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大了……老人两眼放光,说得十分仔细。那一瞬间,她还真有几分食不厌精的
官太太派头。
老人家告诉我,她最爱吃的还是酸菜。一九四八年秋冬(多么遥远的日子),
国共辽沈大激战,她丈夫所在的部队开始还挺硬实,渐渐就扛不住了,残兵败将,
妻儿老小,凄凄惶惶往关内跑。老吴太太离开沈阳时,看着家里那缸白白净净的
酸菜,心里怪舍不得的。丈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
就保不住了。老吴太太说她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刚走两步又踅回来,从缸里捞出
一棵酸菜,把帮子啪啪掰掉,剩一个小菜心儿,攥在手里,边走边吃。上了丈夫
那辆中吉普,还吃,惹得一车的人全看她,像看一个傻子。
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干涩的眼皮,低沉地说,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酸菜。
晚餐临近结束,我假装上洗手间,趁机到柜台把饭钱和小费都交了。老人知
道后,并不刻意争执,只是轻声责备了几句。
由饭店出来,大西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掺着老人横过马路,去巴士站。老
人步履蹒跚,嘴却挺硬,说她自己能走。她的家并不近,每次来法拉盛,都要走
很久。等车时,老人说,下回上我家串门吧,我给你馇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
满口答应,老人显得很满意。分手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哑地说:
孩子,你自个回家,也要加小心。上了车,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车帮上
的广告暗影斑驳,车厢内的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乡目光幽长,鬓发
如霜。
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忙,无暇光顾音像店。老吴太太打过几次电话,邀我去她
家“认认门”,我特别差劲,居然一拖再拖。夏天里,我获得一次回国机会,行
前百事纠缠,实在抽不出身向老人当面告辞,就打电话过去。老人很感突兀,半
晌不吭声。
我说,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说不必了,老家那边早没人了。
我说,还有什么事要办,你老尽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缓缓说,给你老母亲,带个好,儿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重新看到纽约的天空,竟是一年之后了。我翻开通讯
录,找到老吴太太的号码。通讯录旁放着一本最新版的沈阳游览画册,外加一袋
真空包装的东北酸菜。电话铃响了几下,没人接,又响了几下,听筒里传出话务
员的录音声,瓮声瓮气,零度情感——
对不起,这个号码已经注销了。
我跟老太太是“单线联系”,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她的老伴去世
多年,独生子也因病早夭,世上亲人只剩下一个孙女,远嫁比利时,逢年过节总
不忘寄个贺卡过来。老太太靠不多的一点儿积蓄维生,有时给人打打零工。不知
现在她老人家身体怎样,还去租带子吗?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 39 */第三队第41节 清澈时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
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天安门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
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
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
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
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
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
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
成人,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
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
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
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
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
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
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
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许多外国。当然,现在
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
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
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
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成人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
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鼻子一酸,拥在一起呜呜哭,
像凯旋的球员,也像委屈的婴儿。小演员所在的团,是国家级童声合唱团。全世
界有七大童声合唱团,他们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团十五年的纪念演出,算是过
生日呢。
人世间,一般音乐已经很妙了。现在,孩子们的这些音乐更妙,他们在冬日
里唱风和树,春天和羊羔,小龙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飞舞,野蜂盘旋
——内美内美内美内美……他们唱得太快,简直比野蜂振翅还快,怎么可能是用
人声唱出来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观众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简直太快
活了。
唱翠谷双回声时,懂音乐的人从每个声部、每个乐句、每个音符中细听名堂,
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悠扬婉转怪好听的。觉出好听,也就是懂了音乐。音乐最好
相处了,它几乎善待所有的人。忽闻大厅后侧传来回声,幽幽的美不胜收,大家
便扭头找,怎么找得见?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听。
观众甲悄声说,回音壁原理。
观众乙说,唔,天坛。
曲终,两个小女孩走上台。老师向观众交底:刚才的回声,是她俩藏在一个
隐秘地方唱出来的。全场齐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乐会先是欢快,次而调皮,俏皮,不知不觉转向庄重,圣洁,深情。两曲
之间,老师又说话了,语气沉稳,真挚。有这种语气的老师,家长都愿意把孩子
交给他管。老师说,台下有不少超龄退团的老团员,我看到你们了,来吧,上台
吧,欢迎回家,我们一起唱。老师的脸在笑,手在抖。据说他的办公室比较破,
收入也不丰,远不及那些包装出来的、不识谱的星和腕儿。但是在台上,老师的
燕尾服永远笔挺,步态永远坚定。老师既能带领如此非凡的团队,老师就是大师
了。
老团员有些羞,迟疑着不离坐席。老师亲切地招呼,你,你,上来嘛。三五
个身着便装的老团员就上来,插在服饰一致的队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间种了花朵。
唱着唱着,更多的老团员坐不住,纷纷归队做了花朵。其中几位女性,还热烈拥
抱老师,像拥抱久别的父亲。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长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结已经
凸显,高跟鞋或剃须刀已经常备,入了社会,入了江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算
计,怄气,吃灰尘,烦恼逐渐多起来。现在,借着合唱团的神力,水倒流,表逆
转,嗖嗖又变回来了,变回到清澈时代,美丽童年,表情纯净,音色无邪,四大
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台口堆满鲜花,观众都站起来。大家噙着泪水,击着拍节,随童声齐唱。那
一刻,我也在场,我望着满台缤纷的童年,也想“变回去”。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 40 */第三队第42节 白领迎亲
星期六上午,天色铅灰,飘着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楼附近,突然停了一长溜儿轿车。
有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他们俱是经多识广的小人精,能一辆辆说出车的名字
:奔驰、奥迪、奥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这一支车队载着威武的官员,或者闪着严厉的警灯,则孩子们再淘气,
也会谨慎地躲在一边。然而车队却披着红,挂着绿,车门一开,钻出一帮笑眯眯
的人群,小人精便扯开嗓门欢呼:
结婚啦!
楼墙上预先贴了个红喜字,大火苗子般腾腾燃烧。
人群闹闹嚷嚷登上楼阶,为首的小伙儿进了电梯,他是新郎,专程来接新娘。
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绝对是专程。
有人说,喂,你可别窝在里边。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说放心吧,我保证手到擒来。
其余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铁哥们儿,也可视为迎亲
的班子。
班子成员有拿摄相机的,有拿照相机的,有拿彩条喷瓶的,还有拿彩弹的。
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
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
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青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
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
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没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
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
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
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
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
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相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 、8 、7 、6 ……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 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
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噘嘴小丫
头,睡眼惺松、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
—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
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
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
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
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
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
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
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