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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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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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法国民间,也有类似德国那样的酸菜,用甘蓝切丝,一层菜一层盐,交替
平铺于专用陶器,另加一种杜松子调味,缓缓发酵而成。配以熏肉猪蹄,银刀银
叉,堂而皇之充任法式大菜。

    据说,这种腌制法是从中国学来的。

    又据说,当年修万里长城,役工就是靠着酸菜补充营养,维持体力,嘿哟嘿
哟,流血流汗,成就了伟大而悲壮的建筑。

    我愿意相信法国人的这一“据说”。

    酸菜,古称菹,《周礼》中就有其大名。北魏的《齐民要术》,更是详细介
绍了我们的祖先用白菜(古称菘)等原料腌渍酸菜的多种方法。东北不消说了,
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内蒙等地,都有酸菜香飘千家,恩泽万
户。在中国版图上,沿着古老的长城走向,我们甚至可以画出一条宽广的“酸菜
带”。如果算上南方喜食酸菜的众多地域,这神奇的“酸菜带”将延伸扩展,愈
益壮观。巍巍华夏,处处酸菜皆养人,养了古人养今人。

    大白菜是中国原产,腌。甘蓝(即洋白菜)是外来的,照腌不误。雁北农户
腌酸菜,与德法洋人暗合,恰恰也用甘蓝做原料。其中一种“烂腌菜”,恰恰也
是先切丝,后腌存。只是,无从寻求洋气十足的杜松子。老乡因地制宜,另有良
策,他们掺加芹菜丝、胡萝卜丝。腌得酸菜,水津津夹出几筷子,就小米稠粥,
就山药蛋,闷头猛吃。放下碗,扛起镢头,哼两口北路梆子,入田间劳作。

    酸菜,酸菜,你真是我们中国人的好朋友。漫长的岁月里,你伴陪我们,由
辛酸而甘甜,由羸弱而强健,度过了多少难关。

    市场经济雄起,时尚新潮遍地。小两口成婚,家里置微波炉、电饭煲,不再
备缸与石。男娃娃玩数码,大闺女练开车,不再学腌渍本领。但他们和父兄一样,
仍然爱吃酸菜。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情结、胃中的酶,不是大风一吹,就吹得掉
的。

    南酸菜,北酸菜,都是酸菜。昔日无缘会面,今日你来我往,保守性渐弱,
适配性渐强。遇有新奇菜料,酸菜诚恳协作,合则存,不合道声珍重,再试别的。
有专家担忧,酸菜致癌;另有专家宣称,酸菜防癌。言之凿凿,抵牾矛盾。老百
姓不以矛喜,不以盾悲,你说你的,我吃我的,冬天吃,夏天也吃,居家吃,上
馆子也吃。世界千变万化,酸菜,你能与我们走向永远吗?

    二零零四年三月八日

    /* 22 */第二队第22节 老张头

    老张头是德裔,美军退休上校,参加过二战、韩战(中国叫抗美援朝),今
年快七十岁了。胳膊上刺一朵青红相间的小花,总用衣袖捂着。我见过一次,问
是什么意思?老张头嘟囔着,说年轻时如何如何。我没全听懂,见他有点难为情,
就不再多问。

    老张头名叫约翰。科尔。约翰这个中文译名,据说从希腊文、拉丁文、德文
到英文,拐了好几个弯,才含含糊糊定下来,因此跟美国实际发音毫不沾边。美
国实际发音接近“张”,所以我给老张头起了个谐音的中国名:张科。老张头很
喜欢,一笔一划描在课本上。

    老张头是我的学生,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到我家学中文。

    第一天上课,带点入学教育性质,我问老张头,为什么而学?他说他爷爷当
过八国联军,到过天津等地。回来总跟儿孙感叹:中国太大了,太美了。所以从
小他就准备学中文,好到中国看看。我的心一沉,邪了,一家子帝国主义!

    我绷脸问,你爷一定有不少中国古玩吧?老张头很努力地想了想,说,没见
过。

    教材没买现成的,太贵,而且编得特迂腐,居然还有穿长袍作揖的人物插图。
如果再画上金莲小脚绿呢大轿什么的,老张头爷爷那一辈准受用。但老张头不适
合。老张头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九十年代的求学者。我呢,堂堂九十年代中国人,
说堂堂九十年代中国话(还带着可爱的东北口音),于是决定露一手,编一套仅
供一人专用的教材。人家当一回校官,没点待遇还行?

    根据学生程度,老师随编随教。老张头的中文,相当于中国的婴儿水准。于
是,课本里频频出现爸爸妈妈、狗熊大象等初级词汇。白发苍苍的老张头,便也
神情严肃地学说小白兔吃萝卜之类的儿童用语。听他怪模怪样的发音,我总忍不
住笑。老张头也笑,羞羞的,孩子似的。我说你学这个顶合适了,有助于净化心
灵,返老还童。老张头很喜欢这个说法,愈发用功起来。学生有点基础了,我就
编点复杂的。他养狗,也养枪,于是有了如下课文:

    我给我的狗吃鸡肉,

    我的狗不吃鸡肉,

    它要吃人肉。

    我用枪打它。

    它说我不对了,

    我不吃人肉了,

    我吃鸭肉。

    “可是,我的狗,怎么会,吃,人——肉呢?”老张头提出疑问。他总读不
好“人”和“肉”,回回过不了关,一脸懊恼,像球员面对空门偏偏放了高射炮。
我说这是课文,练习的。你该不是怕这两个字吧?老张头行伍出身,吃蒜不吃姜
(将),马上表示不在乎。但又说:“我不可能用枪打我的狗。绝不可能。”老
师作了妥协,把“打”换成“吓”。

    背课文卡壳了,老张头便仰起头,眯着眼,竭力往下想,嘴里还发出啊、啊
的声音,似乎啊一啊,就能把生词啊出来。我不忍看他那近乎挣扎的样子,每每
略做提示,他便一脸不愿意,说他其实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有时,甚至反驳我纠
正他的某一读音,说你就是这么教的。我暗自好笑,立刻翻出词典作证。他居然
还不服输,从每次都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拿出一摞听课笔记,一本本查找。直
到发现自己认可的根据,才尴尬地认错。我笑着说,这要是私塾,刘先生不用戒
尺打烂你的手心,刘先生改行卖后悔药去。

    老张头中文发音一般,拼音却极好,因此很自豪,也就留心我的教法。可怜
我少小愚顽,拼音课画小人时,万万没料到,几十年后,有个外国佬,在这儿等
着捡漏儿。每当发现我的拼音错误,老张头就中彩般高兴。这时若向他请教点什
么,他会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的许多美国知识,都是这样得到的。老师很狡猾,
常常引诱学生用英文谈点题外话,趁机贴补一下老师。你的祖先欠了我的祖先,
我得从你身上捞回一点。学生不是一条道跑到黑的性格,谈着谈着就笑了:“刘,
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于是书归正传,重新波、坡、摸、佛一番。但不久他
又可能反宾为主,教我点东西。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学费一个子儿不少,还是预
付。

    课间休息十分钟,往往欣赏中国音乐。有一次,我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
鸭绿江”,前上校问什么曲子这么有劲?我说当年在朝鲜你没听过?我们一边唱
这个,一边向你们这些……我做了个冲锋枪扫射的动作。老张头若是活泼的人,
就会相应摆出中弹身亡的姿势。他没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第
二次世界大战,他是美军,他哥是德军,开战斗机的。战争快结束时,在德国上
空,让美军给打下来了,降落伞都来不及用。

    郁金香盛开的时侯,老张头邀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到他家吃饭。几杯葡萄
酒落肚,客人来了兴致,指着桌椅刀叉等等,让主人用中文说出来。这对老张头
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但他显得很谨慎,回答得也不响亮。大家却挺欣赏,赞叹
不已。有人提议,请主人来段长一点的中国话。全场欢声震耳。老张头有点慌,
迟迟疑疑的,半晌不开腔。我就暗暗着急。打个不礼貌的、多少有点占便宜的比
方,当时我的心情,跟那些绝望的家长差不多——他们的孩子太认生,千呼万唤
也不肯当众表演小节目。我拿目光去对老张头的眼睛,希望送些鼓励过去。老张
头的神色开始凝重,好像在做一个重大决策。然后,缓缓站起来,腰板直直的,
一字一字地说:

    冬天冷,

    夏天热,

    春天不冷也不热;

    昨天阴,

    今天晴,

    明天不阴也不晴;

    苏联哭,

    美国笑,

    中国不哭也不笑。

    人们拼命鼓掌。掌声过后,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知道,
老张头背诵的是,苏联解体那一阵,我随意编的课文。当时,只是想给枯燥的句
型训练加点趣味。想不到,在今天这种场合,通过老张头的口,这课文竟平添了
一层庄重色彩。

    老张头住的地方离我家六十多公里,开车要一个来小时。每次上课都提前赶
到,熄灭引擎,点燃烟斗,坐在车里预习。九点一到就敲门,梆梆梆,不多不少,
一准儿三下。转眼一年多了,他风雨不误,“储蓄”了七、八百个汉字。不但可
以在中国餐馆和侍者简单对话,夸奖木须肉或者雪豆虾有味道;而且能够一天不
漏地记日记,尽管语法和书写时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处。课堂上,有时仍想与我用
英文谈点什么,我却逼着他尽可能多地说中文,也逼着自己尽可能像一个称职的
老师。下课时间到了,如果没讲完,我照讲不误。老张头便有些不忍。我笑说别
害怕,不多收钱。

    大选揭晓那天,秋雨下得缠绵。老张头来了之后,郁郁不乐地说,今天早点
下课,我请你吃饭,可以吗?老张头支持布什。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想可能
是对老总统下台太伤感,就破例答应了。

    饭店很豪华,只是人不多,显得冷清。我们谈了一会儿投票的事,慨叹世事
的变幻莫测。上冰茶时,老张头转了话题。他勉强笑着说,今天,恐怕是他最后
一次来上课了。

    我十分意外,以为听错了。

    老张头解释说,他妻子新找了份工作,全家要搬到山区去了。我知道那里很
远,很偏僻,几乎找不到一个中国人。老张头日见起色的中文会受到相当的影响。
可我除了惋惜,又能做什么呢?我注意到,老张头穿了件正式场合才穿的深色西
装,还打了领结。他身后的硬木方台上,黄白两色菊花伸出无数小钩子似的花瓣。
一种惜别的感觉袭上心头,杂夹着几分怅惘,几分凄凉。我低声用老师的口吻嘱
咐,多听录音,多做练习,别荒疏了学业。老张头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时,却
用中文笨呼呼地打趣说,将来他想我了,“就走电话路来”。我猜他企图说的是,
顺着电话线钻过来。

    分手后,他来过几封信,清一色童拙体汉字,工工整整。后来听说住了院。
我不认为他会在那种地方呆很久。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曾说过,妻子一退休,
他们就去中国旅游。我也许过愿,届时我一定在家乡迎接。我甚至详细介绍过家
乡的街道、电车和劝酒方式。我总爱设想,那个听八国联军祖父讲故事的小男孩,
将以何种方式实现他的中国梦。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北卡达勒姆

    /* 23 */第二队第23节 派萝山

    五十二号公路前方,远远矗立着一座孤山。

    孤山呈馒头状,缓缓隆起,隆起,线条极柔美,顺畅。本来,这巨大的圆馒
头已经很完善了,偏又被老天在顶端揪出另一个小馒头,随心所欲。小馒头扣着
大馒头,扣出一幅意味深长的图画。

    路牌显示:“派萝山,州立公园”。

    公路渐向左偏,使车流正对着派萝山涌去。

    阴郁而渊博的人,可能把它想象成坟冢——中国式的坟冢。更多的人则会说
它像乳房。还是乳房好,人活在世上,没谁总愿意阴郁。古老的印第安人无拘无
束,率先叫它派萝山(英文写作PILOTMOUNTAIN ),不知典出何处。

    汽车沿着浓阴蔽日的山道盘旋,一直盘到派萝山大馒头顶上的停车场。

    现代人不得了,多高的山都能上,而且,不用腿脚。

    有一块鹰嘴青石,光滑突兀,可提供极佳的视野。紧攥遒劲的松枝,安全感
仍不够,怯生生站过去,手搭凉篷,眺望东南。平铺直叙的大地上,刚刚走过的
五十二号公路抻得细长细长,白皮筋儿似的,一直抻到温斯顿—塞勒姆。这个盛
产骆驼牌香烟的城市已缩为一撮斑驳的碎影,小得能用指尖捏住。不过,在灸热
的日光氤氲下,恍恍惚惚的,却又似乎潜藏了某种力量,以至于让人觉得,公路
就是被这家伙抻起来的。假如他忘乎所以松了手,白皮筋儿就会蹭地一下弹过来,
把山弄得很疼。

    向西眺望是丘陵,凹凹凸凸,包包坨坨,越往西,地势越高,直至紧西边,
顺着天际揉出一道道湖蓝或黛青的曲线,绵延起伏,婀娜多姿。那是阿巴拉契亚
山脉,美国东部顶级的高峰。

    如果人类的目力没有限制,我们还可继续向西千百里,看一眼著名的落基山,
西海岸那边最雄壮的山脉,怪石嶙峋,大起大落,伟岸嵯峨。

    两山并峙于人间,东柔西刚,彼威此靓,落基山猛喝一声:我当男子汉!阿
巴拉契亚默默无言,就做了恬静的女性。

    视线兜一圈回来,我发现,派萝山其实并不孤,而是与远山近丘连为一体,
是从大西洋,从平原到山地的第一峰,或可说是阿巴拉契亚的守门女侍。没法儿
说她是男侍,尽管通常应由男人护卫大门。

    下了鹰嘴石,向左,是平缓的山脊,有一条羊肠小路直通小山。小山顶端长
满黑森森的树木,其余皆为赤裸的白岩,纹理纵横,清晰婉约。

    小山即大馒头上的那个小馒头,亦即乳房上翘起的乳头。

    拨开枝杈横陈的苍松老槐,走到山根儿底下,才知乳头高耸峭立,十分不凡。
仰起脑壳往上看,陡壁如将塌的危楼,压迫下来,咄咄逼人,后脑勺便不自觉地
下坠,下坠,险些坠到脊梁,喉管便绷紧了,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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