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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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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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歧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杉儿,红杉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痛,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于,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阀,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
  〃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墙职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座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好大的水啊……〃
  赵寄客站了起来,作了那关羽的手下周仓,目光刷刷地亮了起来。寄客最喜欢听〃水湖〃、〃三国〃,不像天醉,什么都喜欢。听得赵尘这一声〃好大的水呀〃时,杭逸也激动了,也跟着喊了一声:〃好大的水啊……〃
  一茶楼的人屏声静气,听到此同声喝了一个彩。赵尘、杭逸便很是得意,连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只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短当中,几乎要声泪俱下地道:
  〃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泪!〃
  一曲昆腔,唱得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楼下一层的鸟儿重新叽叽喳喳响起。
  吴升小茶童,踩着地板火上房一样往楼下喊:〃红衫儿,你还不快给我死上来?〃众人被这小不点儿老三老四的话吓了一跳的同时,一团小红火又旧又脏从楼梯口跳了上来。她麻利地连翻了几个跟头,作了几个江湖上人的拙劣杂技动作。她飞起一脚打叶子时,却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脸上。杭天醉尖叫一声。那黄毛丫头愣住了,立刻吓得浑身发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师傅你饶了我……〃
  师傅不饶她,师傅指望着她来几个高难度的讨钱动作呢,没想到她把财神给打回去了。师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脸上甩,嘴里便是一连串和刚才唱《刀会》截然不同的脏话。寄客一下冲了过去,喝道:〃张飞来也……〃
  段家生止了手说:〃小少爷想打亲自打便是,这破庙里捡来的累赘实在恼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准你打她。〃
  〃她是我养的,断了我财路,我打她,天经地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寄客用的全是戏剧语言,〃天醉兄弟,还不给我速速上场!〃
  〃吾来也。〃杭天醉急忙响应,慌里慌张上来扶起红衫儿到角落里。小姑娘一头垂发,眼睛长得像柳后的星,吓得还上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样安慰她,便把刚才小莲扔给他的松仁儿,一粒粒往那叫红衫儿的小姑娘嘴里塞,一边还哄着:〃你吃,你吃,喷香的!〃
  小姑娘牙齿抖着,松仁进了嘴唇又抖落出来,止不住地打着哭嗝。
  赵、杭两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气,一边掏钱一边数落段家生:〃你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想要钱跟我们要便是,冲孩子撒什么气,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不知怎么个打骂法呢!〃
  吸鸦片的人见了钱什么放不下,脸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应付着。
  小吴升提着那只红衫儿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气得脖子直往回缩。他看见那两个锦衣绣裤的男孩子围着红衫儿转,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耻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忧茶庄的老板,这一回他恨上了少爷。
  同时他也恨红衫儿,这一干人扬长而去时,他看着他们前脚走出,后脚便冲进灶间找红杉儿。他像柯落帽风一样在后堂里乱窜,果然看见红衫儿坐在门槛上,细细数那些小松仁儿,数数,笑笑,脸上挂着泪,嘴角有小酒窝了,见了吴升,说:〃阿升,松仁要不要吃?〃吴升二话没说一个跟头把她推下门槛,松仁撒了一地。吴升小脸暴怒着,用烂鞋跟踩着那些松仁儿入泥,嘴里呼啸呼味冒气,酸酶海地使着劲。红衫儿复又大哭,惊动了躺在灶边小屋里吸大烟的段家生。他拖着鞋跟出来,见吴升打红衫儿,便来气。红衫儿是他养的,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况且出手的又是个安徽小讨饭,便一把拎起来,啪啪两巴掌,扔出老远。
  这下轮到吴升哭了,哭得伤心。红鼻头万老板来茶馆走走,见这位小茶童哭得跟跷,上去问,吴升哭诉说:〃段家生打我!〃
  〃哪个段家生?〃
  〃这里唱戏的。〃
  万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声:〃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晓得躲不过,硬着头皮出来。
  〃你是段家生?〃
  〃是,万老板你听……〃
  〃滚!〃
  〃万老板我求……〃
  〃滚!〃
  段家生只好滚了,滚前想想懊丧,重新把红衫儿打得鬼哭狼
  嚎。
  红杉儿背着小鼓儿一瘸一瘸离开茶楼时,吴升向她伸出一双
  黑乎乎的脏手,掌心里放着几粒同样黑乎乎的脏松仁。
  吴升哭了,说:〃曙,我从地上捡来的,赔你。〃
  红衫儿没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车夫用黄包车把天醉拉到茶楼,一路上他紧 紧抱着那个小洋铁罐头,里面盛满了好吃的点心、饼干、糖果和 芝麻糕。车夫说:〃少爷,你心好,只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杭 天醉却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僻僻啪啪翻着跟头,膨,跳得老高, 哈,鞋子飞到我脸上。她本事真大,也真可怜,她吃松仁,吃进 去吐出来,吃进去吐出来……·〃
  这么兴奋地说着,激动地停在茶楼门口,被吴升看到了。他 根本不让那少爷上楼,他在门口叫着:〃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 不到她的。呸!她才不会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吴升为什么恨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 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干吗要呸我?〃
  第五章
  杭九斋的故交在前来吊丧的灵堂里,见着少爷杭天醉,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嚼咕——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杭九斋。
  那是说杭家父子的神态:颀长的脖子,略塌的肩,长眼睛上的精蜒翅膀一样匆促闪动的睫毛,细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过于精细的嘴唇,紧抿时略带扭曲的神经质和松开时的万般风情。万隆兴成肉店的老板万福良送上丧缎后退下来,便对着赵峡黄先生说:〃歧黄兄。这父子俩都长得瘦削阴气,怕不是吃茶叶饭吃的吧。像我这样日日老酒红烧肉,阳气足,哪里有这种男人女相的样子。不如劝劝老板娘.不做茶叶生意,杭家或许还可兴旺发达起来呢。〃
  中医赵峡黄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心里头,着实不想与这杀猪出身的酒糟鼻子搭腔,却又忍不住想讥讽他几句,便正色道:〃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哪有一行是专门来害人性命的,尤其是茶,头一条是中药里的宝贝。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后来一时找不到茶,才被那断肠草化了肚子。你怎么张冠李戴,把罪名加到这救世良药头上去了?〃
  万福良有些悻然。他原想趁人衰落摆摆阔气,没想到赵歧黄最见不得这种暴发户嘴脸,尤其容不得这号人与自己称兄道弟。赵歧黄一向以为,杭九斋的染上烟痛,和这些人日夜鬼混分不开,近墨者黑嘛。好在万福良虽俗不可耐但却无有刀笔吏的尖酸刻薄,甚至还有几分愚笨裹挟在生意人的精明之间,便又不知事理地问道:〃赵先生,小弟有一事不解,杭家也算是正派人家,怎么就代代单传,人丁终不兴旺呢?若说抽大烟,我和九斋也算是一路里的货,一患里的醋……〃
  赵歧黄摆摆手,恶心泛泛,不让万福良再说下去。
  赵歧黄世代医家,见过大千世界种种奇魔怪症。杭九斋生前为时候,有时也到赵家的悬壶堂来。他总是坐都坐不住,一边在整前来回转着圈,一边诉苦:〃心里头问,闷啊,哪里有心思顾及茶庄的生意,没意思,做人没意思……〃
  赵峡黄劝他少抽一些鸦片,茶清和藕初撑着这份家业不易。
  杭九斋听了就笑,说:〃是啊,还不如我早早地死,留下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赵峡黄听了这话中有话,心中暗惊,不好再搭腔,杭九斋却一本正经地笑着说:〃歧黄兄你给我做个证人,日后茶清死在我后头,棺材要从我家正门抬出去。〃
  〃这是什么话?〃
  〃唉,当我不是个明白人。忘忧茶庄,日后要靠茶得撑,成也在他手里,败也在他手里了。〃
  杭九斋到底还是芙蓉瘤足后死在水晶阁小莲的床上了。世人都说他纵欲过度虚脱而死,他便成了西门庆而小莲则成了潘金莲。老鸨一害怕,连赎身钱也不要了,便把小莲推出了妓院门。忘忧茶庄从此在杭州城声名微妙,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折才能翻身。
  此时赵歧黄插上一束香,退了下来,对万福良说:〃万老板,被你一提醒,我倒想了起来。吃哪碗饭,受哪样罪,倒也是有点道理的。杭家几代作茶叶生意,山客、水客都做过,也是辛苦过头,硬撑出这么一爿店来,底气都浮上来抽尽了事。如今兔死狐悲,你万老板虽然依旧是芙蓉烟抽抽,老酒喝喝,红烧肉吃吃,不是我咒你,你若有这一天,两只手一定要有红布包住扎牢,到了那里,才会骗过从前被你杀的畜生,他们当你的手断了,才肯放过你呢!〃
  说着,赵歧黄径直上了他的轿子,扬长而去了。万福良又气愤又迷茫,不知这赵歧黄是天性尖酸还是有意损他。这个中医大夫,绍兴人氏,祖宗是当师爷出了名的,后来改行医,杭州城里也是鼎鼎大名,随之出名的,就是他的那张利嘴,损谁谁倒霉,又不敢得罪他。赵峡黄医道高明,专治疑难杂症,得罪了他,怕他不给你好好治病,他真做得出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看看轿子的背影,嘟吹着说:〃这还用你老人家指点吗?杭州杀生的,哪个不晓得归天时手包红布嘴里塞铜板的老规矩,偏你多嘴,叫你老铁头,你倒还真到处甩起来。娘卖匹!呸!〃最后这句骂人话,说得极轻,也不忘四处偷觑一下,便撞着了怔怔注视着他的杭天醉。
  这孩子也是邪门,虽然披麻戴孝,但倚在门廊上,依旧一副恍然若梦的样子,仿佛身边的事情与他无甚关系。
  〃天醉,你看谁啊?〃万老板小心地问道。
  〃看你万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么?〃
  〃看你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天醉说,〃和我父亲一样吗?〃
  〃闭嘴!〃万福良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往回退,〃晦气,晦气!〃
  〃万伯伯不是也抽鸦片吗?〃天醉极有逻辑推理地说。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万福良惊慌失措地又跺脚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这无忌的童口,把这不祥的戏言消灭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轿,跌煞绊倒地逃离忘忧楼庄,还来得及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万伯伯,你啥时候把茶楼还给我们啊,我等着红衫儿来唱戏呢。〃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心灵裂变。大雨滂沦雷电轰鸣的夜半,杭天醉时常会在梦中惊醒,对着忽被刺眼闪电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发出不可理解的绝望喊叫,但他的母亲及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区表象迷惑住了。忘忧楼府内外贴满了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咒语,郎中们川流不息地为这个越来越瘦的杭家独生子号脉开药。杭天醉很老实地伸出舌苔来给大人们展览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咽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藏匿和保留着个人隐私的心态仿佛与生俱来,与另一种貌似张狂的外向的性格冲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场大病。
  病得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里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只要看到他们的背影,他就会坐起来,直着眼睛和嗓门喊叫;他也不能听见下雨和打雷的声音。有一点点这样的声音他就会掀开被子拖着鞋跟往外冲,嘴里就梦吃似地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他的心肝儿子,眼泪汪汪地问:〃你要去看什么?命根子,你看到什么了……〃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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