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赖在忘忧茶庄不走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说是不是?小老板娘!〃
沈绿爱抖动着握在手中的鸡毛掸帚,心中又震惊,又平静,说:〃和你这种人搅在一起,迟早就有那么一天。〃
吴升笑了,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沈绿爱用掸子头灰扑扑地指着吴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吴山圆洞门乌烟瘴气,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几代,还真没碰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落井下石的小人!〃
吴升对这些外强中干的文绔绘的骂人话完全无动于衷。他对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太大的重视,挤得过就爬到人家头上当祖宗,拼不过就趴在人家裆下当孙子。他没有一点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说:〃老板娘,你可不要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你自己穷凶极恶,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里,眼看他们抽得山穷水尽,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锅儿缸灶冰凉,下人逃得活脱精光,我帐上还有一大笔欠帐挂着。是我看不过去,送去米面不说,还把嘉乔接了回去过年,你倒骂起我来,你还说的是不是人话?〃
沈绿爱气得发昏,骂道:〃哪个要你把嘉乔带走的,告你一个拐骗儿童罪也不为过。快快给我送回来,否则我一张状纸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过年!〃
〃告我哪里那么容易?现在我有钱了,又不是从前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的下人!再说我好歹还是革命功臣,官府见我也要让三分的,真要告,无非告到你老公头上,我把他儿子抱走,他还倒过来说'谢谢你'呢!〃
绿爱气得眼冒金星,她倒还从来没有领教过一个流氓的真正嘴脸,她压低着声音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是不滚呢?〃
吴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仿佛正在盘算花多少银子把它买下来。不过他立刻就伸直了腰干,不敢再造次。杭天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长得已经很是人模人样了,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尤其是那小的,一双豹眼,手里又拿着一副三节棍。吴升有些发怵,脸上便挂一点笑,说:〃我也不为难你们,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橹出一点还了我的帐,否则连本带利,将来大家面上不好交代。〃
沈绿爱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掸了灰尘,吴升便作了个揖说:〃我也晓得今年你们生意不好,也不通你们,老板娘若想个明白,把忘忧茶楼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沈绿爱听了,忍不住大笑,声如银铃,这古旧老房子的尘粉便扑扑地往下掉。吴升听了心一惊,想,好大的声音,跟打钟似的,这个女人有力气。
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汉说,〃比如说这满山遍野的草,为什么有的生在山顶,有的生在山脚呢?〃
嘉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说:〃妈,山坡上有茶呢,怎么和我在龙井看到的不一样。〃
老汉顿时也神采飞扬起来,说:〃要说茶呀,你算是问着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话说赤木山,就在会族人聚集的景宁山中。山有惠明寺。相传唐朝大中年间,有个老人,名叫雷太祖——一听这姓,就知道是苗族,带着四个儿子,从广东逃难,到了江西,又从江西流浪到了浙江。说来也是缘分,在江西,他们认识了一个云游的和尚,都是出门在外人,相处洽和,便交了朋友。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寺里。
原来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开山祖师。
这里古木森森,荒无人烟,倒是流浪汉的安身栖息之处。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围辟地种起茶来。
渐渐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区流传开了。当然,最主要的产地,还是赤木山东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涤头村。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园却在半腰间,与白云亦可比邻了。春秋朝夕,立高山远眺,山下茫茫烟霞,众山唯露峰尖,犹如春笋破土。至于冬季,雪积山高,经月不散,实乃借玉为容了。
如此,养在深山人未识的惠明茶,却被原来对茶事不甚关心的革命侠士赵寄客在不经意中发现了。
话说当年,赵寄客跟了吕公望上了南京。南京一仗血战,其中浙军最勇,歼敌最多。赵寄客留在了南京,追随陆军总长黄兴先生左右。此时,他已发现辛亥革命并未实现他心中的国富民强的目标,倒是给另外一批投机分子提供了上场表演的机会,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此时,他才前所未有地想起他那个弟兄杭天醉来。他突然觉得,杭天醉那貌似颓唐的心里,有些东西,比他似乎要看得更透。
虽如此,赵寄客的造反生涯却迟迟结束不了。1913年7月,李烈钧在江西宣布独立,二次革命开始,赵寄客匆匆往来江西、上海之间。在沪上战役最激烈的向市内大军火库发动的五次猛攻之中,他失去了一只左臂。他当时的样子,正是后来嘉和在船上梦见到的血淋淋的样子。
他在一家医院整整藏了半年之后,他从前的会党朋友,把他秘密转移到了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密林古刹之中。在惠明寺中,他已经度过了将近半年时光。
当他远远地从山道上望见三个身影,一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次见到的会是那个他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女人。直到他们几乎就站在了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几乎跳了起来,空袖口,就在半空中怪异地飞扬了一下。那后面的脖子细长的男孩子,便失声尖叫起来,说:〃妈,你看……〃
前面那个男孩,虎头虎脑,豹眼环睛,却已一个箭步跑上来,拦腰抱住了赵寄客,大叫:〃寄客伯伯,我们可找到你了!〃
赵寄客被这孩子摇晃着,心里却惊诧得不得了,问:〃怎么是你们,天醉呢?〃
绿爱累得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喘了半天气才说:〃怎么,我们就不能来?〃
赵寄客这才晓得,阔别几年,杭天醉已经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烟鬼!
在惠明寺下榻,他们梳洗完毕,又睡了一觉,赵寄客便来叫绿爱和孩子们看茶树去,见两个孩子都呼呼地睡得很香,绿爱说:〃算了,让他们睡吧,我和你去。〃
话音刚落,嘉和就睁开了眼睛,说:〃我也去!〃
赵寄客笑着说:〃嘉和倒是个有心人。〃
嘉和很认真地抬起头说:〃我喜欢茶,很好看的。〃
下午,春暖花开,惠明寺周围茶园,一片山野花香之气。绿爱恍然大悟,说:〃无怪我们喝着你寄来的茶,怎么一股子的花香,却又不是茉莉、现现和玫瑰,原来是这满山的野花香。〃
〃不是说茶性易染吗?〃寄客笑笑,回答说,〃我们龙井茶也是有花香的,一股子豆奶花香罢了。〃
绿爱也笑笑,说:〃原来寄客兄也是懂得茶经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革命呢!〃
〃这也不是势不两立的事情啊。不要说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种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边革命一边种茶嘛。〃
〃他,几年不见,寄客兄文气多了嘛,从前你可是火烛郎当的。〃
〃是这山里的水土滋润的吧。〃赵寄客长吸了一口气,〃将来回去,我倒是真想做点事情了。〃
绿爱看看寄客,他披着一件灰黑呢大衣,围巾是小方格子的,还松松地围在脖子上,头发长长地披在了肩上,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么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间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了。
说话间,赵寄客指着一株高约六七尺的茶树说:〃看,用这种叶子制茶,当地人说是最好的。〃
他顺手摘下了一片,新叶长的莫六寸,宽约莫两寸半。
嘉和抬起头来,吐着舌头,叫道:〃这么大的茶树啊,翁家山可是没有的。〃
〃这算什么?云南那边还有十来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样,也有长子矮子和不长不矮的。这个树,也只能算是不长不矮的吧。〃寄客说。
这倒是连从小在茶乡长大的绿爱都未曾看到过的事情,世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树,便说:〃从前读《茶经》,开篇便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还以为早就绝了迹,没想到真有这么大的。〃
〃和这里的土质也有关系吧。〃赵寄客说。
绿爱蹲下来抓了一把土,黄土,还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一指给他们看,什么是大叶茶,什么是竹叶茶,还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条上每个叶腋间的潜伏芽同时迸发,而且,芽梢可以同时齐发并长。茶叶圆圆的,厚实又隆起,却又嫩绿不老,实在是看看都香。
正说着笑着,嘉平一脸委屈跑来了,大叫着:〃好哇,你们就这样瞒着我自己玩去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猪,不忍心呗。〃嘉和说。
嘉平却也得意地抹着脸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们冷落我呢。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有好玩处,偏不告诉你们。〃
赵寄客说:〃看你这一头水,我就晓得你在哪里了,跟我来!〃
说完,他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地便走到离寺不远处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赵寄客说:〃惠明茶南泉水,这一带最有名的呢。〃
绿爱把头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张明艳的脸。接着,缓缓地移过来另一张脸,长头发,狮子一般挂下来,头一低,那围巾一头也挂了下来,绿爱下意识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只的手,彼此有些尴尬,有些心动,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却又幽幽的,无声,沉浸在那里。最妙不可言之时,那两兄弟却在大呼小叫了。〃快来看啊,快来看这大木桶啊!〃
原来,这兄弟俩沿着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寻寻觅觅,来到寺后的灶房前。见那里,一溜的大木桩子,真的要用两个人合抱还抱不过来。中间却是被挖空了,便用来盛水,经年日久的,桶壁内外,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
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