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重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地上月明脱下的一大堆衣物,我简直目瞪口呆,脑子半天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月明才从浴室里出来,身上裹着蓝色的浴巾,喘着粗气,说:“太舒服了,像回家一样。”
我对她说的这个家,心里不好肯定或者是否定,我脑子里老浮现出遥远的县城的一个女人的形象,时而又浮现出金的形象,两个人影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对月明说的这个家搅得模糊不清。
洗了澡之后的月明更加显得妩媚,她说:“我太累了,我要睡觉。”就一头倒在床上,一只手拉过被子,闭上眼睛就睡了,一会儿她又咿咿唔唔地说:“关灯,关灯,太刺眼了。”
我起身去把顶灯关了,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屋子里暗下来。月明躺在床上影子映在墙壁上,我望着墙上的一团阴影,心里仍然很混乱。
我洗了澡之后,睡在了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大概三点半的时候,月明起来上厕所。她从厕所出来,站在我面前,凑近地看我,说:“你睡得还好吗?”
我在黑暗中望着她黑糊糊的影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月明就蹲在我睡的沙发前,静静地凝视着我,我这才发现她身上一丝不挂,浓密的头发垂落在胸前,由于屋里的光线暗淡,她的五官和身体的凹凸部分都像一团又一团蓝幽幽的光晕,但是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双目,她的瞳仁异常清澈,几乎可以通过它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我还是觉得它离我十分遥远。
月明轻轻动了一下身子,遍布全身的阴影亦随着变形,很像沐浴在月光中的白桦树,每片树叶都在闪光和摇动。
我从心里感叹,多么完美的胴体啊!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属于谁,又不该属于谁呢?
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疼痛。
这时月明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肩,头柔软地靠住我,她的头发撒在我胸前,发丝里一股清幽的香味,在我鼻端萦绕。她微微的呼吸,透过我的睡衣,浸透着我的皮肤,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金的形象来,他玫瑰色的唇,紧紧地吸吮着我,我闭上眼睛。
月明说:“满世界挤满了人,肉体与肉体相互拥挤也相互摩擦,看似亲密无间热闹非凡,可是我们都很孤独,我们生活在痛苦和孤独之中,没有什么来拯救和帮助我们,我们害怕,我们恐惧,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安全感……”
月明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穿透似的望着我,她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你寻找一丝希望和一点幸福时,全世界的人都扑过来消灭你,直到你的希望和幸福被全部消灭,人人都觉得对方是扭曲的,惟有自己最正常。都想歇斯底里地扭转别人的扭曲,谁也看不到一片混乱中人人都在扭曲的现实,都在挖空心思地想去扭转别人,结果这个世界一片混乱和错位……究竟什么在扭曲,谁在扭曲每一个人都没明白,所以世界一片混乱,仍然陷入肉体与肉体挤压的疯狂之中……”
月明的这些话,如同冷风一样从我额前拂过,使我顿时心寒难挡。
我伸出手去抚了抚月明的头发,说:“不要想得太多,有些问题,越简单越好,我相信人类在真正认识人自身那一天起,世界一定会变得非常简单,我相信,未来的世界会朝着一种轻松的轨迹运行——那就是简单。”
月明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她静静地凝视我,她的样子像是凝固在时间里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她倏然站起身,走到她睡的床前,一弯身钻进被子里去。她的声音,她的身体一下子又消失了。
我在沙发上躺着许久未动,当我睡熟之后天就大亮了,不知时至何时,月明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着我,大声叫道:“快起来吧。看有多晚了!”
我睁开眼,定睛地望着她,她的双目仍然是那么清澈透明,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她什么也没告诉过我,过去的一切好像在她身上一点都不留痕迹。
她跳进厨房,竟然给我端来了牛奶、煎鸡蛋和浓咖啡。顿时香味四溢,我从心里冒出来一句——妖女!
我们的早餐吃得很开心,我仿佛把许多事忘掉了,当我认真专注地再凝视她的时候,我不可遏止地想到了金。金的干枯而发黑紫的双唇,紧紧地闭着,两道黑眉下一双痛苦而沉默的眼睛,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我。我顿时有些恍惚,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面临的金的妻子,我的情敌……然而这两个情敌,在一个屋子酣睡,在一起开心地吃早餐……
我觉得事情有些滑稽甚至有些荒唐,一声毫无预防的古怪笑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一笑便不可收拾。
月明听了我的笑声,先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领会到一种东西,或是被我感染,她也大声笑起来。月明的笑声简直就像一辆急于开出站台的火车,咯咯不停顿地冲出来。我们笑得东倒西歪,月明把鸡蛋碎片从嘴里喷出来,脸上被扭曲成无数个几何形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们笑啊,笑啊,月明抱住枕头,头捂在枕头里,笑声从里面发出来,像从很深的山洞里发出来的一种呜呜的古怪声。
大笑止住之后,我们都气喘吁吁,泪流不止,有气无力地望着对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两个本是很陌生的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走到了一起,笑成了这副样子,恐怕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事有时怕谁也弄不明白。
从此,我对月明的同性恋问题,有了深深的忧虑,她对我叙说的一切,排山倒海似的在我心里拥挤。她的模样和神情始终不散地在她离去后的很长时间里,时时冲击着我……
第五章(一)
那一段时间,我仿佛生活在一种错位当中,我甚至怀疑我每天看到的太阳和月亮,全是一种臆想和梦境,它们完全不是真的。一大早来收电费的老头,和窗外收破烂的声声大叫,都是一种幻觉,我感到了藏在时间另一种阴影中的东西。我却很认真地在应付着这些,比如翻箱倒柜为收电费的老头找一毛八分钱。
后来,我只要夜里一躺下,有一种声音就会从我的四周响起,像浪拍岸的声音,又像是树叶在风中轻轻晃动,总之那个女人赤裸的身体和她飘飞的长发,就会同这些声音一齐在我的脑海和听觉中涌现出来,她温暖的呼吸就会拂面而来,令我久久回味。半夜里我无法入睡,抱住双膝望着窗外,我回忆金的一切。我想借金的一切来赶走其它的东西,可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糟糕,接下来好长时间如此,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金给我介绍的那位心理医生,好像月明也提起过,我决心去找他。
记忆这种东西,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些早已淡忘的东西,或者早已迷失在遥远时光中的往事,却往往在突然之间,宛如一双快手,把当时的场景、颜色,以及味道,甚至是声音,一下子从时光的那一端提取出来,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过去了的事情瞬间历历在目,每一种情景都让你熟知和触手可得。
事过二十年,朵尕她挺着大肚子走在阳光下的情景,此时此刻,仍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阳光使她拖出很长的影子,她手搭在额前朝天上望,天上有一团一团圆而大的白云,悬在半空中,好像随时都可以掉下来似的。朵尕仰起头,忧虑地望着天上,风吹拂着她腮边的头发,神经质地直起又落下,她将忧伤的目光从天空中的白云转向天边,天边是一条古道,漫长而寂静……
这样的情景,纵然已经过去二十年,却仍然那般清晰地再现于我的脑海中,朵尕的面容和身段,以及她用一只手托起自己鼓胀着奶水的乳,把红樱桃似的奶头塞进另一只手抱着的婴儿嘴里去时,她那种宁静如梦幻一般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甚至连她传出的呼吸声,她身上飘出的乳味,阳光下她身后的阴影,都辗转地笼罩在我的记忆中……朵尕她去世之前的面容,永远在我的记忆中那么深刻,她的手指冰凉,从被子下面颤颤抖抖地伸过来,触摸我脸上的皮肤,那种沁人的凉,使我神经末梢都一一冻卷起来,在瑟瑟发抖。朵尕在弥留之际,她的面容始终是洁白如雪,她的双眼始终漆黑如珠,她的嘴唇轻轻蠕动着想对我说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在竭力回忆她究竟在说什么?
朵尕究竟在说什么?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发痛。
我十九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清晰可感,他们的声音,他们在阳光下行走时的姿态,他们的每一个眼神和笑容,都历历在目……
那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土墩在跟朵尕吵架,具体在吵什么我听不明白,我正在纳闷,就见土墩骑着马从我门前经过,他满脸通红,而且骑在马上的姿势很特别,屁股生硬地掀起,胸膛朝前挺直,说不清楚那叫什么姿势。土墩冲我呐喊——朵尕快生了,你去照看一下,我去请医生。
我赶紧跑到朵尕那里去,朵尕挺着很大的肚子,呼吸很重地斜靠在床上,眼睛亮光光地瞪得很大。我顿时无端的兴奋不已,觉得生孩子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朵尕一见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吱吱唔唔地哭了起来,她说,土墩这个坏东西,王八蛋!我都快生孩子了,一大早醒来就缠着我干那种事,我不愿意他就横着脸跟我吵,说他的金刚钻都快爆炸了,他妈的什么东西!朵尕气得歪着脑袋瞪着我,我被朵尕的话弄得稀里糊涂的,我说土墩请接生的医生去了,你别怕,我守着你,朵尕这才顺过气来,服从地点点头。刚平静一会儿,她又骂了起来,说,土墩这家伙实在太坏了,我当姑娘那阵,他去我娘家的村子相亲,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是李三姐,李三姐住在咱家隔壁,他不去三姐家,老呆在咱家。他把我叫到咱家屋后的林子里对我说,我干啥都挺厉害的,他就让我跟他干那种事,我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哭着跑回家,他吓得骑着马就跑了,半年不敢露面。
朵尕疼得咧着嘴,哎呀哎呀地乱叫唤,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摩拳擦掌地在屋子里乱转。
过了一会儿朵尕平息下来,说,一阵一阵的,疼死人了。朵尕说,土墩半年之后又来了,他见我一个人在家里就对我说,他不喜欢三姐,李三姐瘪得像根泡菜似的,让人没情绪,他说我一见你就不听指挥,你看看。土墩这个流氓就拉着我的手去摸他,我真的去摸了一下,他顺势就真的跟我干了那种事,后来我就嫁给他了……朵尕说着就笑了,笑得怪怪的。朵尕说,我一嫁给他就接茬儿生了三个女儿,土墩说他的金刚钻连个传人都没了都不想活了。
我茫然地望朵尕,说什么是金刚钻?一点也听不懂。
朵尕讶然地望着我,说,这,你也不懂?
我认真地摇头,说不懂,我那时真的不懂。
朵尕看着我,就释然地笑笑,说,将来你就懂了,男人们为了他们的金刚钻牛皮着呐!
我就更糊涂了。朵尕就忍不住地全告诉了我。我一个大红脸对着朵尕。朵尕就咕咕地乱笑。我说,你们真他妈的流氓。
这时土墩带着接生的医生来了。接生的医生住在镇子里,是一位中年妇女,专管接生的事和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很好,胖胖大大的,只管把戈壁滩上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接生下来,然后记载在计划生育的表格里。虽然经常拿着手术刀满世界捉住男人女人绝育,却从不捉土墩,因此土墩格外敬重她。
土墩和医生同骑在马背上,土墩在后拦腰抱住医生,使医生胖胖的胸前鼓出两大堆,歪歪扭扭在马背上抖动。医生很快活地在跟土墩说话,到了门前话还没说完。
医生到了屋里就把我和土墩赶了出来。我就和土墩呆在院子里,土墩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抽起了烟。
过了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婴儿的哭声,土墩梗起脖子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一茬比一茬快,一袋烟还没完呐!
过了一会儿,医生拿着纱布边擦手边走出来,对土墩说,快看看去,第四朵花啦!恭喜!恭喜!女孩!
土墩还没等站起来,就像被人往屁股上踢了一脚,苦皱着脸,身子缩成了一团。
土墩站起身冲进屋去,一会儿又出来,对着医生吼了起来——我不想活了!不活了!
土墩竟然咧着大嘴哭了起来,样子丑极了。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他对朵尕摆弄金刚钻的事,别提心里多恶心。
我正想进屋去看朵尕,朵尕却出来了,站在门里,头上缠了一块蓝底子小白花的布巾,青脸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土墩。土墩不知道,他背朝着朵尕,正在鬼哭狼嚎。
朵尕对着土墩的后背看了一眼,用她那细长绵柔的声调说道——你想好怎么不活了?是上吊还是割脖子,还是自己撒泡尿捂死?
土墩听朵尕的话,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着眼睛望着远处,那样子极似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刀,思维和本能都作了停顿。
朵尕说,上吊割脖子都太费劲了,朝戈壁滩上走下去,不回头地走下去,终会有收尸的来收了你,即便是没有收尸的来收你,沙漠的风也能把你风干了……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朵尕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两坨红晕,还带着古怪的笑意。这种笑意持续不散地挂在朵尕苍白的脸上,就使在场的人愣怔了,就连土墩回过头去看了朵尕一眼之后,也觉得朵尕的笑脸很刺眼,不敢多看了。
我听了朵尕的话,神情恍惚了好一会儿。望着远处朦胧的戈壁,反复回味着朵尕的话,觉得像土墩这么一个大活人被漠风吹干了,变成一具与世长存的透明的木乃伊,与沙漠融为一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呀?我心里一团迷雾。
结果土墩没去自杀,看了朵尕的笑脸之后,就提着筐子去地里收拾玉米去了。
确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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