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课本的夹页裏有一张纸条,我随手抽出,然後打开来看看,上面写著,「放学後游泳池见。」
放学後游泳池见?
我转头看看余守恒,他只是趴在桌上睡著。
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心情上课,连上课抄的英文笔记,自己都看不懂,历史科的考试我写不出几个字,只填了选择题的数字,被数学老师叫上台解题根本解不出来,在全班面前丢了大脸。
但是这些这些,我根本一点都没有心情去在乎。
我到底在想什麼?为什麼我可以为了余守恒这个笨蛋,而搞得现在连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中午午餐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他,或许他去了秘密基地,但是我不会去的,反正我也吃不太下,就只是坐在教室裏头,干啃著福利社的硬面包。
刚去买面包的时候,福利社的廖阿姨还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没有,她说她的眼线早就告诉她了,眼线?
馀?守?恒。
我到底自己在气他什麼?
对,我气我每节课都会偷偷瞄他一眼,但是他都没有丝毫留意。
对,他明明就知道我在偷瞄他,他是故意装作不理会我,我的铅笔掉到他的桌下,他只是捡起来摆在我桌上,我收回伸出的手,跟他说声谢谢,他还装做没听到,像是他理所当然不用理会我,像是一切理所当然都是我的错。
按照约定,放学的钟声一响,我就背著书包走到游泳池。
现在学校游泳池早就已经关起大门。所有人早就往学校大门走,只有远远的篮球场边,还传来一写人打球的声响,我看看那头,似乎没有余守恒的身影。
突然,我的脚底下有颗石头滚过,我转身。
他就站在墙边。
「找我来干嘛?」我开口。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那扇,通往游泳迟淋浴间的窗户。
「你到底找我来干嘛?」
他打开了窗户,然後一跃,爬上窗框上。
「你想干嘛啦?」
「你进来就知道了。」
他把手伸下来要我也跟著跳上去,但是我一点都不愿意,这样被学校抓到,八成是一个大过。
「你先说你要干嘛?」
「你先进来我再跟你说。」
我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校警经过,然後只好抓紧余守恒的手,用很丑的姿态爬上了窗,差点一个踉跄,跌进了淋浴间。
「好了,你先说你到底要干嘛?」
他只是领著我,跟著他的脚步,我们走到了游泳池边。
他把书包丢游泳池边,然後开始脱去自己的衬衫。
「我没有想看你游泳。」我说。
「我要跟你比赛。」他说。
「比赛游泳?」
「对。」
「为什麼?」
「因为跟你打篮球,你一定会说我欺负你。」
「我是说为什麼要比赛?」
「你赢了我就告诉你。」他坐下脱去鞋袜。
「我怎麼可能赢你?」我说。
「你再不脱衣服,你就输定了。」然後开始扯开裤子的皮带。
「我没有带泳裤。」我说。
「我也没有带蛙镜。」我说。
「而且我会感冒。」我说。
「还有,我,我,反正,我没有要跟你比赛。」我说。
他根本没有回我的话,他只脱得剩件四角内裤,然後开始暖身。
「你到底要不要说,你为什麼要跟我比赛?」我被他惹烦。
「你只要赢我,我就跟你说。」
然後他倏地跳进了泳池,泳池裏头水花溅得老高,他开始往前游。
我像是被他激怒了,然後我把书包一丢,脱去上衣物。
然後跳下水,跟著他後头游去。
我不知道为什麼我要意气用事,只是在这一刻,我似乎认为,如果我不跟他进行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泳比赛,我们这几年的友情,一定会在今天终结。
夕阳从大片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把水面映照得多美丽,今天泳池的水温暖暖的,像是泡在一个巨大的浴缸裏头。只是此刻的我,没有心情去在乎,会不会有谁发现了我们这样荒唐的行经?我是不是能够赶上余守恒?
我只是尽我全力拼命地往前游著,像是,怕失去了什麼,却没有任何目标地往前游。
「你赢了。」隔著淋浴间夹板,他对我说。
「明明就是你赢了。」我光著身体,扭了扭湿透了的内裤,想说,还好今天算热,很快就干。
「你赢了,因为我以为我可以赢你十圈,结果只有八圈,所以你赢了。」
天啊,他说这什麼理论?就算我赢了也不会有任何高兴的感觉。
「那你要不要跟我说为什麼要找我比赛?」我对他说。
「你鹰了,所以你可以跟她在一起。」
「跟谁在一起?」他到底在说什麼?
突然淋浴间的门被撞开,我吓了一大跳,是余守恒,他走进来,带著奇异的眼神,他缓缓走向我,我来不及遮掩什麼,我只是楞著。
然後他把手跨过我的肩膀撑在墙上。
我试著寻找眼光应该瞄向哪里,但只是四处犹疑。
「你赢了,所以你可以跟她在一起,我不会生气。」他把脸贴进我的面前,或许,这是我这辈子看过他最认真的眼神。
「你到底在说谁?」我脱口问。
「你女朋友。」
天啊,他到底在想什麼?果然是杜慧嘉,我什麼时候说过要跟杜慧嘉在一起?
「我干嘛要跟她在一起?」我说。
「因为你喜欢她。」
「我没有喜欢她。」
「那你干嘛要跟她在一起?」
「你要我讲几遍?我没有要跟她在一起。」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说过了,我没有喜欢她。」
「那你喜欢谁?」
那我喜欢谁?
我应该说,其实我喜欢的是,可是看著他的眼神,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麼。
「我喜欢?我,我,我喜欢?」
我想说我喜欢的是,其实,我,我。
我不能说,可是如果我不说,他一定会误解,可是我说了,他更会误解。
还是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喜欢谁?
不,我知道,我知道我喜欢谁,对,这几天以来,我每天对谁生气,这几年以来我最在乎的是谁,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了。」他突然说。
「你知道什麼?」我问。
他什麼都没再说,只是回身,穿上自己的衣服,背了书包,从窗户爬出去。
「你到底知道什麼?」我对他大喊,但是他没有理会我。
「你神经病啊!你到底知道什麼?」我大声吼。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更加大声吼。
「我喜欢的是,我喜欢,我。」
原来我根本就说不出口。
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麼会喜欢这个人,也许我连「喜欢」这个字都不懂,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喜欢他,也许我只是习惯了有那个人陪在旁边,也许全部都只是我胡思乱想,也许事实上,我才是个笨蛋,也许我,也许我。
我试图想追上他的脚步,只是我穿好裤子,拎著衬衫往窗外跳下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余守恒的身影,我东张西望什麼都没有看到,什麼都没有。
我站在原地,许久,反复思索他到底知道什麼。
不,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到底在想什麼,我的脑袋裏所有的想法,全部都混乱失序了,像是被用力砸在墙上的那种。
像是,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了我身体,紧紧揉扯我的心脏,让我连呼吸都没有力气。
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无止尽的黑洞,所有的感觉都扭曲了,而那个黑洞,比现在的天色还要黑。
我想起了「天空」。
第十八章「反正今天,我们两个都失恋了。」 ,一九九九。
杜慧嘉
康正行刚打了通电话给我,说想要跟我说说话,他的口气哽咽,像是刚哭过一样,我挂上电话之後,马上快步跑往河堤的方向,他说他会在那裏等我。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一到了河堤,看看手表,十点十四分。
我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在河堤上,有个男孩坐在那裏,还穿著制服,背著书包。
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而他的背影,像是无助的小动物,受了严重的伤。
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蹲下。
他微微抬起了头,看见是我,本来就湿湿的眼眶,像是溃堤似的宣洩。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旁坐下,看著万里无云的夜空,今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明亮,如果往那个方向找,也许会看见北极星。
我知道他努力让自己停下了狂哭的冲动,我把他的手牵起,然後握紧。
「你喜欢他?」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侧过,点了点头。
「跟喜欢我不一样的那种喜欢?」我又问。
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
「为什麼?」他终於抬起头。
「因为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喜欢他吗?」
他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喜欢谁,不就很无聊了吗?」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我想,也许要等我们都长大了,才会了解自己为什麼会喜欢上谁。」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些闪亮亮的星星。
「就像是从黑夜裏满天的星宿裏头,你还是能分辨出,你心裏最爱也最想抓住的那颗星星。」
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会说出这麼有哲理的话。
「对不起。」他说。
「有什麼好对不起的?」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对不起。」他用双手把我的手握著。
「好吧,我接受你的对不起。」我说。
「反正今天,我们两个都失恋了。」我说。
然後,我们两个一起放声笑开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在学校体育馆的顶楼,莫名其妙地,我们两个有著一样的默契。
我和康正性,用秘密交换了友谊,这些和那些的秘密们,让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
这些秘密,让我们现在可以一起站在河堤,对著无际的天空大声喊叫。
这些秘密,染我们现在可以一起拥抱,落下泪,却微笑著,
这些秘密,让我们知道,我们一样都懦弱的。
这些秘密,让我们暂时把现实忘了。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行星绕著恒星打转,而彗星只需要负责划过天边。」这个规则,是让我给打破的。
那是我没有跟康正行交换的,我的秘密。
第十九章「我在想,这个夏天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一九九九。
杜慧嘉
今天是全国高中杯篮球大赛。
也是余守恒领著「瀚阳高中」篮球队,准备攻下全国三强的重要日子。
我打了电话给康正行,但是他爸爸只说他不在。
我们明明很久之前约好了今天在火车站前碰面,然後一起到台北,去替余守恒领加油。也一起见证这过,对余守恒来说至今最重要的一场篮球比赛。
只是我在火车站前等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一直没有见到康正行的身影,眼看火车就要到站了,我又急著找公用电话打了电话到他家,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我持著两张火车票,一个人站了火车。我突然有个念头,或许,他决定不来了,我知道,他决定不来了,他想宣示自己的勇气,一种不需要余守恒的勇气,一种比懦弱更懦弱的勇气。
火车驶离了月台,我坐在火车上,一方面想揍康正行两拳,一方面,我答应自己,一定会把他对余守恒的祝福,带到篮球比赛的会场。
比赛会场裏头,早已经塞满了许多人,来加油打气的,或者来观赛的。
还好,下一场比赛才是“瀚阳”所高中的总决赛,我赶上了。
我拣了一个适当视野的位置,站著,等著评审吹哨。
比赛开始,虽然我没在参与过这样的比赛,我也分不出来谁优谁劣,我能做的,就是跟著啦啦队喊著,「瀚阳高中加油!加油!」而且只要「瀚阳高中」篮球员一得分,就必须开始尖叫和欢呼。
在比赛之间我到篮球场旁边的电话亭,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康正行,想实况报导比赛的过程,不过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我走回比赛会场。抬头看看两方的分数,九十一比八十五,「瀚阳高中」篮球队以些微落後的姿态,欲又不时回攻得分,彼此拉锯,一路造就比赛场面的张力。
而馀恒一直是在场所有观众的焦点,反正只要他投进一球,全场的女生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明星一般,开始欢呼著“余守恒,加油!”。
而我被这股气氛所感染,像是把余守恒当作崇拜的物件,把他当作一个巨星。
我根本不懂篮球规则,也不知道为什麼大家对於篮球这麼热衷和疯狂,不过我知道,瀚阳高中获得了第一名,全国第一名。
余守恒代表瀚阳高中篮球队上台领奖,全场吹呼跟尖叫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但是,我看著站在领奖台上的他,四处张望著,像是在搜寻谁的身影,他的表情欢欣,欲又有带了些落寞。
我知道,他在寻找习惯围绕在他身边的那颗「行星」
我把手中的那瓶矿泉水递给蹲在角落整理背包的他,他转个头,接过了矿泉水,没有说话。
场外有个男同学喊著「余守恒,快点!车子要开了!」
他只是对外头大喊「好啦!等我!」
「我有看到你。」他低声说。
「你代表瀚阳高中参赛,我代表康正行来替你加油。」我说。
「我知道他为什麼会喜欢你了。」
「他喜欢我,他也喜欢你。」我说。
「余守恒,快点!」外头的谁又在喊著。
「来了啦!」
余守恒回应,然後起身背起了背包。
「是他跟我说的。」我说
「我要走了。」他往场外走去。
「恭喜你!」我对他喊。
他站在篮球场中央转身看我一眼,低声说了「谢谢。」然後跑出场外。
不多久,我听见流览车的声音渐渐驶离。
整间体育馆空荡荡的,比起没多久前的喧嚣,是显得有些落寞。
我原地站著,突然想起,是该回去了。
但是我只是静静地靠著墙坐下来,我想起了一首歌,但是我忘了怎麼哼,我只是闭起了眼睛,想试著哼哼看,但是眼眶却慢慢湿了起来。
突然,我感觉到有个人坐在我的身边,我张开眼,是余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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