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打家里那个电话,还跟接电话的那个人理论,说明明是我朋友家的电话吗,怎么变成你们家里了?退一步讲,即使电话换主了,我的朋友也会通知我啊。那个人见跟他说不清,很生气,摔了好几次电话。后来,再接,那个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了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叫谢什么的人?谢玉学一愣,自己先把电话挂了。
然后,他这才发现,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961213与961312
走 走
1
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生活了很久,我不知道还需要在这里生活多久。我可以一直活下去,没有老,没有病,没有死。所以;这是我的屋子,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只有:门、窗、床、洗澡池,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灰色的泥壳。桌上立着电脑,它同样四四方方。
每天天亮之前,在房顶的小窗开始由黑转白的时候,泥水从洗澡池底渗出。当我自然醒来,我就从床上坐起,下到地上,走进池子,在那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滚动一圈。带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到窗下,站在光里缓缓旋转;潮湿渐渐从身体上蒸发。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更不知道不洗会使我变得怎样。不,对此我一无所知。我也并不在意。我知道我为何知道要洗(各项指示都张贴在“体检中心”的门上,每年我都认真仔细地阅读。为了避免遗忘。可以带走一份指示的复印件)。这就够了。
泥水半干,捂住皮肤,用手摸一摸,非常厚重,这时可以开始磨舌头。磨舌头是这个城市特有的一项娱乐活动,去年在“体检中心”我见到的最薄一条,阳光照在伸出的弧线上,熠熠生辉。
歪着头,把舌头伸长,贴紧水泥墙面来回,不久就会大脑空白,接着就会慢慢滑到地上。其实有一种更好的办法:用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抓紧舌头两边在墙上来回磨。
舌头在墙面上摩擦,细小的碎屑不停往下掉,它们在地上累积,从平铺到隆起弧度。我的舌头已经很薄了。有一次右手食指抓住舌头边缘时,向下按了按,立刻流下一条细细的液体,液体蜿蜒着,我蹲下来,让它们一滴一滴滴进地上的碎屑里。这就是我第一次流血的情况。我并没有因此停止磨舌头。流血对身体不好,但我们不会因此死去。人总是死不了。几十年来,关于“如何真正死去,永不复返”的文章在网上一篇一篇地发表,但据说连作者本人也没能做到。
每天正午,食管从屋顶缓慢垂下,一直垂到桌上,开始有节奏地一伸一缩。这种伸缩突如其来,一天只此一次,一次三分钟,而这只是目前的科学水平。我记得几年前还需要耳分钟之久。好吧,科学家们想,我们来做些事吧,于是几年之后,他们获得了突破性进展(省下的两分钟可以花在其他事情上,比如说洗澡,澡是怎么洗都洗不够的;再比如磨舌头,如果愿意,可以经常调整角度,改变现有的弧线)。不过三分钟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它因人而异。在管子的末端有一个嘴套,把它套上嘴,就会有东西滑进胃,三分钟就是食物从嘴到胃的整个滑动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平均值。因为每个人的上身高度不尽相同,从嘴到胃的距离也有长有短,因此有几秒钟的偏差在所难免。食物的分量不多也不少;刚好装满整个胃。这是经过科学计量的。每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都会走到街上,在街的尽头有一座名叫“体检中心”的大玻璃房,走进去,再从另一扇门走出来,身体最新的所有数据就被登记在案了,包括胃的大小是否有所变化,身高有无改变等等。每天的食物都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身体数据精心计算后科学处理的,包含了人体所需种种元素。所以大家都很健康,身体素质经高矮胖瘦比例摊派后完全平均。
有时为了给进餐增添一些乐趣,我会把管子攥在手里挤压、折叠,或者打上几个结。它的造型既然发生了新的变化,进入我胃里的东西应该也会变得特殊一些吧。不过具体是不是真会这样;我就弄不清楚了。
每天食管一开始伸缩,我就在桌边坐下,桌沿紧贴胸部,整个人前倾,把嘴凑上去。当管子重新缩回屋顶,我就知道,胃已经被填满了。其实我并不了解我的胃,我既没有体验过饥饿将肠胃绞成一团的痛楚,也没有品尝过饱餐带来的满足。而这两种感觉是那样的特别,自从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一次后,就欲罢不能,重复体验了好几次,我希望我可以长久地记住它们。所有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我都会深深记忆,我不想因为忘记而重复体验。在“感觉中心”体验一小时,需要辛苦工作五小时。
说到工作,我工作时坐着的那把椅子,坐起来实在很不舒服,用手指摸一摸椅面,可以发现许多细小的颗粒状突起。每天我一坐下,电脑感应到我的存在后就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向我问好。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还有一句话,“你好,961213,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这句话会在屏幕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电脑将我和屋外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确切一点说,是和许许多多像我一样、坐在屋里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这行字的黑色变淡了,融人屏幕深处。
电脑的前面是一张长方键盘,键盘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点,每个小点代表这个城市的一个区域。哪个小点有了光,说明这个区域里出现了需要安慰的心灵,就把一个指头伸过去,让光点在其下熄灭,同时,电脑屏幕上将闪烁出一句话,送给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无知识或者有知识都无关紧要,解释和理智的世界并不就是存在的世界”,“不管怎样,时间是要消磨掉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一天中频繁地出现,这一天结束后它就消逝了,永不再现。
是的,这就是我的责任。我不需要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对他们的寂寞加以分析。
曾经有一个阶段,我还那么年轻,我对我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的认识,那时我认为应该把这些句子传播到大街上。于是有一天,我将二句话记人脑子,打开了门。
门前就是街道,街道对面是一排排灰色的房子(不久以后我发现,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完全对称),街道上空无一人,我等了很久,终于看见遥远的街角转出一个土黄色的人。他匆匆往前走着,不时张望一下四周,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刚要走出屋子,却看到街的对面突然冲出了一个同样土黄色的人,个头比刚才那个大了一圈,他迅速扑到那个人身旁,向他猛踢了两脚。先前的那个摇晃着,在一汜击中鼻子的拳头下倒在了地上,后来的那个立刻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奇怪的姿态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于是我停了下来,站在门边,也许把嘴也张开了,我望着他们:街上忽然多出了好些大大小小土黄色的人,他们飞快地扑到那两个人身上,互相厮打起来。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斜刺里急急忙忙窜出,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街上扭动的人群,就一头扎到了人堆里,当然我不认得他是谁。
一个有趣的场景,我之前没看到过。我向前走了几步,不过还是改了主意,关上门,退回屋子里。键盘上已经有许多小点不停地闪动了,我用两只手掌同时按下。屏幕上一些文字闪烁着排列成一行:“这世界多么美好。快乐,我们快乐,我们快乐。”
至少,对于按下关机键的瞬间而言,辛苦工作是值得的,电脑屏幕的右下角会在蓝光里出现这样一句话,“961213,你今天和X X X X人一起度过,他们的心灵因你得以安慰。”人数越多,意味着我工作越努力,第二天洗澡池里的泥水也会越满。
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看到小点亮起来,我都严格按照工作手册上的指示,用一个手指头去揿。那时如果哪天我一边胳臂高,另一边胳臂低,就说明我工作得很努力。后来我发现,报酬与工作态度的好坏无关:把随便哪一半的侧脸往键盘上压下,或者一屁股坐上去,所有光点就会整齐地暗灭。
那时我眼睛上的薄膜又增加了一层,想看清楚屏幕上闪烁的话语就必须凑得更近,脖子上的泥壳也会因拉长和褶皱而脱落,我不再关心它们说了些什么。那些黑字飞快地出现和消失,连成一条美丽的弧线。
2
有天早上(之前我持续工作了一天),我看到池子里已经放满泥水,在用完它们之前,我再也不必摆弄键盘了。我开门,走到街上。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人。他们全都往一个方向走着,我跟着他们也往这个方向走着。看到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推开一扇门并且消失在了门背后,我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和我家的门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家门上写的是“961213”,而这里写的却是四个大字——“感觉中心”。
我推开了门。屋子很大,贴着墙面摆了—…长溜的工作台,绵延了整整三堵墙。每张工作台上都有一架电脑,和我家的电脑相比,它多了一根管子。管子细细长长,末端是一块薄薄的铁板。已经有几个人坐在了电脑前,管子在身上密密地缠着。看得出他们洗澡都洗得很勤,因为他们的脸都被泥水很好地包裹住了,什么表情也看不到。有时他们中的某一个会突然地抽搐一下,或是大幅度地摇摆。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没人理睬,就试着慢慢蹭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刚刚拿起铁板,屏幕哗地亮了,闪出一行字,“您好,961213,欢迎来到感觉中心。
我挪了挪身子,放松了一下坐姿。
“您超额完成了您的工作,累计可换取两小时的感觉体验。”
“现在请用您手中的感应器选择您想体验的感觉。” — 拿起铁板后,屏幕上排列出密密麻麻的黑字。我一排排看过去,“半身不遂”、“饱餐”、“奔跑”……我将感应器指向了“饱餐”。对于“饱餐”的解释是这样的:饱饱地吃一顿。
其余的黑字一点点褪去,整个屏幕上只留下了“饱餐”两个大字。
“现在请您将感应线从胸顺缠到腰部,将感应器贴心脏放置。”我照做了。
胃部最初感觉到的是温热,暖暖的,从胃壁的一角开始蔓延,我感觉到干皱的胃壁被滋润着,舒展开来,渐渐变得丰厚肥硕有弹性。温热继续注人,顺着胃壁一圈圈滴落,有弹性的胃袋盛着这些温热,温热在增加,胃袋开始沉甸。这种温热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开始渗出了胃袋,进入我的血液,血液带着这些温热流经我身体的每个细枝末节、我开始觉得晕乎乎的,很像站在家里唯一的一扇窗下任光照着的感觉。我甚至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我闭上眼,温热包裹着我。
睁开眼的时候,温热已经消失了,我的胃,依旧是冷冷的一个存在。
3
不想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就打开门,在暗中等待,等到一个比我个子矮小的人出现,就从隐藏的角落里冲出去。握得紧紧的拳头似乎破开了空气凝结的那层薄膜,这力量合上对方自身的重量,把他重重地压向地面。有时他会直接倒到地上,有时却只是几个趔趄,在好一会的摇摆后又重新站直身子。很偶然的几次,我的拳头落了空,自己的力量牵引着我向前一头栽下去。
虽然没有绝对的胜利,但作为偷袭者的我兰般还是占着上风,几个拳打脚踢之后,我就把对方压在了身下。现在我们身上的泥壳都已经被震出了一道道裂痕,裂痕的走向没有规则,这些细小延展的曲线把我的手指引入其中,从一根到另一根,手指沿着那些曲里拐弯的边沿摸索,总有尽头,顺着抠进去,裂痕便开始扩大。运动着的线路遇上了静止的,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块。我很喜欢这样,把别人身上的壳一块块揭下来。没有壳的地方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白,这种白在朦朦胧胧的光下慢慢蜷缩起来,那个人会因此张开嘴,单调地重复着开开合合。这刺激着我不停地去揭,我想看到一具白生生的肉体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当然对方会反抗,所以我只能用整个身体压住对方,一只手招架对方乱挥的双手,腾出另一只手来揭。这样进展的速度就很慢,周围开始聚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先站在旁边看上一会儿,然后,热力渗出,渐渐压迫起整个空间,这个空间被越冲越鼓胀,于是某个下一瞬间,他们一起向我们扑来,这时候,凭经验,我该走了。否则,我会和那个人一样被那群人压在底下。
我的个子并不特别高,我知道也有很多人在暗中窥视着我,想把我一拳打倒,再看着我裸露出来的皮肤迅速蜷缩。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天我出门是为了去“感觉,中心”,在我想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向我,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结果他自己扑倒的同时扑倒了我。我们在灰蒙蒙的地上扭打起来,我的壳就在那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一对白色眼球突然涨大了。壳顺着最初的裂纹呈放射状崩溃,剧烈的灼痛刺激着我。这时,一根粗砺的手指伸进来,触到了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痛。这种痛我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就像“赤裸了身体,被马匹拖着,经过布满砂石的路”。
我痛得缩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把我们全压在了底下。我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痛了,使出所有的力气,在人群下面滚,在地上滚,地上全是尘土,滚一层,皮肤上的灼痛感就减轻一点。因为我的剧烈运动,导致很多原本在我上面的人滑了下来,我就这么一直滚到了街对面。没有人来追赶我。
我看着他们,眼前是一堆蠕动的山,不停地改变着形状。伸手从左眼球上揭下一层薄膜后,能看出是一座土黄色的山。右眼球上也往下揭一层,山离我更近了,看得见土黄色的胳膊和大腿在舞动。第二天,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