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
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
识,上面写着贵宾、首长、主席团。
母亲没戴红条,甚至也没刻意打扮,因此更显普通、随和、慈祥。走着走着,
突然就哭了,声不大,泪水却不少,扑簌簌止不住。
女儿走在前面看不见,别人就搀着母亲说,多有福气啊哭啥?再说离得挺近
的,说回来就回来。
母亲摇头,抽泣:不一样啊,不一样。
于是便有人跟着叹息。岁月如流,盖头换了列宁服又换了婚纱,花轿换了自
行车又换了汽车,唢呐换了手风琴又换了光盘,但新嫁娘的母亲依然要流泪。女
婿他的领子不论是什么色儿,他依然要规规矩矩管岳母叫妈。
人群迤逦着走向车队。
奔驰是头车,头车的头上还装饰着一对精巧的小绢人。小绢人甜蜜地拥在一
起,微笑,雪打湿了脸还微笑。
该上车的人纷纷上车,坐好后,车就徐徐启动了,把积雪压得沙沙响。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 41 */第三队第43节 老艾访华(1 )
老艾叫艾德蒙,爱尔兰裔美国人,牙科医生。第一次去中国回来后,问我,
你们中国的习惯,是男的向女的求婚,还是女的向男的求婚?
他在上海遇见一位姑娘,见面才两次,就主动地、情意绵绵地拥吻了他,还
说咱俩结为一对一定好幸福好幸福。
姑娘叫王娜,芳龄二十六,从照片上看,是那种很注意提高自己性感度的开
放型、漏透瘦型女子,身段苗条、美目乜斜不消说,单是那一对嘴角带涡儿的浓
艳红唇,就会让无数英俊少年怦然心动。
老艾当然也心动。他的风度、嗓音、嘴唇都不错,牙齿更是出类拔萃,近水
楼台先得月,谁也没法比,所以笑起来非常耐看,口腔中诸多细节一概经得起推
敲。那对灰蓝眼珠儿也挺争气,明亮,天真,很有过人之处。
缺点:自信心不强。因此总与我探讨,蜜斯王那么年轻貌美,英语又流利,
性情又活泼,向我艾德蒙这样的美国人求婚,爱情究竟能占百分之几?
我和老艾相识在他的牙科诊所。诊所设在人少树多的第八街,一层黄砖房,
门脸不大,也没什么患者。
一听我是中国人,老艾脸上立刻漾出动人的笑意。
作为医生,他当然有白大褂,但并不穿在身上,系上扣子,而是很诗意地披
在肩上,令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林海雪原小分队的漂亮披风。
在美国看牙,至少是在老艾的诊所看牙,你彷佛能感到一种浓郁的学术探索
气氛,因为你得先填写一大张表格。那表格既严肃又繁琐,冲着就医者连连发问,
诸如你有心绞痛吗?或肺结核、胃溃疡、癫痫病之类,不管跟牙病有无关联,一
一问个明白,估计怕出了麻烦打官司,预先留一手。
我是学文科的,而且刚出国,语言尚未过关,这些专业术语十有八九不认识,
手头又没字典,吭哧瘪肚的,半天也没填几行。
于是,老艾的热情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耐心用优雅的形体语言进行解释,让
我朦胧知道表格所指是心肝肺什么的毛病,知道一个就在上面画一个叉,表示自
己没这些问题。
终于轮到了“糖尿病”,这个词最难,无论老艾怎样折腾,我也猜不破。
老艾不好进一步做手势,急不择言,脱口说,就是你的水里有糖果。
我恍然大悟,忙说,我没有,我妈有,她老人家最怕吃糖了。
老艾哈哈大笑,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夸我有很强的领悟力。
当我斜躺在头重脚轻的诊椅上,双目半闭不闭,持续做着呐喊的口型时,老
艾便向往地提到了中国,说中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我说太对了。他说对什么呀你的嘴不能乱动。
整个治疗过程中,他一直在夸中国。
我多有不便,只能从喉咙深处努力发出嗯、嗯的赞许声。
诊治完毕,老艾把一件器械啪地放进盘中,结论性地说,“中国一定会成为
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我知道自己遇见友好人士了,心里挺高兴。如果一般中小国家这么夸中国,
我都会挺高兴的,老艾是世界第一强国的人,他能看出这么远,就更让人快活了。
老艾伸出手,和我使劲握了握。
“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我当然说好。有一次在一家中国餐馆吃饭,祖籍山东的老板和我谈投缘了,
也跟我这样握手交的朋友,并说那顿饭算他请客。
老艾没请客,照收诊费。我补一个牙窟窿,整整付了一百美金,比我一个月
的伙食费还高。
从此与老艾有了交往。
老艾今年大约五十七八,年纪虽然大点儿,但精力极旺,兴趣极广。
老艾干的这个牙医,是个体牙医。中国干个体牙医的也为数不少,但给人的
印象却挺寒酸:街头挂个布晃儿,上面画一圈白牙,牙旁边配着血红的舌头和牙
花子;再弄个小马扎一坐,家伙式儿往地上一摊,就可以干活了。老百姓管他们
一般不叫牙医,叫拔牙的。
令人心理不平衡的是,牙医他一旦投胎到了北美大陆,他就成了宠儿,因为
在美国那绝对是个好职业,不但体面,而且挣钱。按说老艾既然入了这个门,他
就应该好好干。谁知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偏要弄点儿别的。老艾年轻时就不安生,
就不断产生各种梦想。除了给人看牙病,他还竞选州议员,组织慈善机构,办贸
易公司,搞房地产,做股票生意,可惜都不成功。最惨的是他开的一家出版社和
印刷厂,印什么不好,偏偏印哲学啊历史啊,还有人类学什么的,不但不赚钱,
反而把当牙医攒下的老本都搭了进去。
本城许多居民一提起老艾,便语含讥诮地说,那是个奇怪的家伙。
艾德蒙太太见夫君老大不小了,仍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着调,不正经过
日子,一气之下另择了高枝儿,还把陪嫁的古典家具悉数搬走,只剩下一座凄凉
的空楼,外加一个荒草环绕的池塘。
老艾自己懒得回家,轻易也不带外人去,平时就住在诊所里。
诊所生意清淡,他也不急,只雇个老处女名叫珍妮的看摊儿,有患者就看,
没患者乐得轻闲自在,就……说来你也许不信,就写诗!抒怀!
雏菊
我心中的井
长城
你环形礁的相思物……
虽然晦涩难懂,但精神属实可嘉,尤其作者早已过了诗意少年的岁数,而且
所学专业与这方面一点儿不搭界,就更是难能可贵。
中国是诗歌大国,五千年里出过无数巨擘大家。可能是出得太多,干稀不匀,
一下子就伤着了,以至于今天里冷冷清清,写诗的不多,看诗的更少,都没有写
诗的多,十分没有面子。一提谁是诗人,谁就不乐意:干嘛呀,有意见您直接说,
甭拐弯抹角地挤兑我。没曾想在人家美国,反倒碰上了诗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暗
自称奇的事情。以后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别学国内一些党委书记,总说人家物欲
横流遍地资本家。也别学欧洲的傲慢之徒,总说人家没文化。
老艾的诗歌不是随便在纸上写写自娱自乐的,他极有气魄,竟一连推出过三
本诗集。自然,是在他办的出版社和印刷厂里编辑、加工成册的,装潢精美,爱
情题材居多,涉及中国的也有好几首。
老艾喜欢中国,也愿意帮助中国留学生。据我所知,他曾用极为有限的财力
为一些大陆学生办过经济担保。
每次与我见面,总表扬我的英语又进步了,同时指出几处毛病,不厌其烦地
予以纠正。
他爱吃中国菜,很愿意到中国学人家里做客,回回带些小礼物,糕饼、鲜花、
画片之类,彬彬有礼,举止可亲,让主人感到无比的温暖。
凭着一个留学生的大力推荐,老艾有缘前往中国,在南方一所大学交了三个
月英语,这便是与王娜小姐一见钟情的那次甜蜜之旅。
回来后,老艾对中国赞不绝口,说这个东方国度给人的感觉太精彩了,太舒
服了。
担任客座教授,虽然每月只有一千元人民币的工资,换算成美元微不足道,
但在中国却花不了的花,而且还伴随着无数尊敬的目光和善意的微笑。
“更重要的是,”老艾总爱这么说,“我挣的比邓小平都多。”
/* 42 */第三队第44节 老艾访华(2 )
对中国,老艾评价最高的是酒宴,认为特别热闹,豪爽,有气氛,有人情味。
不像美国人上餐馆,即使朋友或夫妻同桌,也是你点你的鸡,我点我的虾,从来
不合在一起就餐。而且吃东西不能叭叽叭叽嚼,喝汤不能呼噜呼噜咽,要多虚伪
有多虚伪。
说到兴头上,老艾的灰蓝眼珠儿一闪,十分奇怪地问:
“你们有些人不愿意回国,说美国如何如何好,我怎么觉得,还是你们中国
可爱呢?”
老艾第二次去中国,也是教书。行前让我写了几封信,确切说,是几张便条,
以备找关系办事之用。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行为,不知他是跟谁学的。
返美后,老艾告诉我,那些信很管用,收信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对他有求
必应,盛情款待。其中有一位听说他写诗,居然剜门捣洞,给他搜罗到了几个同
行,大家推杯换盏,切磋诗艺,相处甚恰。甚至,还专门为他张罗了一场诗歌朗
诵会,与会者大多只会说OK和Beautiful (美丽),掌声却仍然热烈震耳。
我笑说,“那你得好好谢谢我,请我吃一顿饭吧。”
“好啊。”老艾欣然说。
但是只字不提王娜。
我提醒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他这才说,蜜斯王已经和他白白了。
原来王娜是个放眼世界的快节奏女孩,前一段在一家酒店当公关小姐,闪电
般爱上一位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中年富商,随即飞赴大不列颠,做新娘子去了。
我安慰老艾说,没关系,别着急,中国古代诗人早就经历过这种事,他们都
能想得开。有一个叫苏东坡的还留下一句很浪漫的诗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
想不到老艾知道这句诗,用他的话说:
“美丽的女孩到处都有。”
另外,从表情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失恋的痛苦。不但不痛苦,反而挺快活。
原来,牙医先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已经有了新的芳草。
新芳草名叫尹小霞,她的照片温柔婉丽,属于古典美,含蓄美,有一种美国
人比较看重的东方韵致。而且更年轻,今年才二十三。
令人不解的是,这次老艾的自信心颇足,压根儿不想和我讨论爱情的百分比。
是不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问题是,当今社会,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熟饭?煮熟
的鸭子一揭锅,它都有可能飞了,更何况活蹦乱跳的妙龄女郎。
我又一琢磨,尹小霞的家长他或她就算再晚婚,再晚育,在年龄上和老艾一
比较,大约也会生出一些尴尬。不知老艾采用什么样的西方智慧予以应对?就试
探着问:“我说那什么,你见过她的父母吗?”
老艾一耸中国现在许多人都会耸的肩,“没见过,蜜斯尹不让见,说用不着
见,恋爱是自由的,再说父母也不是专制主义者。”
老艾这次回来,行踪不定,难得一见。偶尔打个电话,仍不忘修理我的蹩脚
英语,却不说什么时候请我。
端午节时,我与几个留学生聚餐,无意中提起老艾,才知他这次去中国,在
座的几乎都给他写过条子。
“诗歌朗诵会算什么?”化学系小徐不以为然地说,“我同学的舅舅是副市
长,还特意与他共进晚餐哩。”
别人也纷纷吹嘘自己的路子野,然后都笑着说,是得让老艾好好请一顿了。
老艾却一直不露面,
直到他第三次访华前夕,才约我在诊所匆匆见了一面。
交了桃花运的牙医脸上红扑扑的,胡子刮得溜光溜光,穿一件极合体的细条
纹高级衬衫,笑吟吟地、摩拳擦掌地说:
“现在,我的感觉像是要回国、回家一样。”
回老丈人家。我暗想。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杆子看女婿,越看
越来气。
我决定不再给他开“介绍信”,只是祝他一路顺风,在中国度过一段难忘的
美好时光。
老艾真诚地道谢,顺便指出我的一个介词用得不贴切,然后关切地问,“需
要给你的朋友捎点儿什么吗?”
我说不用,有空见到他们,问个好就是了。
老艾第三次去中国,呆的时间不短。其间,夹着一个万木萧索的秋季。
有一天,诊所女职员珍妮打电话给我和小徐,请我们帮忙打扫诊所院内的落
叶,说一些黑人小孩想揽这个活儿她都没答应,因为艾德蒙先生行前曾特意嘱咐
说,这份钱应该让刘先生和徐先生挣。
钱不多,我们也没穷到顿顿吃方便面的地步,再说还挺忙,真不想去。但是,
这好歹是老艾的一片心意,而且不去也怕珍妮不好交待,就应允了。
在一个阴冷的下午,我和小徐连耙带搂,连踩带压,把枯草败叶塞进七八个
大号塑料口袋,整整齐齐码在门前垃圾筒旁边。
瑟瑟秋风中,但见老艾的雪佛莱二手车在诊所后院孤零零地趴着,车上蒙一
块脏兮兮的苫布,收音机的天线从苫布的一个破洞中直刺出来,不比枯萎的树枝
好看多少。
出国前,曾一度以为雪佛莱是顶顶了不起的高级轿车。这可能要归功于某些
臆造豪华场面的中国小说。
“一辆雪佛莱轻盈地驶进张公馆。”
“她从雪佛莱的车窗里伸出娇弱的手。”
“雪佛莱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