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行
今天早上的天气依旧炎热,我趴在补习班书桌上,挂在两旁的电风扇嘎嘎地作响,台上理化老师的粉笔灰飘散在空气中,台下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得懂?还是用点头来宣示自己的认真?
还有,真不知道是谁发明「暑期辅导」这种人间炼狱的?
我偷偷地听著随身听(我省吃俭用,存了一年的零用钱才刚买的。),耳机裏传来王菲的「浮躁」,真的想大声跟著哼唱,但我却只敢在参考书上的最後一页边偷听偷写下歌词几行。
虽然现在不是九月天高,不过炙热的天候的我却相当令人浮躁。
我看著正坐在前排的那个女生,我并不认识,只是她一头膨松的长发(我突然想起前年我爸去探望住新竹的阿姨,带回来的名产。),老是惹得我鼻子痒,又阻挡视线,我才拨去,她又甩回我的前面,我又挪去,她再甩回来,这样的举动我反复好几次。
其实,满好玩的。
有种搞笑的韵律感。
不可以玩,这样一定会被老师发现。
不过。
再玩一次就好了。
这次搭配音乐的节拍来一遍。
「康正行!」
「有!」
我慌张站起身,耳机线一经拉扯,本来藏在抽屉的随身听摔出,砸在地板发出了匡当的声音,散成四分五裂,所有人倏地转头盯著我,气氛一时凝聚静止,只剩下电池滚在地板上绕著。
「你在干什麼?」老师看似有些愤怒地把手中的粉笔往後一抛,丢进黑板沟槽,我想他认为这样的动作非常帅气,不过一点也没有。
「你给我站著上课。」
好我乖乖站著上课。
本来还想回神认真听讲的,但是後面几排被我挡住视线的同学,不断地发出嫌恶的啧啧声。
於是我相当识相地,慢慢把身体贴向墙壁,几乎要有些侧身的那种贴著。
「康正行!」
「有!」
「叫你站著上课,你给我站得歪七扭八?」
喔。
我担心又会被老师误解我在作怪,所以肩膀以上必须维持直挺,但又担心後几排同学的干醮,所以胸部以下必须尽全力贴近左边墙壁。
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呈现相当扭曲而且搞笑的姿态。
总而言之,一个上午的理化课就这样过了。
我把参考书塞进背包,其他的同学从我身旁经过,用一种嘲笑的眼神扫过我,我把头低下,看著已经支离破碎的随身听,想说用胶带粘一粘,看能不能够医好它。
突然有个人,捡起我的桌子下放王菲的CD,递给我。
我抬头一望,是刚才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留著一头蓬松长发的前座女生。
「康正行。」
「我认识你吗?」
「我也有这张专辑耶。」她的右手指头绕著她的发丝转啊转的。
「喔?」
「你随身听卖多少?」她换左手手指头转啊转的。
「超贵的。」
「可是我最爱的歌是『我愿意』耶。」她两只手手指头都在转啊转的。
「喔。」她的逻辑我听不懂,我实在找不到话搭腔。
「吃什麼?」
「什麼?」
「你中午要吃什麼?」
「还没想到。」
「你知道『赖胡子』吗?」
「谁?」
「赖胡子。」
「不认识。」
「卖小吃的。」
「喔。」
「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
「喔」
「走吧。」
「什麼?」
这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女生,硬拉住我的手,要我去见另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赖胡子」。
补习班大楼往左走,经过两条路口,从杂货店旁转进的巷弄,她似乎完全不畏惧别人奇异的目光,领著我绕著,通过小公园旁边小径,进一个死巷子裏头。
果然有一个店家,店门口的A字招牌,用红色颜料绘上的毛笔字,的确就是写著:「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惊叹号,惊叹号,惊叹号。
看起来旧旧的,脏脏的。
我跟著她的脚步往昏暗的店裏走去,在这家没有任何功能表的小店裏头,老板从厨房不知名的某个角落端出了两碗米粉汤,放在我们的前面。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不自然,我被迫坐在这个神秘的恐怖小吃店,吃著桌上这碗我根本就没胃口的米粉汤,看见眼前这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女生,她喝了一口汤之後,对著笑著。
这种眼神我一定在哪里看过,嗯,这个熟悉的眼神。
没有错。
分明就是在「还?珠?格?格」裏头,「紫薇」看著「尔康」的眼神。
不?会?吧?
「你……为什麼要找我吃米粉汤?」我鼓起勇气,脱口问。
她只是羞涩地把头撇开。
「你是他的好朋友?」她说。
「什麼?」
「你是。」
「我是?」
「你是。」
「是什麼?」
「你是他的好朋友。」
「我不是。」
「你是馀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她遮住了脸颊,从这个角度,她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识,不只是在「还珠格格」裏头。
对,没错,这个女生,我曾经在,一,跟馀守恒在校际篮球比赛的时候,操场旁边的树後躲著的那一个身影。
二,跟馀守恒在从福利社买饮料,经过厕所边,似乎有一阵阴风袭来,有一个神秘的眼神看向我们。
三,在我们在打扫时间,走到学校後门到垃圾的时候,我也有意识到後面,老是跟著一个提著水桶的女生。
全都是这个熟悉的眼神,而每一次,都是跟馀?守?恒。
不知道为什麼,我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带点莫名的小小落寞。
不过我到底是在落寞什麼?
这种感觉就像是,嗯,其实你一点都不喜欢吃波特多,但是如果有个人拿出一袋波特多递到你面前,你还是会想把手伸进去。
不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康正行,谈恋爱。」
谁?谁?是谁?
在我们身後,有一个奇怪的家伙,脸上挂著口罩,高大的身体垂著一条分洪色的厨房围裙,有蕾丝的那种,是有蕾丝的那种喔?上头还画了一只被油垢玷污成斑马的白色小狗,头部看起来像是拉布拉多,却有黄金猎犬那种长长的毛。
他的手上拿著一支拖把,另一只手拎著两个红白馊水袋,蓝白拖鞋踩在脚上。
「我认识你吗?」我说。
「你认识他喔?」她说。
那个人把口罩扯下来。
「馀守恒?」那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女生,她正在尖叫。
馀守恒?馀守恒?怎麼会是他呢?重点是,他穿著那件蕾丝围裙。
其实,还满搞笑的。
「你在干嘛?」我问。
「我来打工啊,这家店是我爸爸他哥哥的侄子开的。」
「原来你是来打工,赖胡子是你爸爸他哥哥的侄子。」那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重复余守恒说的。
「那你在这裏干嘛?」他说。
「对啊,那你在这裏干嘛?」她说。
「你干嘛一直学我说话?」他说。
「我没有一直学你说话。」她说。
「她是谁?」他说。
「我是……」她说,她的手指又开始在发梢上转啊转的。
「不说算了,帮我拿著。」他说。
「好。」她说。
「走吧。」他说。
「好。」她说。
「不是你,是你。」他指这我说。
终於在他们自顾自说完以後,馀守恒把手中的那支拖把以及那两袋,丢给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脱下身上粉红色围裙甩在桌上,拉著我的手往外走。
「我今天领薪水,我们去吃冰。」
「可是那个女生?」
「我不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
「那就去吃冰吧。」
「好啊。」
然後我们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个女生。
虽然,还是会在哪个角落,偶然会看见像她那样熟悉的眼神。
第六章「你不会觉得,算数学是很奇怪的事吗?」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把他书桌上的东西先搬开,然後从书包裏头拿出我的数学参考书和笔记。
天是暑假每个星期一三五下午例行的「到馀守恒家假装陪他一起读书日。」
是馀守恒要求的,第一,为了让他妈安心,第二,他可以顺便抄写我的暑假作业,怎麼说,都是对他有利。
不过反正我们从国小就有这个习惯了,我也没当一回事。
他刚才打完篮球,现在楼下正在冲澡。
他的房间是在他妈妈所开的一家理发院的阁楼上,理发院小小旧旧的,但是几乎这条街上的每个妈妈都会来这裏光顾,无论是大小喜事,都会来这裏改头换面。
虽然余妈妈的发型设计永远都是同一套,「妈妈级」蓬松大波浪,但是每个妈妈都会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走出理发院,像是这条街上今天她最美。
我想我会乐意来陪馀守恒念书还有个原因,就是余妈妈的精湛厨艺(绝对比她的发型设计强太多。)每次她都会留我下来吃晚餐,虽然馀守恒总是抱怨,只有我来的时候才有这些菜色,但是他还是会一碗接著一碗。
馀守恒的房间裏头,除了一只老旧的电风扇立在木板地上嘎嘎地转著,还有一张单人床靠墙,墙上老是贴著一些黑人篮球员惯篮,或者跳跃的海报,不过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外国人,虽然每次他都会指著海报跟我说那个谁谁谁特别神勇,那个谁谁谁的三分球超准之类的。
而他每次一回到房间都把脱掉的衣裤往床上丢,然後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像是体力永远不会用尽一般。
我很早以前就在怀疑,他应该是个过动儿,没有错。
他只穿著一条四角内裤从楼梯转上房间,拿著浴巾擦著他的三分头,然後走到我身旁,看著我算著数学公式。
然後他把浴巾丢在床边,又拿起篮球,开始甩来甩去。
「要开始写作业了吗?」我问。
「我们去台北玩好不好?」他说。
「我明天还要补习。」
「没有说明天,我是说找一天。」
「哪一天?」
「你没有补习那天。」
「你要不要先写作业?」
「等一下。」
我也不想理他,只是把参考书上的题目算了又算。
「还是我们去垦丁冲浪?」
「你会冲浪吗?」
「学一下就会了。」
我还是不想理他,继续在笔记本上写下重点整理。
他也没有说什麼,只是坐在床上,然後躺下,玩著手上的篮球。
「你不会觉得,算数学是很奇怪的事吗?」他说。
「什麼意思?」
「就是数字也就只有零到九,怎麼写都是零到九,排来排去。」
我听不懂,我转头看看他。
「一直看到同样零到九的数字,很无聊。」他补充。
我觉得不对,但是一时也想不到什麼话反驳。
「如果你算累了,可以先睡一下午觉。」他说。
「你要不要开始写作业?」
「等一下。」
我继续翻开我的英文课本,打算背几个单字。
他也没有再说话。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想再问问他,是不是打算要写作业了。
但是他睡著了,躺在床上,手还抱著那个篮球。
我看著他,本来想叫醒他,後来想想就算了。
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帮他把手中的篮球拿起来,他翻了个身,侧躺著。
他像个小孩一样窝著。
呼吸很沉。
我想,我应该,也是有点累了。
他刚才好像说,如果我累了,可以先睡一下午觉。
对。
我累了。单字待会在背好了。
我缓缓地在他身旁跟著侧身躺下。
他睡觉的时候会微笑。
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香皂的味道,很好闻。
所以我把脸靠近点。
再近一点。
我可以感觉到他热热的体温。
那再近一点吗?
是他深深的鼻息,缓慢的呼气。
如果再近一点的话呢?
「正行!守恒!吃饭了!」
我坐起身假装伸伸懒腰,然後拍拍馀守恒的肩,叫他起床。
第七章「我们一定要回东部去吗?」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以为你命中注定当个篮球选手或什麼的。」他说。
我又把音响声量转小。
「什麼?」
「要不就是做个游泳选手。」
「为什麼」
「还是其实你想当体操选手?」
「为什麼?」
「我以为你唯一的强项只有运动。」
他逗乐了我。
「那,为什麼我不能变成动作巨星,打功夫那种?」
「打功夫?」
「李小龙或成龙的那种。」
「你想演这种戏?」
「我的经纪人只会要我演一些亲来亲去的爱情戏。」
「你不是最喜欢这种?」
「那你呢?」我问。
「你什麼时候开始学摄影的?」他问。
「还没开始。」
「还没开始?」
「果然我还是太相信你了,你说的话没有几次当真。」他笑著。
「我非常认真,不久之後我要开始学电影,拍电影,然後拿个奖,国外的。」
停顿。
「好像不是这条。」我问。
「还是我们回去问问看那个加油站的男生。」
停顿。
「你还记得铁达尼号吗?」他问。
「好古老的电影。」
「还好,高二的时候,我们是一起看的吗?」
「其实我很讨厌这部电影,干嘛最後没有完美结局?」
「明明你就哭得死去活来。」他嘲笑我。
「我没有。」
「你有。」
「那我不是跟你一起看的。」我说。
「因为你看了五遍。」
「屁。」
「第一遍是跟第一个女友,一个学妹,不过长得像福利社的廖阿姨。」
「屁。」我笑了。
「第二遍是跟第二个女友,就叫做萧慧珠好了。」
「屁。」
「第三遍是你自己看的,爱翘课。」
「屁。」
「第四遍是跟我看的,後座的女生在吃香鸡排,整间电影院都是盐酥鸡的味道。」
「屁。」不过我被他逗得很乐。
「第五遍是,第五遍是……」
「掰不出来了吗?」我刻意嘲笑他。
「第五遍是,第五遍是,我似乎只听见我的呼吸,一个深深的呼吸,我看不见我自己,在回忆裏头,我想我再也想不起,一种,陪在你身旁可以懦弱的感觉了。」
什麼?他刚才说什麼?
「你在说什麼?」我问。
「什麼?」
「再说一次你说的那些话。」我的手心冒著,不知道为什麼冒出的汗。
「我们一定要回到东部去吗?」他说。
「不是,你刚才说的。」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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