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谁动俺,俺就俺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知道这铁锅么?知道七奶奶么?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骂愣了,公安再瞅七奶奶觉着神了。最后时刻,吕县长还是出来了。看了看七奶奶手里的材料问:“这都是真的?”七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长吓得吸口凉气,拉住七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把纪检的同志叫来现场办公!”七奶奶老脸松活了,站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她说完撅达撅达跟吕县长走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七奶奶的状告成了。
七奶奶是坐吕县长的轿车回雪莲湾的。拉铁锅的马车第二天才回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了,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
村里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村民和支委们意见,有几个党员提议说,疙瘩爷是老党员,为人正直,干脆把疙瘩爷请回来接替吕支书。七奶奶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阻拦说:“俺整倒小吕子,是给村民除害,可没有私心杂念,俺儿疙瘩爷接村官不合适!”人们望着七奶奶,还是夸奖疙瘩爷人品好。七奶奶无话了,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一边焦虑地思索着该如何对待这件事。
苗村长过去是吕支书的跟屁虫,也保不住,村民代表大会就势把他的村长也给罢免了,村里的事务暂时让孙支委代管。可是,孙支委挺了两月,每天都到七奶奶那里求援,自己还是挺不住了,大伙又推疙瘩爷出山。七奶奶望着村里的乱摊子,也就答应了。七奶奶知道儿子的品行,守海的人忠诚。这样,疙瘩爷被解除了惩罚,被村人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小村。疙瘩爷当了村支书。
夜里七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无边无际的大海,铁锅里的七爷拚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死鬼,看见俺了么?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个冷惊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铁锅是七爷的魂儿,麦家的光荣,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许就好了。
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带着麦兰子去城里买课本,学校里没人,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将大铁锅给砸碎了。七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七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
二十九
七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无风无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七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树,可在七奶奶眼里永远是裸露的了。
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么?”答:“是岸。”又问:“天外有天,岸外有岸么?”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七奶奶愣了愣,忽然听到了哭声。无雨无风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哭就哭吧,也许这哭,都是因为欢乐。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并不知道,这欢乐是多少痛苦换来的。
注释12:青色海螺壳
黄昏开始退潮了,黑色滩涂就从海里钻出来。浓郁的海腥气在大雄嘴里呼吸,晚风又将海腥气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
麦兰子坐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她望着大雄,望着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幅被水舔卷后又贴在那里的旧画,小鬼蟹啪啪吐泡儿的声音令她格外迷醉。半个月亮挑在苍灰的桅顶上。天黑下来,一蓬红得耀眼的渔火燃起来,一群姑娘媳妇还在船边干活。雪莲湾的女人干活都围着头巾,头巾分红、黄、蓝和黑四种颜色。围头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没出嫁的姑娘,她们怕海风把脸蛋儿吹黑了。她们与人交流只靠手势和眼睛。那些戴头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妇,嘴巴很骚,不停地说笑。
大雄看见麦兰子过来了,就躲开那群女人,蹲在海滩拿一木棍在渔火堆里挑拨着,麦兰子闪闪跳跳的火苗将她的脸蛋儿映红,黑发随便披散着。大雄今晚将俺约到海滩就是看渔火么?麦兰子想,心情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如今她已经是一名教师了,可是教师本不是好当的,困难袭来的时候,也让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紧张。大雄率先说:“兰子,你想啥呢?”
麦兰子说:“你想啥呢?”
“俺啥也没想。”
“俺也没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说:“没想头,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麦兰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这小样儿的。”
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等着什么。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麦兰子,你说,哥对你好不?”
麦兰子红脸了,点点头。
“听说你接了裴校长的东西?”
麦兰子心尖颤了。
大雄压根儿没把裴校长当回事,麦兰子跟那书生的爱情,只是沉在一种幻觉里,他觉得麦兰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他硬硬地说:“你也必须接俺一样东西。”麦兰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别……”大雄弓着宽厚的脊梁,在水洼里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十分虔诚地从胸里掏出红绸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壳。这是他爱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拥有它是一生的幸运,命运的赐福。雪莲湾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壳当信物的。“它是俺从大海里捞来的,雪莲湾最漂亮的海螺壳。”大雄递给麦兰子说。麦兰子缓缓接过来,眼底生出真纯的东西。麦兰子很喜欢它,说:“你说它代表个啥呢?”大雄说:“它说法可多啦。”麦兰子又复杂地笑了。麦兰子近乎体贴的举动,又挽回了他的张狂和自信。大雄赖赖地凑过来,拿大掌蛮横地将麦兰子拥在怀里。麦兰子没反感。大雄又继续深入了。这时麦兰子忽然问:“你还没说清海螺壳的含义呢!”她推开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说:“其实,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们女人的。它像个活菩萨,像个聚宝盆,大福大贵,吉兆呈祥。你们女人将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条,恪守妇道,多子多孙,替男人留下几根子香火。”他说得很得意,喉管呼噜呼噜响着,自己都陶醉了。麦兰子却十分泄气地沉了脸,完完全全失去了刚才的圣洁和生动。她问:“你真心信它?”大雄依旧没看出眉眼高低来,拍着胸脯子说:“俺信,俺信哩!”麦兰子很伤感失望的样子,一腔愁恼无从发落,恨一声:“你真熊!”就很随便地将海骡壳甩在海滩上。她本想说这个海螺壳与别的海螺壳有啥两样。谁知海螺壳滚跳了一下,撞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啪一声碎了。碎了,不知怎么轻轻地就碎了。麦兰子的护身符碎了,麦兰子心里竟这般畅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后合。大雄却惊颤了,塌了身架,当下膝一软,“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捡炸碎的海螺残片,喉咙里撕搅着失魂落魄的声音,喉结愚蠢地跳着:“兰子,兰子,你可气死俺了……”他劈手夺过麦兰子手里的红绸布,弹平,边边致致放上残片,密密麻麻的汗粒从他大脸上猝然跌落。
望着大雄苍白的脸,麦兰子就慌了。
大雄盯着麦兰子的脸,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嘴里努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很响的声音。
渔火快燃尽了,最后一线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滩就焦黑如炭了。
一个黄昏,海潮大片退去。泥塌子升腾着被日光蒸热的腥腻腻的气息。大雄手里牵着一条又能又壮的大黄狗气气势势地站在海滩上。海风刮得畅,蓝天又高又远,残阳的红晕浸泡着人和狗,投下重浊浑厚的影子。狗赞赏地瞟一眼强壮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样的忠诚。天暗一些了,潮就颠来了。大黄狗耳朵竖起来,箭一般朝海里一个黑黑的东西蹿去,一跳一跳,划一道道弯弧,割出一串声响。大雄的眼亮了,喜兴得扭歪了脸。他扑甩着大脚片子一撅一撅地跑过去了。大雄在海里捕一种独特的蚣鱼。他要用这种鱼血,为麦兰子免灾。逮了蚣鱼,洒了血,大雄悬心落至一半。他拖着伤腿为麦兰子捧来了一碗童子尿。麦兰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见他折腾来折腾去苦咧咧的样子,还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后,她就从心里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说:“灾破了,灾破啦!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日后做事得掂得出轻重呢!”麦兰子木着脸,泛着大雄读不懂的悲喜。她见大雄喜颠颠地样子,哭了,他越高兴她越哭。“莫哭,麦兰子,莫哭哩!俺都是为了你好,俺从没怨过你。”大雄怯怯地看着她说。
麦兰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说:“麦兰子,你破灾啦,笑笑才是。”麦兰子极不自然地一笑,大泪小泪仍长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长,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总能想起裴校长。她在裴校长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会是个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麦兰子想着,眼皮就嘣嘣地跳了几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打喷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三十
△龙帆节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在疙瘩爷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黄昏,哼哼唧唧拱到蛤蟆滩。望着叠潮的海滩,疙瘩爷喷出嘴里烟头;“嗤”一声;如灭一颗流星。潮水吞了半个滩,丢一爿黄澄澄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无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颠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静,浩渺,苍阔。
疙瘩爷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一荡,透爽爽,醒脑浆子。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油渍麻花的蒜疙瘩对襟背心,“嘭”地跳进海水里。大脚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几蹦,忘情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眼喘息。守海这多年,浪上浪下抛来抛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馊肉。
今天,身为村支书的疙瘩爷是来老河口找黄木匠的。刚走过来的时候,路过小学校工地检查一下施工进度,然后就呆呆地望着那片泥岸。那是曾经埋着父亲铁锅的泥岸。这一刻,疙瘩爷忽然想到海里看看。他特别想跟黄木匠坐一会儿。黄木匠在海边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舢板游哉悠哉地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划划,笑破天的铜锣嗓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神仙过的日子啊!
疙瘩爷黑了脸相,那是心事灼黑的。守海的疙瘩爷有心事,当了官的疙瘩爷更有心事啊!一片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在疙瘩爷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
“疙瘩爷,是凉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缓缓拱来。船上荡出一阵憨笑。
疙瘩爷听出来是黄木匠,便骂:“谁,是老黄吧?咋唬啥?荡你的野魂去吧!”
黄木匠不回嘴,憨憨地笑。自从上次疙瘩爷拦截红藻王,黄木匠心里十分敬重他。他想这疙瘩爷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海阎王偏偏不留他。他被汹涌的海水冲到了岛上。大雄和麦兰子上岛救下了疙瘩爷。海啸也将黄木匠的泥铺子掀塌了,海啸过后,大雄帮他重新搭了泥铺子。黄木匠荡在海滩兜螃蟹、捞梭鱼,打皮皮虾。他瞟了疙瘩爷一眼:“俺的大支书,咋有空找俺来啦?”
疙瘩爷叹了一声:“唉,快别提这个官了,俺唬了别人还能唬了你?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唉,还是你个老家伙活得自在啊!”
“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当官多过瘾啊!来,上来喝两盅烈酒吧!”黄木匠说。
疙瘩爷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告诉你,只要你一下海,你就不是支书了。你别狗眼看人低,咱老哥俩儿肩膀是平的。”黄木匠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疙瘩爷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臭球嘴!俺是说你小子喝酒贼鬼溜滑!”
黄木匠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惊讶了:“咋,你老小子不了解俺吗?俺可是石磙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两人笑到一块儿。他们愈斗嘴心愈近,渔人的生死缘分断断丢不下的。疙瘩爷躺在热嘟嘟的蛤蟆滩上,两眼盯着黄木匠,脸上还可以做出的许多滑稽可笑的表情。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龙帆节吗?”
黄木匠睐睐眼说:“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
疙瘩爷鲤鱼打挺坐起,呆呆无话。脚板处溅起湿漉漉的噗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世上先有蛤蟆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证,《雪莲湾海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蜊,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拱出一片圆溜溜的泥滩。轰鸣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攘人声,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