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半夜,吴升去了望仙桥,招呼都不用打一个,鬼似的就被从巷子里蠕出来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吴升在这方面
毫无经验,但看上去好像是个老手。因为他喝得半醒,正可肆无忌惮却又不烂若湖泥。他被一个半老徐娘一把拽住,票进了一条巷子。他一头倒在那张烂席前时,心里还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云山雾罩了。早上醒来,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铜钢,不翼而飞。他吓了一跳,通地跳了起来,不知此身何处。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从一人多高的破瓦顶上,朝他翻着白眼,顿时头痛欲裂。
〃有人吗?〃他大叫了几声。
他明白,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买个地方出出气,结果却被别人出了气。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还是人耍了他。接着,那一幕就〃哗啦〃一声,压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头就栽在破席上。他看到了烛光,光滑如黄缎子的两条身体,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复始地跳跃着一句话:〃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他怒气冲天地蹦下了破席,在这婊子的破窝里乱翻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现在他怀疑他玩的是个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个叫花子。这使他更生气,便一脚踢开了房门,摇摇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场忙碌的伙计们见他回来了,小声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老板到处找你。〃
吴升朝他们翻翻白眼,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就作了个下流动作,说:〃寻婊子去了吧?〃
那其他几个伙计就胆小而委琐地笑笑,不敢笑响。
吴升犟着头,径直入了厨房。今天灶间人多,小茶在烧火,面孔映得红红的,脸上还有汗水下来。吴升瞪了她一眼,便就着竹筒里的生水,咕喀咕喀喝。小茶没再像上次那样,叫他不要喝生水。他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恍当一声扔了竹筒,冲着小茶,大吼一声:〃谁说我不行!〃
小茶吓得拎着个吹火筒就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也不说一句话。
〃当我不晓得啊,谁说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脚,把吹火筒扔了过去,尖声地叫了起来:〃疯子!〃
茶清老板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俩。半晌,挥挥手,对小茶说:〃把戒指取下!什么地方?〃
小茶赶紧便去拽手指。
茶清又对着吴升,口气很重:〃干活去!〃
忘优茶楼开张后的日子里,杭天醉带着小茶旧地重游去了。临行前他灵机一动,约上了吴升。
〃吴升,吴升,你不是隆兴茶馆小跑堂的吗,去,跟着一起去开开眼,看看我和这杀猪的开茶馆是怎样的不同。〃
小茶就欢天喜地地坐上了撮着的黄包车,旁边有小抗老板陪着,一路拉过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着眼,撮着就未免难为情。小茶浑然不觉,一路小跑跟在旁边的吴升则气得咬牙切齿。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会让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而撮着也竟然以为顺理成章?难道这跑码头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里在梦中,她却早就是他独占的了,是他无论怎样的糟践都逆来顺受着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现在春风得意的样子,她跨过茶馆的门槛时想不起他曾经把她从门槛上推下来;她上楼梯时想不起她怎么样翻着跟头跳上去;她在楼上小戏台子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还喷喷地夸着雕梁画栏,不知她比戏子还贱,贱货!贱货!
但是那不长眼的有钱少爷却偏抬举她,那就是一对一的贱。你看他还小心扶着她坐在廊栏前,又买了瓜子、松子给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样子…一他妈的又贱又迷人。她还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儿喂廊下挂着的鸟儿,那样子又纯得滴水,叫吴升无法想象烛光下的淫乱。
奇怪的是吴升一方面气得头昏眼花,一方面却又一丝不苟地在那挂着名画的茶室里张罗,把天醉、小茶,甚至撮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吴升,我看我还是把你从茶行里叫回来开茶楼算了,你干老本行,看着都舒服。〃天醉说。
〃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啊,〃吴升说,〃哪能干一辈子?〃
〃这倒也是,我看出来了,吴升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好,我会助你的。〃
〃谢谢杭老板。〃吴升就欠着身子作奴才状。小茶在旁边看了,打了个寒颤。现在,一下子的,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少爷给了她松仁儿,吴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来给她吃。他还哭了呢,他为什么哭?
夏季的日子里,沈绿爱过得很平静。丈夫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在茶庄,大部分时间,是在候潮门茶行。春茶生意过后,丈夫又开始张罗到桐庐收鲜枣,到塘栖收莲子,加工后,运销香港和广东。再有的时候,丈夫便是在茶楼中度过了。茶楼开了张,白天有人来个鸟,吟诗,夜里听评弹和大书。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回来了,见着妻子,很客气,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到哪里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经睡下了,听了他的解释,她连头也不回。
她对她依旧是处女的状况,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家族的公开的秘密。她的母亲和婆婆为此专门开过几次神秘的会议。接着,各种各样形色诡橘的郎中,开始出现在忘忧楼府。她的丈夫,开始吞吃各种各样的中药。
沈绿爱冷漠地看着这些人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一段时间以后,婆婆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点心啊。〃婆婆说。
〃这不管我的事。〃她漠然地说,心中怀着对这个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这种事情,两个人的,也难说哦。〃婆婆微言大义地说。
终于,一个老不卡卡的老女人,被一顶小轿子,抬进了院子,她们把她和沈绿爱单独地关在了屋子里。
接着,沈绿爱便听到了她从来也没听到过,也想象不出来的许多古怪问题,她虽落落大方,也被问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
那老巫婆又开始向她传授她的房中术,沈绿爱觉得又羞怯又好奇,她从来没有想到人生来还有这么许多乱七八糟的动作。她又蠢蠢欲动了。
半夜里,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睡下了。她翻了个身,轻声问:〃这么晚?〃
〃是啊,听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说几句话,把身翻了过来,丈夫像一只弓虾,头朝外,顷刻间,鼾声响起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想,天亮时再说吧。
她几乎一夜也没有睡,快天亮时,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头斜过来,奇怪地问:〃天还没亮呢,你干什么?〃
沈绿爱吃了一惊,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胆怯、心虚和恼火。丈夫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仿佛在说,你是谁啊!
杂役吴升再一次进入忘忧楼府的时候,秋风已经起来了。
没有一个秋天,比吴升在这个秋天更加伤感了。
夏末的时候,小茶去和茶清告别,她脸色不好,鼻翼上出现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说:〃茶清伯,我要走了。〃
茶清正在打算盘,劈叭劈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有地方住吗?〃
〃就住在——〃
〃——不要再说。〃
茶清手掌用力一摇,挡住她的话:〃我晓得你活得下去就够了,别样事情,我不想晓得。〃
小茶膝盖头一软,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茶清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下来,移下来,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松了口大气,把抽屉打开,一长条银元包好,取了出来。
〃拿去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吴山脚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里去住。她怀孕了,这对她来说是无可选择的事情,至于她这算是妾,是外室,还是其他什么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来吧,〃茶清挥挥手,〃过得好就过,实在过不好,再来寻我。〃
小茶在进入自己的小院落前,还经历了一件事情,轿子抬到清河坊的时候,路堵住了,说是前面有个女叫化子死了,没人收尸,正横在路口呢。
天醉从轿上下来,一会儿就上了小茶的轿,说:〃我手头没带银元,你给我几个。〃
小茶的那简条子就打开了,银元滚在地上,咕嘻嘻响,杭天醉取了几个。小茶看着杭天醉给人钱,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颠,一包东西掉了下来,打开一看,是一只茶盏,侥幸没有打破。
老太婆那张脸,烂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个生杨梅大疮的妓女,年老色衰,脏病染身,最后落一个暴尸街头的下场。
杭天醉捡了那茶盏,又撩起轿帘,把它要递给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讨饭佬的。〃
〃她是小莲,〃杭天醉说:〃这茶盏是我给她的。〃
〃小莲是谁?〃
〃给你吃松仁子儿的人。〃
〃我可不认得她。〃
〃不要问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兴了,小茶连忙接了那茶盏,抖抖籁籁的,也没地方放。最后,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盏打了进去。
但是,她讨厌这只茶盏,许多年来,见到这只茶盏,那张腐烂的老脸,就会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吴升一直跟踪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跟踪到吴山脚下。他亲眼看见小茶进了那个门口有一株狮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墙,圆的洞门,用瓦片叠成的墙窗。门是朱红色的,对开的,两个铜门环挂在那里,那么无动于衷,仿佛谁住在那里都与它无关。吴升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里望,他吃了一惊——他看见撮着在院子里搬着家具。他也知道了?那么还有谁不知道?难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脚老婆,也允许了小茶的存在?
吴升知道,有钱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么,他吴升是败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着拉着空车,走过他的身旁。吴丹说:〃杭老板有乔迁之喜了?〃
撮着吃了一惊,见是吴升,才说:〃我当是谁?草帽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升便撒谎:〃正要到茶庄去取银子,卖家只相信你flJ茶庄用印子戳的银元,路过这里,就见小茶往这个院子进来。新鲜,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着再也不吭声了,闷着头往前面拉车,吴升心里那口恶气出不掉,是不肯罢休的,说:〃撮着,你跟着你家少爷,胆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着把头抬了起来,很诚恳地说:〃吴升,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分寸不好,问东问西,问得太多了,要有祸祟的。〃
吴升倒是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同行的一席话,说得问住了。他盯着撮着那副牛眼,黄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两肉来,脑后那根头发,盘在脖子上,像根烂井绳。吴升想,莫非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将来?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他咬着牙齿,对撮着说。
〃不是自家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撮着继续说。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吴升咆哮了,跺起了脚。
〃你要吃亏的。〃撮着再一次认真地停下了车,〃你这个人,要心太重了!〃
吴升进了忘忧茶庄,帐房先生是个胖子,见了吴升便说:〃我这里没有现钱。〃
〃茶清老板说好了,叫我来取的,人家只相信你们这里的银元。〃吴升见了旁人,依旧是很乖巧的,尽拣一些好听的说。
〃你?〃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