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夫金在离湖不远一块榛树丛生的洼地上休息。对岸耸立着一幢巨大的两层石头房屋。房子里传出德国人的谈话声。房子右边有条不宽的便道,而在地平线上,在电线杆子中间,却是一条大路。
特拉夫金在这大路附近布置了哨兵。机动车几乎川流不息地从这里驶过。应该加以监视。有时交通中断片刻,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紧张状态。汽车上装满德国人和用粗帆布遮盖的秘密货物。强大的牵引车拉着大炮过去了两次,炮数一共二十四门。
特拉夫金不断地监视着这条车流,其余的侦察员则轮流值班:有些人睡觉,另一些人同特拉夫金一起,计算着从旁边经过的德国兵力。
“中尉同志,”马莫奇金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那边便道上来了一辆德国大车,只有两个德国人。车上尽是吃的。请让我们去捅死这两个家伙,不开枪就是。”
特拉夫金小心地跟着他走去,果然看见便道上有一辆马车慢慢移动。两个德国人一面抽烟,一面懒洋洋地闲聊。一头猪在大车上呼噜呼噜哼叫着。
是啊,谁都想去收拾这两个鬼子的。他们简直是自投罗网。但特拉夫金不无惋惜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走吧。”
马莫奇金甚至有几分气恼,因为情况这样有利,他不禁跃跃欲试,希望能向侦察员们,特别是向阿尼卡诺夫,表现表现自己眼明手快的本事。
当“舌头”在周围不断地来回奔走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光是去瞧几眼就算了!
天色渐渐明亮,大路上的交通断绝了。
“他们只在夜里行动。”阿尼卡诺夫说,“好躲开我们的空军。一定有什么企图,坏蛋!”
特拉夫金带领战士们回到那片密密的橡树林,侦察员在早晨的寒气中蜷缩着身子,打起瞌睡来。忽然之间,湖边的房子里传出一仲拖得长长的声音,听不清是呻吟还是叫喊。
特拉夫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猛地想起了马尔钦科。叫声重又传来,随后一切都静下了。
“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布拉日尼科夫提议。
“不用,”特拉夫金说,“天亮了。”
天真是亮了。粉红的光点在湖面荡漾。侦察员们啃完马莫奇金从他那无底口袋中掏出的面包干夹灌肠,又入睡了。
特拉夫金没有唾。他爬到湖边,在几乎紧靠湖岸的树丛中停下。湖边的房屋像苏醒了似的,院子里人来人往。
不久,有三个人走出大门。其中身材最高的一个举手往帽檐上一碰,行个军礼,慢慢地离开那座房子。他登上山坡,回头向留在门口的两个人挥挥手,就沿着便道快步走去。这时特拉夫金发现那德国人背着一只背囊,左臂上有条白绷带。
特拉夫金立刻想到应当抓住这德国人。这简直不是思想,而是意志的冲动,每个侦察员只要一见任何德国人,都会产生这种冲动。后来特拉夫金才恍然悟到,这德国人扎着绷带的胳臂跟惊动过侦察员的夜半呼号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原来湖边的房子是医院。沿便道走去的高个子德国人刚刚出院,正要回他的原部队去。谁也不会寻找这个德国人的。
阿尼卡诺夫和马莫奇金也没睡觉。特拉夫金走到他们身旁,指着稀疏的树木中隐约可见的瘦长人影,说:“要抓住这个鬼子。”
两人吃了一惊。平日很谨慎的中尉,居然下令大天白日抓德国人!
于是特拉夫金指着房子解释道:“那是医院。”
他们看见德国人胳臂上有条白绷带在阳光下闪耀,也就明白了。
他们叫醒那些睡着的侦察员,一起去森林截击德国人。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打口哨吹小调,大概正在这个春天的早晨陶然自乐。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初次出马抓“舌头”的小“鸽子”甚至感到扫兴。他连碰也没来得及碰这鬼子一下。当他们把鬼子捆起来,用船形军帽塞住他的嘴巴,拽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万分激动的“鸽子”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哩。
这个德国人躺在长满榛树的洼地上:一管被人稍稍拽长了似的尖鼻子朝着天空。他们从他嘴里掏出帽子。德国人开始哼哼。
特拉夫金用俄国腔硬梆梆地说着德语,问道:“你是哪个部队的?”
“一三一步兵师,工兵连,”德国人回答。
这是侦察员们知道的一个驻守前沿的步兵师。
特拉夫金仔细看了看俘虏。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灰白发,水汪汪的浅蓝眼睛——典型的德国人眼睛。
特拉夫金紧盯着这对水汪汪的眼睛,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见过党卫军吗?”
“噢,见过,”德国人答道,他好像因为熟悉情况而自鸣得意,已经能够比较大胆地瞧他周围的俄国人了,“他们在这里的人数挺多,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部队?”特拉夫金问。
“这是党卫军‘海盗’坦克师,一个著名的强大的师。希姆莱的精锐部队。”
〔原文如此,应为第五党卫军“维金”装甲师。〕
“哦……”特拉夫金说。
侦察员都明白中尉探听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虽然这德国人不知道“海盗”师的编制和集结的目的,特拉夫金还是挺重视他所获得的情报的意义。现在他几乎怀着好感来看这个瘦长的德国人和检查他的证件了。德国人望着这位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哀愁的俄国青年,忽然觉得有了希望:难道这可爱的小伙子会下令处死他么?
特拉夫金把眼光从德国人的士兵证上移开,想起必须结果他了。
俘虏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哆嗦起来,话语中充满力量地说:“共产党员先生,同志,我是一个工人。请看看我的手吧。相信我,我敢发誓,我不是纳粹分子,我是工人,我父亲也最工人。”
阿尼卡诺夫大致懂得德国人说的话。他知道“工人”这个词。
“他伸出他那双起老茧的手说:我是工人,”阿尼卡诺夫忧郁地说,“可见他知道我们这里是尊重工人的,他知道他在跟谁打仗,但他还是打下去……”
特拉夫金从小接受敬爱工人的教育,然而他非处死这个莱比锡的排字工人不可。
德国人也感觉出了特拉夫金眼光中流露的这种怜悯心和这种坚决态度。他并不蠢:他是排字工,读过不少明智的书,他懂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些什么人。他看到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年轻的、一对大眼睛充满怜悯心和坚决精神的林神似的美男子手里,不禁放声痛哭了。
第八章
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一切不相干的、一切过去的事情都已从记忆中消逝,即便有时候还浮现出来,也只是采取模糊的断片的形式。他们把全部精力贯注在任务上,他们念念不忘的只有任务。
阿尼卡诺夫和“鸽子”走在前头,特拉夫金和背着电台的谢苗诺夫在他们后面四十米光景。左面有一条公路跟这四个侦察员的前进方向平行,马莫奇金和贝科夫几乎是沿着公路旁边行走;在右首的森林边上,布拉日尼科夫为全组担任警戒。这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特拉金夫居三角形底边的中心,阿尼卡诺夫相当于顶点。有时他们发现了德国人,三角形便合拢来,推进得慢些,战士们甚至停下脚步,仔细听听夜间的音响。阿尼卡诺夫一发出鸟叫声,大家都在原地站住。
左面公路上常有汽车和履带式牵引车经过。可以听见德国人的歌声、德国人的咒骂和口令声。有时步兵走过,土兵们的谈话声听得那样清清楚楚,仿佛只要你一伸手就能逮住德国人,碰到德国人的脸孔,德国人燃着的香烟头就会烧着你。
特拉夫金毅然决定暂时不再捉“舌头”。他感到他插进敌军驻地的中心了。一个疏忽的动作,一声低哑的叫喊,都会招来这一群吵吵闹闹的党卫军的突然袭击。他知道“海盗”坦克师集结在这里,却不知道它的编制和意图。如果把部队、坦克和大炮计算一下,师的编制倒可以大致确定。至于指挥部的意图,却只有熟悉情况的德国人才能了解。侦察过火车站以后,必须捉到这样一个德国人。
可是特拉夫金这个稳妥的计划意外地给破坏了。他忽然听见左边发出音响,接着,马莫奇金从黑暗中出现,轻轻地报告:“这里有个德国人躺在大路附近。喝得醉醺醺的……”
特拉夫金朝“醉醺醺的”德回人瞥了—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德国人不小心闯入密林中,被马莫奇金推倒在地。昏迷过去,而且给解除了武装。
马莫奇金尴尬地分辨道:“他向我猛扑过来,叫我怎么办呢?”
没有工夫长久争论。他们抓住俘虏的手,快步钻入森林。
传来德国人呼唤失踪同伴的声音,在俄国人听来,这呼声是奇怪的:“呜—呜赫!……呜—呼!……”
“维利巴尔德!维利巴尔德!”
“本内克先生!……”
俘虏躺在湖边的草地上,马莫奇金给他喷了点凉水,甚至不惜从背壶中倒出些许家酿酒,灌进他的嘴巴。
马莫奇金喜眉笑眼的,尽在“自己的”德国人身边忙来忙去,又百般夸奖他:“嗨,这是地地道道的党卫军。这家伙什么都知道……您瞧,中尉同志,是个军官,的确是个军官!”
“鸽子”尤拉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德国人,懊恼地皱起小鼻子,哀叹道:“大家都抓‘舌头’,我可老也碰不到。”
“没关系,小鸽子,”阿尼卡诺夫不安地倾听着消失在远方的呼唤声,说道,“这种宝贝这里多的是。你能抓到的。”
党卫军上士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特拉夫金。他身子发抖,结结巴巴说,他在党卫军第五坦克师“海盗”属下第九摩托化团“维斯特兰”服役。就是说,他招认的,正是马莫奇金从他口袋里掏出的土兵证上所写的。他接下去说,“维斯持兰”团包括三个营,每营四个连,各“重武器连“有许多六筒和十筒迫击炮。他的团里没有坦克,至于别的团有没有,他不知道。“海盗”师是从南斯拉夫调来的。师部设在离此不远的一个村里,但他不记得村名,因为他记不住俄文和波兰文名字。他只记得“莫斯科”和“华沙”。——他带着奇异的挑衅的神气说。
他挨了他的“保护人”马莫奇金一记耳光,马上失去刚才显出的镇静态度,野兽似的嚎叫起来。总之,他怕马莫奇金伯得要死,只要马莫奇金向他弯下身子,德国人就开始微微地哆嗦,哀求般地看看特拉夫金。
上土被抛进湖里以后,特拉夫金跟“地球”取得了联系。这一次听得很清楚,特拉夫金汇报了他已经查明的一切。
根据“地球”传来的声音,持拉夫金知道他们把他的情报当作一件意外的和很重要的大事。临了是一个妇女的声音跟他说话,特拉夫金听出她是卡佳。她祝他成功,祝他早日归去。
“我们热烈地拥抱您,”她结束道,由于激动和为他的成功而骄傲,她的声音发颤,并且,好像她说了什么与公务直接有关的话一样,加问道:“您了解我的意思吗?您怎么了解的?”
“我了解您的意思。”他回答。
天蒙蒙亮,侦察员来到一个小火车站附近,那里离他们要去的火车站还有七公里。这个小站是一座刷成黄色的砖造平房,周围是用粗大的松树原木修筑的双重壁垒。离小站不远的木质铁路小桥两边也有同样的工事防护营。德国人这样来保护他们的交通线,以免受到游击队的袭击。
通往小站的道路上停放着长长一列汽车,尾巴一直拖到这天早晨侦察员离开的那片森林跟前。在深沉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站房里的电话铃声和德国人粗鲁的说话声。
在森林中漂泊两天以后,再看见伸向朦胧的远方的轨道、臂扳信号机和乌黑的铁路道岔扳子,是多么愉快啊。
阿尼卡诺夫发出事先约定的鸟叫声,让侦察员们停下,他自己却爬到末尾一辆卡车跟前,向驾驶室看了一眼。驾驶室空荡荡的。第二辆和张三辆卡车里也不见人影。车上几乎堆满了空面粉袋。
阿尼卡诺夫回到自己人身边,把情况报告特拉夫金。
“来装货的,”阿尼卡诺夫说,“正在等火车。”
特拉夫金也决定等火车。但是火车老不来。不大工夫,一群睡眼惺忪的司机从站房里蜂拥而出,懒洋洋地喧躁着,分头向各辆汽车走去。
特拉夫金根据在早晨的寂静中清晰可闻的谈话断片,知道汽车装货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那个大站,并且就要出发了。他想了一会,决定只派两名侦察员前往大站,其余的留在这里等侯。大站上德国人太多,用不着拿所有的人去冒险。
他选定阿尼卡诺夫和贝科夫去执行这项任务,经过“鸽子”再三请求,才把他也派上。
“我们搭便车去,好吧?”阿尼卡诺夫干练地问。
他跟贝科夫和“鸽子”爬到末尾一辆汽车跟前,飞快溜了进去。阿尼卡诺夫用粉袋细心地盖好贝科夫和“鸽子”,然后自己也钻进粉袋中间,只留一个洞眼看东西,同时握住冲锋枪准备射击。
不久,一个德国司机不慌不忙地向卡车踱来。他坐上车,等到前面的车子一动,就拧开电门,踩了踩起动机。引擎突突突地响了。
车队顺着林间大道行驶。汽车在辙迹上颠簸。这样走了一刻钟光景,司机猛地刹住车。
阿尼卡诺夫听见德国人的谈话声,看到两个德国人钩住拦板,随即跳进车厢。侦察员总算幸运,那两个德国人大概不愿让面粉弄脏他们黑色的党卫军制服,所以始终坐在后面的拦板上,使自己离粉袋远一点。但这样的邻人毕竞讨厌。车子颠动时,粉袋下面的人体轮廓常常显露出来。阿尼卡诺夫已开始觉着不安。两个不邀自来的旅伴也许准备一直坐到车站,这可要造成严重的困难了。
但这时响起了可怕的喧噪声,卡车停下,周围乱哄哄的,坐在拦板上的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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