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白糖。主食有蛋糕(这是前不久从城里带回一的)。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就转到屋后去找他——我看见他也正往回走。等他走近前
来,我问他:“昨晚睡好了没有?热不热?”
他笑着说:“比城里凉爽,但没睡好。”
“为什么”“蚊了太多……”他问我:“你睡好了吗?”
我看见他的眼睛内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我没有回答,摇摇头,对他说:“回去吃早点吧……”
“早点?他惊讶地说,“你们这儿还吃早点?”
“怎么?这儿的人连饭都不吃了吗?”
我们都笑了,然后走回宿舍。
好长时间来,我第一次这么早吃东西,而且是和薛峰坐在一块吃。这使我心里有一种说
不出的滋味。我一边吃,一边不由想:当初我不正是这样幻想每天早晨和这个人一块坐下来
吃早点吗?……想着想着,我根本不知道有两颗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等薛峰盯着看我的时
候,我才感觉到了。
我赶忙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放下手中的一块蛋糕,装着去打水,提起暖水瓶出了门。
等我提着暖水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薛峰也把半块蛋糕放在纸上,不吃了,呆呆地坐在
椅上了。
我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对他说:“你快吃吧,杯里的奶快要凉了。”他一言不发,仍
呆呆地坐着。
我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放下暖水瓶,就靠在炕拦石上,低头专心地抠自己的手指头。
沉默。过了一会,薛峰抬起头,突然问我:“……小芳,你还喜欢我吗?”我抬起头又
把头低下。
“我仍然喜欢着你……”他补充说。
喜欢?这并不等于爱。爱,是的,他不会再说出这个字来。可他又开口说:“我永远爱
你!小芳!”
他现在怎么不能这样说呢!我甚至为此有些愤怒。
我抬起头,发现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你怎么还能这样呢?你已经……”我带着责备的口气对他说。“不!我盲目地闯进了
一个烂泥塘……”他痛苦地喊叫说。
停了一会,把便把他后来的情况,尤其是和贺敏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了。我相信他没
有撒谎。
说完后,我们又是一阵沉默。
我竟然忍不住哭了。我并不只是为他和贺敏的恋爱而痛苦;也不只是为他和她断了关系
而庆幸;我主要为他自己难过。在这一年多里,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难道我热爱
的薛峰就成了这样一个人吗?他痛苦地望着我,问:“你能饶恕我吗?”
“这只是你的事……”我说。
“不,我问你,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叫道。
“我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低下头说。
“你能不能饶恕我?”他固执地再一次问我。
我沉默着。我觉得心里打起了一个热浪。
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并且走近了我。
我没有躲避。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并且把他泪水斑斑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也忍不住
伏在他的胸脯上抽泣起来了。是的,我又重新拥抱了我已经失却了多时的幸福,并且由引而
感到多少委屈……当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双方都感到了这一刻有多少美妙。就像
一个跺重的物品丢失后又重新回到手中——尽管东西学是原来的,但好像比丢失前更珍贵
了。
停了一会,平静了一会,薛峰怀着激动的情绪对我说:“……小芳,当然重新再见到你
的时候,我知道你对于我是多么珍贵。我再不能没有你了;我也再不会做出那些荒唐事了;
我一定要和你生活一块……跟我走吧!到省城去!我们一辈子会很幸福的……”“啊?”我
瞪大眼睛望着他,怔住了。
像一年前一样,我立刻又回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前面来了。
是的,闹了半天,由于感情冲动,我竟然忘记了横在我们中间的那条老鸿沟。“小芳,
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应该知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一定到艰苦的地方就是英雄模范,
而留在城市城的就是落后分子。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现在的许多英雄模范都产生于大城市和
高级学术单位。蒋筑英,罗健夫,孙冶方……”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阐他的关于新蚨工的高
论了。
我冷静下来了。我平静地对他说:“你对我误解了,我来这里工作,并不是要做英雄模
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并不想让谁封我什么头衔。薛峰,你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人。再
说,你也街道我学的专业是什么,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知识专长……”
“但是,我也知道,你来这里,是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色彩的!”他辩驳说。“我并不忌
讳这一点,”我对他说,“我们这么年轻,如果没有理想,就不会有正确的生活目的。”
“那么理想就是只能在这沙漠里?”
“不要鄙视沙漠。它虽然荒凉,甚至是一块不毛之地,但它仍然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
土地。”“你怎么唱这样的高调!”
“这怎么是高呢?我说的只是事实。这是我们的土地,祖国的土地,这难道是高调吗?
如果因为贫困而荒凉,我们就不要它了吗?正如我们的父母亲因为他们贫困甚至愚味,我们
就不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吗?难道承认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就是一件丢人的事吗?我
们因此就可以光避对他们的责任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可遗憾的是,我们的许多同
辈人往往自视己是新时代的产儿,只有操纵电子计算器,才算当代风流人物。别忘了,就是
我们的生活全部进入电子时代,但这并不能取代人本身的一切,人,应该永远追求一种祟高
的生活,永无具有一种为他的同类献身和牺牲的精神……假如有一天,全世界每个人都坐在
了火箭上,够先进了吧?但火箭上的这些人已不再是真正的人,而是狼或者狐猩,那这种先
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能胡扯!”薛峰打断我的话,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真的,我怎么扯得这么远呢?实际上我的想法简单极了:最重要的不是我们
在什么地方生活,而我们如何使处己的生活更有价值一些。这里贫困,荒凉,需要人来改革
和建设,我就来了——就是这样而已。我不愿意说留在城市工作就不好,我只是说,这里更
需要年轻而有知识的一代人来工作。尤其是我的专业,在这里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薛峰停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就是你说的对,但我来这里干什么呢?和你一块种草
栽树??
“不,”我说,“你不知道,这个公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大学生在这里工作过;而这地方
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如果你要能来这个公社的中学教书,你就创造了这个公社的一页
历史,以后这里的人们将会记得,你是第一个来他们公社工作的大学生。如果你要是能用你
的知识使这里的农牧民子弟考上大学,那你又给这个地区书写了一页历史、大家会用感激的
心情记得你为什么所做的好事。但是作为你自己,你应该把你所做的一切都看看作是是自己
不过的事……”
“噢!我创造两项纪录,再加上你创造的纪录,这就好几项了……”他有点揶揄地说。
“薛峰!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呢?纯朴、热
情、崇高,连那双那睛也是深沉而明亮的……你看看你现在吧,真叫人难过……你自己也应
该见你变成怎样一个人了……”
我说着,泪水已经汪满了眼睛。
他低下了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十九(薛峰)
唉,多么让人苦恼!我来这里时,对小芳的回心转意还抱一丝幻想。
是的,幻想。我本来就应该想到她决不会改变主意的!
现在怎么办?我投降她吗?
我自己也转不过这弯来。我不能忍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这里太苦、太落后了。物质条件报差,吃的主要是小米饭——和当年八路军的伙食差不
多。蔬菜几乎吃不到,水果比药还缺。方圆几百里,连一盆像样的饼干也买不到。
肉倒是不少——主要是关肉,可没有什么调料。白水煮羊肉,再加一点盐,就被视为美
味。
至于文化生活,那就更淡不到了。别说交响乐,连县剧团也不常来。几个月看一回电
影,都是老掉牙的。巫婆比医生多,天神论者比迷信的人少。
最要命的是,一年里就有半年多坏天气。黄风斗阵,天昏地暗,长时间看不见一点绿颜
色,看不见一朵鲜花。整个生活艰苦、单调、寂寞、几乎和外面的世界处于隔绝状态!
唉,可这里又有我亲爱的人……
她美丽、温柔,但不听说。我害怕这个环境,可我又离不开她!我现在不愿再和她争辩
那些理想呀,生活意义呀……我知道我很难说服她。当然,你又很难说她坚持的这些东西有
什么错。最主要的问题是,今天大多数人都变成了现实主义者,可她还生活在理想之中……
第二天中午,小芳硬拉我去到外面转一转。
她给我戴了一顶遮阳的硬邦邦的柳条帽。她自己也戴了一个。我们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向
沙漠的远处走去。
走着走着,路就没有了。
我们爬上了一些长着沙柳丛的小沙丘,一直向前面的不毛之地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到
很吃力。脚上软绵绵的,用不上劲。小芳显然习惯了,像硬地上那样行走自如。她看我如此
狼狈,得意地笑了,把她的手伸给我。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种热流传到了我的全身。那手是纤弱的,但又是有力的。我愿
意永远不放松这只手。
我们没有直接到大明沙中间,而在植被蔓延的边缘上停下来,坐在一丛大沙柳下。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大沙漠,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谈红色光芒。在地平
线那边,似乎有一块像小圆镜似的东西在黄沙中闪闪发光,并且微微凸出于地平线之上。小
芳告诉我,那是刀兔海子,离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多里路。
远方无边的大沙漠,没以任何一点生命的踪迹,给人一种荒凉而又恐怖的感觉。我想,
就是月球表面也不过如此罢了。侧身向东南方向望去,一片黄沙中,似乎有一条褐黑色的带
子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我知道那是古长城。城墙残破不堪,相隔矗立的烽火台大部分也
已崩塌,但气势依然极其雄伟——这是几千年前劳动者留下的伟大印记。
猛然,我觉得一种绪顿时像潮水般从我的胸中涌动起来。我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激情——
好久都没这样一种激情了。
我立刻感到一种愉快的颤栗,便用一只胳膊搂住小芳的肩头。“你怎么啦?”她脸通
红,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仍然望着远处那条褐黑色的古长城的遗迹。“你的手有点抖……”她
说着,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
我笑了,说:“我有点激动……”我指了指远处在古长城线,“我真想写诗!”我看见
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你快写吧!真的,这古长城能引起人一种说不清的情思。这里长
城不像北京八达岭的,那是经过现在的人整修过的,而这里完全是原始的……咱们当年在沙
漠里那个县城比赛篮球,曾经就上过长城,你当说你要为沙漠和长城写许多诗……”
是的,生活并不是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透过沙柳丛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望着壮阔的大漠,望着
雄伟的古长城的遗迹,心里翻腾得非常厉害。在这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激动。
我真想用一种朗诵式的志调喊出:啊,沙漠!啊,长城!啊,我亲爱的人!我将永远留在你
们的身边……
但我没有喊出这些字眼来。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警告我说:生活并不是诗……我很快又回
到我的现实中来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后天我就得离开这里——因为假期到了。但直到现在,我此行的目的
还没有踪影。和她的讨论是再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看来我只能按期离开这里。
我们今后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会以后,她又领我到了西边大明沙中间的一些沙丘,让我看了她的花
棒。花棒刚从少里长出来,像婴儿的头发一样纤细。我想不到,就是这些可怜的小草把她拴
在了这里。我在心里感叹:唉!我活得竟然连一棵小草都不如……第二天,小芳尽管看来很
难受,但还是张罗着要给我包饺子——因为我明天要走了。
中午的时候,她说灶上没酱油了,让我到公社的商店买一点。她自己要剁馅、和面。
我也正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于是就提了个洗干净的空萄萄酒瓶子去公社买酱油。农场离
公社大约十来里路。
我在路上走着,一直没有碰见一个行人。我想。买点酱油得跑十来里路!假如我要生活
在这里,免不了就得经常提着这么个瓶子在这路上走来走去……
到公社商店后,商店的门关着。关了旁边一个老乡,说下午两点才开门。真急人!我这
一个多钟头到哪儿去消磨呢?
我于是在这个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集镇上瞎转起来。
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小村子。除过公社几个机关和一个小商店、一个邮电所、一个汽车站
外,也没有多少人家和建筑。
我突然发现,一个破败的大门口挂着这公社中学的校牌。我马上想起小芳动员我到这个
中学教书的事。
现在让我去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学校放学了,不见一个学生。教师们此刻大概也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午睡了。我一个人
手里提着空孱,开始视察这个学校。
学校看起来就像一个废弃了的大院路。院子里堆满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