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茶清摸摸杭天醉额头,发烧、咳嗽,可是发不出汗,便说:〃是感冒。〃
然后吩咐撮着,去管家处取了葱鼓茶来。原来这茶是茶清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亲自配的,内有葱白、淡豆鼓、荆芥、薄荷、山桅、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鼓,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而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之功,水煎温服可助发汗散邪。所以,忘忧茶庄一般伙计的头痛脑热,均服此药茶解之。
杭天醉服了此药,果然不再喊叫,浑身上下还出了虚汗,依旧昏昏地睡了。茶清唤了撮着出来交代说:〃今夜你守着少爷,明日一早再禀告夫人。东洋的事情,不许再提一个字,明日五更,给我备了车,我去拱定桥。〃
撮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要不,那红衫儿放在翁家山,叫我怎么办才好。〃
茶清沉下了脸,说:〃这是少爷的事情。懂吗?〃
撮着实在是不太懂,呆着双眼,半张着嘴。茶清挥挥手叫他走。走着走着,撮着明白了,为什么茶清伯的眼睛会发绿。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农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医赵大夫家四公子赵寄客,手提一只牛皮箱,站在拱高桥京杭大运河码头,准备在此与杭天醉会合,然后搭乘小火轮,直抵上海。
天将五更,码头上流荡着一些小商小贩,有肩挂木袋、手托木闸的,那是推销清凉丸、金刚牙粉的,还有带着铁板火炉做鸡蛋卷的。赵寄客知道他们都是自《马关条约》之后,日本来杭州的日人。这些挑着担推着车的日本侨民先期而入,一面现烘现卖着鸡蛋卷,一边向杭州人学汉语,打听风物习俗。温文儒雅地被南宋遗风浸润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与大和民族的小商贩礼尚往来时,腰佩刀剑披头散发的日本浪人,却乘机拥入拱定桥,与结伙行凶的黑社会大团伙青洪帮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高桥是东洋人和青洪帮的天下。当此时,日本人在拱高区设置邮政所,兴办汽轮会社,在街头放映杭州最早的无声电影,把抗人着实都震了一下。拱哀桥也有东洋人开的茶馆,杭天醉曾嗤曰:〃这能算是茶馆?〃原来日本人在拱定桥搞了〃五馆〃政策:烟馆、赌馆、妓馆、报馆、戏馆。茶馆沾了这五馆的气,早就跑了调,像大马路洋桥边开的阳春茶园,二马路中央开的天仙茶园,里马路开的荣华茶园,几乎都成了勾结地痞流氓娼妓卖淫的据点,整个拱高桥就成了公娼区。妓艺稍优的,多在福海里,有近二百户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马路、里马路一带的茶园酒肆里晃荡;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定桥西头。常有那浪荡的米商与竹木商人,在此间鬼混。
赵寄客单身一个男人等在码头上,来纠缠的妓女就没停过,听口音,又多是浙西农村。赵寄客不好色,也没有杭天醉那分情调,就像昨日湖上事,把云中雕暴打一顿他便扬长而去,不会有后来那么些粘连的,所以那些妓女一过来他心里就烦。〃去去去,〃他一边用手挥着,就像驱赶一群苍蝇,一边就在心里怨杭天醉,再过半小时,小火轮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经上了船,这家伙究竟怎么搞的。心里正焦灼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赵四公子,赵四公子!〃
他回头一看,竟是撮着。心里一喜,正要招手,后面过来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来,脸上的欣喜,渐渐地转为冷笑。
茶清伯此时已稳稳站在他面前,作了个满揖。
〃赵公子,杭少爷昨日湖上受寒,病卧榻上,不能与您一同东渡日本,老夫特来通报,免你牵挂。〃
赵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谢茶清伯。寄客无牵无挂,别人愿去愿留,悉听尊便,晚生告辞了。〃
茶清伯一把抓住了赵寄客,一出手,赵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茶清却从口袋里掏出一钱袋,说:〃拿去。〃赵寄客要推辞,茶清一掷,重重地入其怀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条好汉!〃说罢,摇身一晃,不见了。
杭逸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时,同龄人吴升,正在隆兴茶馆和忘忧茶庄之间秘密地来回穿梭。每一次他都给吴茶清带去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万福良大小老婆为财产打官司了;万福良气病了;万福良气死了;隆兴茶馆落入小老婆的赌棍奸夫之手了;隆兴茶馆封门了;隆兴茶馆要出手了,好几家买家来看过了,价格太辣手,卖不出去了。
林藕初说:〃当年三百两银卖出去,如今万家要卖五百两,且糟践成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如数买下,岂不遭人笑话?〃
吴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茶清伯沉吟片刻,耳朵侧着,像是满腹的心事,说:〃买吧。〃
林藕初眉毛扬起来了,吴升便搓起手来。
〃忘忧茶庄有钱。〃吴茶清说。
吴升搓着手,不搓了。他恨这句话,他恨忘忧茶庄有钱,在这一刹那间,这小伙计甚至恨他心里热爱着的人。他像一个间谍一般来回乱窜,本意却是非功利的,他只是为着依恋那从小解救和抚慰过他的人,但他仇视忘忧茶庄。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件互相矛盾着的事情。
林藕初从来没有听到过茶清嘴里说出过这样张狂的话,凡事从茶清嘴里出来,便都没了火性。她纳闷着,茶清却说:〃该给天醉娶亲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鹏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芥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划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发发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
〃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从来还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文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你也认命,〃
〃……认!〃吴茶清斩钉截铁地说。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说:〃我是不想认天数的。难道要我成亲也是天数吗?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妈出的主意。我们忘忧茶庄大大小小的主意都离不开你。我被你捏在手心里了。你就是我的天数,你知道我多么……〃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着窗框,每当他心情过分激动时,他就开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说……我,我,我是多么没、没、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没、没有……办法……〃他口吃得厉害,说不下去,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吴茶清看见了杭天醉的样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然后,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子。茶楼一下就暗了。空荡荡的,掏空了心子,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走过站在楼梯口的吴升身边时,吴升手里拎着一块抹布,觉得他们离他很远。他觉得自己既在忘忧茶楼之中,但又不在茶楼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气的铜墙铁壁。他想,什么时候,茶楼会落在他手里呢。
第十章
杭天醉顺理成章地从求是大学堂退了学。这个喧哗热闹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下子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处的人事怎么能够结束得那么快,这种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些像砍头——咋喷——命运一刀两断。
现在,他平淡地面对着家人为他操办的婚事。仿佛他在这个五进的大院落,轮回结亲过许多次。
长兴人沈拂影虽作为丝绸商在沪上商界占一席之地,对庶出的女儿沈绿爱的婚嫁却听凭了留守老家的三姨太的安排。客人林藕初在沈府客厅刚刚坐定,主人用毛竹片烧燃的铜壶已经响开了水,鱼眼之后的蟹眼在水面上冒翻着,林藕初的眼前列列排排,堆满了一桌子的佐料。有橙皮、野芝麻、烘青豆、黄豆瓣、黄豆芽、豆腐干、酱瓜、花生米、橄榄、脑桂花、风菱、李芬、笋干,切得密密细细,端的柳绿花红。三姨太亲自取了茶叶,又配以佐料,高举了茶壶,凤凰三点头,冲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又将茶盘捧至堂前,送与林藕初一干人,嘴里说着:〃吃茶,吃茶,这是南行的熏青豆与'十里香',你看碧绿。我们德清三合人的规矩,客人来了,先吃了咸茶,再说话。〃
林藕初眼角嘴角都是笑,心里打量盘算着。女方是杭家世交,虽为庶出,但沈拂影对女儿却不薄。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也把沈绿爱常常接了去沪上住。沈家妻妾成群,子女也多,这个叫绿爱的小姐,林藕初竟无缘见过。然见了这殷勤可人的母亲,女儿的风韵便亦可知其几分。听说此女颇有几分野气,不缠小脚,一双天足,最爱在顾清山采摘野茶。林藕初听了倒也欢喜,这沈拂影虽是做丝绸生意的,女儿却像是要吃茶叶饭。还有一句话众人知道了也不说,原来沈绿爱之母原本就是莫干山下一小茶贩的女儿,后来做了沈夫人的陪嫁丫鬓,进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茶事,便由她一手操持。老爷从上海回来,见这丫头点的一手好咸茶,吃了喜欢,便留在屋里。那丫头也争气,生了绿村、绿爱两兄妹,便一心一意守着沈家在水口的那百亩茶园。操持得上下满意,沈家里外,竟也认了这个粗手大脚的三姨太。
杭沈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的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订亲那日,杭家厅堂供了和合二仙神马,燃了红烛,吃了订婚酒。母亲林藕初严守祖先的规矩,聘礼送过去二百余元,在杭州也是上等人家的礼数了。女方留下了零头,把那二百元整数退回,表示有志气,有底气,不愿落下卖女儿的恶名。
发在那一日,沈家出尽风头,所谓良田百亩,十里红妆,全铺房一封书,无所不有。因是湖州来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亲戚家里。
沈绿爱和杭天醉这对青年男女,过去从未见过面,杭天醉只晓得对方有双大脚。沈绿爱呢,也只晓得对方是个风流书生。花轿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赞礼者两人分列左右。只听右边赞礼者慢声长调高唱一句,熨轿!便有人手执熨斗,斗中燃古香,绕花轿两圈。又听有人唱,启帘!有人便将帘除去,绿爱的眼前红晃晃地一亮,她知道,这下她是亮相了。临行前母亲交代再三,说那两只大脚要在裙子里头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戏台子上一样,只见裙移,不见脚动。绿爱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想着,喜娘把她扶下了轿,果然便听得一阵的〃嗡嗡〃,绿爱有些心怯,但转念一想,呆一会,揭了头巾,我叫你们再〃嗡嗡〃。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来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后又送来了沈绿爱。
与此同时,新郎开始被摆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请了登堂,他都很顺从地照办了,与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礼,他都温温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仪式就改革了。当司仪唱〃揭巾〃时,新郎的心里〃恍当〃,很响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会想到红衫儿,想到那个瘦弱的勉为其难地生活着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听撮着说她在山上还可以,毛病好起来了,帮着撮着老婆采茶呢,可是他竟没有心思去再牵挂她。自从赵寄客走以后,他日夜牵挂的,便是东洋了。他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想要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这个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个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马那样健壮。即便穿着大红喜袍,她细韧浑圆的腰身,她的结实的臀部也都遮掩不住地喷射春光。她的高耸的胸脯威风凛凛,仿佛长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使得大病初愈的杭天醉下脚发虚。他希望他能不费力气地顺手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