刚才问老板,他也觉得纳闷。因为以前在小石佛上,那位姑娘一看到武士先生和甚内先生在谈话,也曾经消失踪影,真奇怪啊!〃
这里是刚上了梁的新房子,虽然已盖了屋顶,却无墙壁,也无法打上隔板。
〃花桐姑娘,花桐姑娘!〃
远处传来呼唤声。朱实看到寻找自己的人影便躲在像座小山般的木屑堆和木材堆后面。
〃……〃
朱实屏气凝神,不敢现身。〃花桐〃这个名字是她来角屋之后才取的艺名。〃讨厌,谁会露面啊?〃
刚开始,朱实因为知道来客是小次郎才躲起来。但躲着躲着,又觉得令人憎恶的不只小次郎了。
清十郎也可恶,小次郎也可恶,在八王子趁自己喝醉,而把她抓到马粮小屋施暴的浪人更可恶。
每晚玩弄自己肉体的游客们全都很可恶。
这些人全都是男人。男人是自己的仇敌。然而她这一生却又在寻找另一位男人。像武藏的男子。
即使长得很像武藏也可以。
她想,若是遇到长得像武藏的人,即使不是真爱,朱实内心也会受到安慰。但是游客当中根本没碰到这样的人。
朱实不断地寻求这分恋情。可是,她最后终于觉悟到,自己跟武藏的缘分愈来愈淡远了。只有酒量愈来愈好。
〃花桐,花桐。〃
紧临新楼建地的角屋后门,传来老板甚内的声音。最后,连小次郎等三名也出现在空地上。
老板不断道歉和解释,那三个人影最后终于离开空地,往马路走去。看来是放弃寻找自己了。朱实松了一口气走出来。
〃哎呀!花桐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啊!〃
在厨房工作的女人马上大声问道:
〃嘘。〃
朱实挥手示意她别作声,并探头看看大厨房。
〃能不能给我一口酒喝?〃
〃什么?给你酒。〃
〃对。〃
那女人看朱实脸色苍白,赶紧倒一杯给她。朱实闭着眼睛,仰脸一口饮尽。〃啊!花桐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你真啰嗦,我要去洗脚,然后回房间。〃
厨房的女人这才放下心,关上门。但是朱实却找了一双合脚的草鞋穿在沾了泥土的脚上。
〃啊!真舒服啊!〃
她摇摇晃晃的走往街道。
众多的男人,摩肩接踵走在挂满红灯笼的街上。朱实好像念着咒语般:〃这些人是什么东西啊?〃
她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跑走了。
她来到一处漆黑的马路,望见圳河上浮现闪烁的星光。朱实望得出神,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啊!那是角屋的提灯。真是混账!这些家伙趁女人迷失自己时,剥削她的灵肉,让她替他们赚钱,再用她们肉体换来的钱拿去盖新房子。真是可恶……我才不会再回去呢!〃
朱实敌视世间一切事物。这会儿她漫无目地的走向黑暗中,沾在她头发上的木屑,在黑暗中映着星光,一闪一闪。
15
小次郎喝得酩酊大醉,这无疑是在某家酒馆喝的。
〃肩膀……肩膀靠过来……〃
〃做什么?师父。〃
〃我要你们用肩膀架着我啊!我已经走不动了。〃
小次郎被架在菇十郎和少年小六的肩上,踉跄地走在深夜脏乱的花街上。
〃我不是要您在此住一宿吗?〃
〃那种酒楼能住吗?算了,我们再到角屋去看看吧!〃
〃别去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即使把那位逃跑的姑娘抓出来,您想她会陪您吗?……〃
〃……嗯、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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