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医生,对他突然急转直下地将我的思路从儿时转到另外一个时代,略有些茫然,之后,我镇定下来。
我身子向后靠着,侧着头,无力地望着医生。我说:“我感到非常的累。”
医生点点头,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我面前,茶杯是一次性纸杯,热气轻轻升腾出来。我神态有些恍惚,我看了医生一眼,他正专心地等待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有一股人造的香味,我立即把茶杯放下了。
我说:“我在戈壁滩上当知青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不说话,患了失语症,后来遇到一些事情,我想自杀,后来我遇到了一匹马,后来那匹马跳崖死了,我心里痛苦,至今都不敢去回忆那段往事……那匹马叫黑嘎,我与它有着同别人无法理喻的情感……”
“再后来呢?”医生平静温和的语调,使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我转了转头,我说:“后来我回到了这座城市,发现我初恋的恋人已经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我无奈地冲医生笑笑,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我说:“很糟糕的是,我成了我初恋恋人的情人,也就是偷情者。我曾一度想放弃他,离开他,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他的妻子使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现实,我很茫然,想摆脱,想从此离去……”
一股泪水悄然地从我脸上滑下来。一种锥心般的伤心使我颤抖不已。
医生默默地看着我流泪。
我们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医生说:“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医生的表情很明快,好像一件事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那样心满意足。
我不能理解医生的意思,甚至对他的许诺产生怀疑。
我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水,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想说话的欲望,我的身子朝后靠着,一股由心而生的俯懒和放松,顿时漫布全身,我觉得过去的一些缠绕我的东西,仿佛在我往后一靠的瞬间退去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说,其实你心里还有许多的门没有打开。那里边关闭着直接危害你精神的东西。你如果把它们都倾诉出来,你会觉得好受些,逐渐地会好起来。
我点头对心理医生笑笑,表示了对他的好感。
心理医生也随之笑了笑。
我们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确切地说,一位心理医生对一位有着心理疾病的病人的治疗告一段落。
心理医生把我送出门,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把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搁在我的肩上,并且恰到好处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手。医生的手使我产生好感和幻想,在那片刻之中,我有些恍惚,甚至想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多停留一会儿,也许我内心初萌的好感会产生质的变化。
就在这时医生的手拿开了。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左耳响起:“下次如果有机会一定讲讲那匹马,那匹马对你很重要。”
我内心那种乱七八糟的感想和往事,在医生的声音响起落下之际,稀里哗啦地退却了。
我像一位病人那样遵听着他的嘱咐,微笑着点头和挥手道别。
医生似乎不那么放心地朝我走近一步,说,有关那匹马的事,我极有兴趣……你别忘了。什么时间由你来定。
医生的目光很执着,充满渴盼地注视着我。
我被他目光中投射出来的某种力量所屈服,我不由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考虑是否约见那位心理医生,我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在医院门口他那种口气和神情,很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使我无法忘记自己的许诺。另外我也隐隐地觉察出内心的一种渴望,渴盼与他交谈,甚至有些迷恋他那副平淡无奇的面孔,那一双洞察别人的眼睛,和他健壮的体魄和充满男人特有磁性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在与金分开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发生的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当一切都发生之后,我陷入更深的迷茫。
大概医生看出我的用意。我在给他打过电话之后,他约我去他家里见面,他解释说,或许这样会好一些,我们就不会产生医生和病人的那种尊卑感。
我去了医生的家里,从家里的一切陈设和气氛来看,我直觉到,这里就他一个人生活。
我坐在沙发里观赏眼前茶几上的一盆君子兰。君子兰开着两大朵花,花色呈橘黄,大概在全部开放之后,会是橘红色或者大红色。
医生给我倒了一杯浓咖啡,站在我面前关切地望着我。这时我问到很香的咖啡味,发现心理医生有一双颀长而健美的长腿,而且形状很优雅与艺术与舞蹈之类的东西有某种联系。我觉得这样的腿长在一位心理医生的身上有些可惜,这两腿与他的职业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一股沁人的香味从喉咙里顺下去。
心理医生在侧面坐下,他先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谈到目前来找他就医的几个病人的情况。
医生边谈着边走到屋子角落的DVD机旁,蹲下往里放着光盘,一会儿巴赫的管弦乐曲便满屋子里回旋起来。
屋子里很暖和,咖啡使我心旌摇荡,音乐声使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轻,似乎慢慢地飘起来……
我想站立起来,却又觉得站起来毫无目的,无事可干,我转念只好坐着。
心理医生转过身来,用一双洞察的目光看着我,淡淡地笑了笑,同时朝我伸出双手,他的手指很粗大,跟他的职业更加地不匹配。
我不由把双手伸给他,我被一种力量悬起,我的身体触到了另一个身体上,我的呼吸撞击着另一个呼吸,我有点眩晕。我听见医生说,我们能不能放弃医生和病人的这种关系,超越这种规定情景,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面对面,做一点我们想做的事情?
医生的话在我心理产生共鸣,我大概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在笑。我梦幻似的喃喃道——医生、病人,我是病人吗?
我的身体被一种轰然而至的力量拥紧,在短暂的一刻里,我有点想挣脱,想从这种力量中逃走,可是片刻之后,我内心隐藏的长久的压抑,好像被这种力量掀开,准备一齐扔掉。
我意想不到的是,心理医生此刻大喘粗气地对我说,你很压抑,很痛苦,你想离开一个男人,却又忘不了他,是吧?
我仰起头,迎合著这个问题,我说,是的,是的,我痛苦,我压抑,我想离开,我却忘不了……医生说,其实人类的一切心理疾患,都是因为失却爱而引起,爱得不到关怀,爱不被重视甚至被鄙弃,人类的心灵从此空落扭曲。
我发疯地抱住对方,我的眩晕在继续加剧。我的呼吸像在刮风……我感到我的身体在飘起,被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在托起——我被扒得一丝不挂,我赤裸的肉体在被一阵又一阵的热风袭卷着,我的灵魂突然出窍地站在一个地方,高喊着——我要爆炸自己!
我感到医生对我尖锐地进入和彼此的吸引,像奔涌向前的浪潮永不停止。我撕扯着眼前的男人,渴望着他把我的痛苦和压抑全带走……我深沉地喊了一声——金!我的呼唤如泣如诉。
医生从我身体上离去,一股凉风袭过我的肌肤,我打了一个哆嗦。
医生震惊地望着我,说,你认识金?
我茫然地点点头。我说他就是我曾初恋的恋人,我跟你讲过。
医生仰着头,坐在沙发里。他的表情十分古怪,沉默了许久,他好像被一种突然而来的噩耗震惊了。他的神情,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此刻,一股巨大的悲怆从我心里涌出来,我开始啜泣,双手捂住脸,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压迫着我,我说,我想借此来忘掉他,甩掉长期以来压在我内心里的痛苦,可是我没想到,心情会更糟。
医生这时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医生对我说,我的确没想到,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医生说,我们到外面去,也许你会好受一些。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医生随手取了一件毛衣,披在我身上,他拥着我走出门去。
没想到屋外,月亮已经升起,我几乎完全忘了来的时候的念头和时间。我心里一派迷茫,外面的冷空气,让我镇静下来,月亮看上去很圆。
医生在陪同我漫步走着,我感觉到他在沉思。他在想什么?一股冷风从他身边吹过来。
我推开医生抚我的双手,一个人往屋外的小路走去。月光梦幻奇异地映在小路上,朝小路边的杂树林延伸,我的脚步在这种情境中显得空灵、飘渺。
医生站立在原地。我离开他一段距离之后,转过身看着他,他也在静默地看着我。
一种奇异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来回跳跃。我知道,我与他,从此不管在哪一方面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是凶是吉,我难以预测。我心里极其不好受。
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回屋去,别忘了你的许诺,你一定要对我讲讲有关那匹马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医生有意识地想转移我的思维和情绪。
我顺从地同他进屋,他让我靠在沙发的一个大枕头上,他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目光一直看着我。他在静静等待我讲述有关马的故事。
我跟医生讲完有关那匹马的故事之后,不久医生就死了。他的死因非常奇特。
我无法相信他会死去,这件事使我很震惊。回忆当时我跟他讲有关马的故事的时候,他的情绪非常镇静,听得十分仔细和投入,经常打断我,问一些他不明白的问题。我压根就没发现任何的死亡的影子在他和这个故事之间游荡。
当我讲到最后,我发现他的精神处在高度亢奋状态之中,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中有一种我事后也无法悟透的东西。我当时略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被别的事的出现给敷衍了。医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十分凉,像在大冬天里冻了许久那样僵硬,这跟他亢奋的状态很不一致。
医生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包括缠绕你的一切……
医生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沉思片刻,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就在这时外面发生了火灾,是医生邻近的居民家里失火。吵闹声一下把我们之间谈话的空间全部破坏了。
我们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远处观看消防车急啸着开来,人影在烟火和灯光中穿梭,当一柱强有力的水柱冲出,浇在升腾着火焰的窗口时,医生长吁了一口气,他的身子略微地震动了一下。
我离开了医生,他站在火灾现场的旁边目送着我。
按时间推算,医生是在我跟他讲完有关那匹马的故事之后的第三天死去的。
前面我已经说了,他的死非常奇特。
第八章(一)
前面的故事中,我已说了,朵尕死了之后,我离开了芦苇滩,去了天山脚下的一个牧场,在那里我与那匹马相遇了,还有汉巴。
我到牧场的第一天,汉巴骑着一匹黑马从远处朝我奔来,那匹黑马像一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在我的视野中跳跃,当时我大吃一惊,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一匹马。当汉巴与黑马驻足立在我面前时,我仍然没能从震动的眩晕中自拔。我心里在想——天哪!这是一匹什么马,它的黑色为什么如此令人心醉!
汉巴从马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认真地审视我。我真的顾不上汉巴,我的目光一时半会儿无法从眼前这匹高大健壮的黑马身上离开,它是一匹浑身毫无一丝杂色的黑色马,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马,它的黑极其深远而玄奥,像一股黑色的漩涡,将目睹它的人漩进去。阳光下它的皮毛轻轻闪动着亮光,这种亮光让人看了心里发悸。它偶尔翻动的眼白也在瞬间的转动中被漆黑如珠的眸子掩盖住。我看着它,心里狂跳不已,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紧张的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我知道这匹马会使我疯狂的。
汉巴是队长,他的任务就是要给刚来的知青交待一下关于上厕所的问题,因为我在看他的马,对他的话听的似是而非,他大概是说,你们知青到这里最麻烦的问题是上厕所的问题。他说,你们一共还剩五名知青,两个男知青上山伐木去了,一个女知青,请病假回城里去了,另一个女知青嫁给了当地公路处的工人,目前这里就剩你一个人。
汉巴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继续说,知青屋的后面的那片茅草地就是厕所,男左女右,一般情况低头不见抬头见,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天然屏障,透气性能好……
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沉醉在那匹马纯粹的黑色之中,并很快陷入一种幻想……我真想很快骑上这匹马,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中飞奔起来,它把我带到了连梦幻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它是一匹公马,叫黑嘎。汉巴走近我,炯炯的目光直视着我,我对着这样的目光打个激灵。我突然预感到将来我与这个男人会因为这匹马有一场让人难以预测的角逐,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汉巴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马了!自豪与炫耀一同在汉巴的脸上闪烁。我的心猛然地被刺伤了,我幻想的激情被他脸上的东西击得七零八碎。我又一次发现我非常脆弱,而且是面对我第一次相遇的一匹马。
我避开汉巴的目光,故作无所用心地去看他身后的马。它的神态有着悠远的平静,目光注视着远方,它有一双扑朔迷离的眼睛,但是在它轻轻波动的眼神中,却深藏着孤独,是一种久远而无告的孤独,面对这样的孤独,我的内心有了骤然的震颤,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于是,我把目光转移到汉巴的脸上,我极力地掩饰内心。汉巴说,你怎么总像一团梦,迷迷瞪瞪,让人觉得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大概是用一种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汉巴,使汉巴不自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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