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的确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来好笑,我的青春期教育,就是在这种奇特的玩笑方式中进行的。我后来
在工厂宣传科和政府部门写材料,那些深为各级领导赞赏的一揭二摆三提高,五
讲六议七对照,以及四个批判、四个可靠、四个大变、四个不要等等,也在相当
程度上得益于小强子们的顺口溜、四六句。每逢得到上级夸奖,我沾沾自喜之余,
总有些惴惴不安,有贪人之功为己有的心虚感。用今天的话说,仿佛侵占了别人
的智慧产权。
有小强子在场的地方,几乎总能看到福德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微笑。福德子肯
定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谜语或笑话,但他从不抢话,从不夺戏,他生来就是给小强
子这种人配套用的。
福德子那时二十多岁,笨嘴拙舌,黑瘦能吃,光棍,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
一个老奶奶,皆是一杠子压不出响屁的木呐之人。祖孙三代厮守一个空落落的土
屋,死静死静,从早晨起来到睡觉时分统共说不上十句话,不外乎吃饭、喂猪、
挑水、止灯之类。福德子就不愿在家囚着,有事没事总往队窝子钻。开会、上工
第一个到,分病马肉或老母猪肉也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通常是小强子。我们
的青年点就建在队窝子院里,有时小强子和福德子也到我们这边坐坐。
小强子虽是绕阳河著名的泡将,在泡字上却也有一怕,怕就怕一不小心泡过
了火,被泡的人呛不住了,一急眼,大家都讪了吧唧的。所以在同辈人中,小强
子最喜欢泡福德子,偏偏福德子又最经泡,承受能力最强,总是笑呵呵的,来者
不拒,照单全收。有一次开会,主持人尚未进屋,小强子捞起一张报纸,才看一
眼,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上面有一封公开信,是给福德子的。众人一听来
了兴趣,让小强子念一念。小强子干咳两声,张口诵道:“福德吾儿,见信如面
……”众人大笑,福德子也笑。我问福德子,人家那么占你便宜,你咋不急眼呢?
福德子笑说急啥眼急眼,人是闹着玩儿呢。
福德子对城里人非常敬重,路上见了知青,便偏了身子叫知青先过。队窝子
里见了知青,准让出炕面叫知青坐。见你客气,就使劲拽,铁硬的大手把你的胳
膊箍得死死的。福德子最喜欢听知青讲沈阳城里的种种趣闻,太原街的圈儿楼,
东北电影院的三层看台,故宫的大世面(大石面或大十面),铁西区的烟囱林—
—冶炼厂那两根烟囱最高,冒的烟都能把太阳老爷儿团团裹住,号称中国第一亚
洲可能也第一,听得他不断用舌尖去舔黑紫风干起白层了的厚嘴唇,十分向往的
样子。
每逢知青白话沈阳,小强子虽有些神态黯然,却听得非常留意,不再插科打
诨,好像也忘了取笑福德子,尽管福德子有时提的问题傻乎乎的,可笑至极。多
年以后,即使远隔重洋,身在异国,我仍能清晰地回想出小强子和福德子当时的
专注模样。
小强子出事的那年夏天,天气奇热。
下午,我们在菜地起土豆。小强子火走一经,突然议论起毛主席的诗词来。
“主席诗词那是没的说,个保个的好。就是这一句,我弄不大明白:”土豆
烧熟了,再加牛肉‘,土豆都面了,牛肉才下锅,也不赶趟啊。等牛肉烂乎了,
土豆早炖飞了。“
当时大家哈哈一笑,谁也没当回事。
不料传来传去,竟传到公社,说绕阳河有人,居然对主席思想如何如何。公
社不敢怠慢,立即派员前来调查,找小强子到队窝子谈话。
/* 61 */第四队第63节 想起绕阳河(3 )
我们几个不放心,悄悄猫墙根儿底下听声儿。
开始屋里气氛非常紧张,小强子慌了神,麻了爪儿,支支吾吾的,与伶牙俐
齿的往日判若二人。不知是他思维短路一时忘了呢,还是平素过格的话太多,拿
不定主意怎样交代才能避重就轻,公社干部东敲一句,西诈一句,小强子还是懵
懵懂懂的不上道儿。公社干部便啪啪拍炕桌,说小强子不老实。这时忽听有人大
声喊道:
“小强子没反毛主席,他就是说,就是说,说……”
“就是说什么?”
“说、说毛主席不会炖肉。”
静场片刻,哄堂大笑。
我们抬起头,贴着窗格子往里看。其实不看也能听出,说话的人是福德子。
谁也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闯进去的。
福德子站在地当央,磕磕巴巴讲那天土豆地里发生的事。情急中两只手可能
没地方放,便紧攥着两条裤缝,裤子皱巴巴地上提,露出黑瘦的踝骨。
公社干部问队长,福德子是谁。
队长说福德子是贫雇农,家里连出五服的亲戚都算上,没一个有钱的。
公社干部命福德子出去,说没他什么事。
福德子却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小强子是好人。
我们几个知青也趁势进去求情,只见福德子比别人矮了半截身子,灰黑的旧
布衫后背一圈圈黄白色的汗渍碱痕。
公社干部让福德子起来,说谁也没说小强子是坏蛋啊。看来,传闻有些走样,
小强子也就是个认识问题。
这时队长指着小强子便骂:“你个小鳖犊子,说你多少回了,就是没脸,欠
揍!整天嘴巴郎唧的,一点不走脑子,逮谁泡谁,连毛主席你也——”
又换了恭敬口气对公社干部说:“这小子干活还不藏奸,就是缺心眼儿,孩
子嘛。再者说,议论毛主席不会炖肉也不为过,毛主席那是省钱,是把心思都放
到革命上了。”
“毛主席不是说自己,是说苏修,说赫鲁晓夫不会炖肉。”公社干部和缓地
纠正,“你们哪,光埋头干活了,学习忒差。”
“是,是,学习忒差。”队长又狠叨小强子一句:“还不快认错,木头橛子
啊?”
小强子终于从紧张和恐惧中缓过神来,喃喃说:“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
共产党。通过各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耐心帮助,我深刻认识到,不是毛主席不会
炖肉,是赫鲁晓夫不会炖肉。所以,毛主席说,不许放屁。毛主席说了,我还屁,
我就是赫鲁晓夫的跟屁虫。”
大家全忍不住笑了,福德子也傻乎乎地笑了。
事后,队长说小强子摊上好人了。要是换一个狠心肠的人来办案,没二话,
先胖揍一顿,解县大狱押起来再说,押起来还是轻的呢。又说,没看出福德子吭
哧瘪肚的,节骨眼儿上还真敢造,为朋友两肋插刀,啥都不怕。
这时福德子信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日后广为传播,并被小强子说成是绕阳
河第一大名言。
福德子说:“怕啥怕?咱一个老农民,还能把咱下放到城里去呀?”
事隔不久,我们结束了几年的插队生涯,卷起铺盖卷儿回城。我们是末代知
青,下乡晚,回城也晚。我们走了,绕阳河就没有一个沈阳学生了。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乌秃秃的,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把干枯的苞米叶
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话却不多,只是帮着
往马车上装行李,再花上粗麻绳,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最好的香烟了,三毛五一盒,盒上
画一个工人,还画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
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段毛主席语录
: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
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
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
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
无叶的树枝。
回城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
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
细流的绕阳河。
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
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
小强子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
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
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
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
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
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
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
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一零五九”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一
零五九”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
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
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
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顺序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
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
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
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
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
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
一九九四年春纽约
/* 62 */第四队第64节 给洋妞算命
洋妞是在美国的一家酒吧里遇见的。
酒吧极小极破,只三五个糟老头,坐着露棉絮的高脚凳喝酒,谁也不理谁。
付费点歌机唱着一支慢节奏的伤感老歌,估计寿命不比中国的《何日君再来》年
轻。她就坐在点歌机旁,是屋里惟一令人心动的形象。她的年龄和装束应属于较
豪华的场所和太空步的舞,她却蔫巴巴地坐在这里。
老板隔着柜台,醉醺醺和我握手,说:“见到你很高兴,越南人。当年在岘
港,我们一定见过面。”
我说,“你在岘港时我正在中国东北。”我想说那时我是知青,又怕还得解
释革命和路线,就说,“我是农民。”
老板非常兴奋,“那你就给我看看手相。”
我不知他根据什么认为中国农民就一定会看手相,也不准备答应他的要求,
因为我于此道所知甚皮毛,不料我嘴里说的却是没问题。
老板蹾在柜台上一罐百威啤酒:“说对了你今晚的酒免费。”
我瞟了一眼那个姑娘,发现她也在注视我,容貌还算姣好,便大声命令老板
伸出左手,并强调男左女右的必要性。
我甚至不知道所谓的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各处什么位置,但这并不妨碍
我信口开河。给男人算爱情没劲,算生命太麻烦,得统筹兼顾夜啼症和前列腺肥
大。只好算事业。
我胡乱指着老板的一条掌纹,语气诚恳地夸奖他从小就志向远大,要强,不
服输,及至青年时代已练就了相当的本事。
老板凝视着我,频频Yes。他不可能不Yes ,这个世界再变化,也没有一个人
认为自己是蠢货,东西方概莫能外。
但是,我终于但是了。
我严肃指出,由于运气的缘故,老板历经坎坷,竟无法一展宏图。有几次眼
看就要得手了,却功败垂成。而昔日那些同伙,尽管暴发得令人不快,论才能却
远不及您阁下。
老板叹口气,喃喃对一个老头说:“这家伙算得还真准。”
我暗自得意,心想,即使最有名望的手相家,面对一个越战老兵,一个如此
凄凉的酒吧的经营者,说的也不会比我高明到哪里。
老头们开始交头接耳,不时用浑浊的目光打量我。
那位年轻女子却有点坐立不安,似乎对某件事情犹豫不决。
我尽可能优雅地向她微笑一下,她便站起身,袅袅婷婷走来,请我也给她看
手相。
蒙住了老板有酒喝,蒙住了小姐有什么?
我边想边建议姑娘,跟我坐到台球桌旁,那儿清静无人,光线幽暗,更容易
营造神秘气氛。
两人落座后,姑娘伸出左手。
我说不行,女的得看右手。
姑娘踌躇一下,坚持说她就看左手。
那就左手。你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我轻托她冰凉的手背,只三秒钟便煞有介事地说:
“小姐,你的爱情不顺哪。”
“你怎么知道?”姑娘吃了一惊。
我心说,爱情顺了你一个人跑这儿坐着干嘛?嘴里却说,是掌心的爱情线比
较特别。又说,有不少小伙儿追求她,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姑娘冷冷地点头,像一个高傲的公主,至少像一个不爱搭理人的大家闺秀。
我受到鼓舞,进一步发挥想象力,说她对追求者过于挑剔,以致痛失良机,
如今,有一个最爱她的情人已经悄悄走了。
姑娘这时指尖微颤,显得很激动,问我可知那情人是谁?
这个问题太具体,有相当的风险。
我沉吟片刻,选了个模糊系数较大的答案:关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