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具。 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仍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自我;现在呢,他认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才是他自己。他身上发生了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 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 相信别人的理论,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而无须处理什么,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 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贬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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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 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并津津乐道地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 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 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 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 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话题。 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 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 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好的,别人却认为是坏的;反之,他凭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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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信念认为是坏的,别人却认为是好的。 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 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 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 一个人进入军界后就变得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 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 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唯诺诺。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 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 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象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就陷入了利己主义的疯狂的泥沼之中。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须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骏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 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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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结束这些活动以后,他们认为正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何而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这样的生活对军人的腐蚀特别厉害,因为平民会感到害臊而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军人过这样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为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 聂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我们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这样过日子。”
聂赫留朵夫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 他由于冲破了以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道德藩篱,一直感到轻松愉快,并且经常处于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三年后他正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时去了姑妈家,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十四
聂赫留朵夫这次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已开赴前方,他中途要经过她们的庄园,而且两位姑妈热情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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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但他想看看卡秋莎,则是最主要的原因。 也许在灵魂深处他已受到那如今脱缰的兽性的冲动,对卡秋莎起了歹念,但这一点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只是想重游他曾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两位对他一向十分慈爱和赞赏、可笑而又可亲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愉快回忆的天真可爱的卡秋莎。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到达的。 当时冰雪初融,道路泥泞,而且下着倾盆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身子冻僵,但他还是生气蓬勃,精神焕发——在那个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还在她们家里?”马车到达姑妈家熟识的旧式地主庄园时,他心里想。 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堆在院子里,周围砌着一道矮墙。 他满心希望,她一听见他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台阶上,但只看见两个裙裾掖在腰里的赤脚女人提着水桶从边门出来,她们显然正在擦地板。 正门入口处也没有她的人影子,只见听差吉洪一人出来。 他系着围裙,看来也在打扫房子。 索菲雅姑妈身穿丝绸连衣裙,头戴睡帽,来到了前厅。“啊,你到底来了,太好了!”索菲雅姑妈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雅姑妈有点不舒服,我们刚才去领圣餐了她感觉有点累。”
“恭喜你,索菲雅姑妈。”聂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雅姑妈的手说,“对不起,我把您弄湿了。”
“快到房间里去。 你浑身都湿透了。 瞧你已经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我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识的动听声音。聂赫留朵夫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她还在这儿!”好象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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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从云端里露出脸来。 聂赫留朵夫兴高采烈地跟着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聂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听一下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吗?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态度是那么毕恭毕敬,庄重严肃,并且一定要亲自给他用水冲手,弄得聂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再向他打听卡秋莎的事,只能问问他的孙子们好不好,那匹被唤作“哥哥的老马”和看家狗波尔康怎么样。 原来孙子们和老马都很好,挺强壮,只有波尔康去年疯了。聂赫留朵夫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衣服,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中听出是谁来了。 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他披上潮湿的军大衣,走到门口。“请进!”
卡秋莎果然还和原来一样,但出落得越发俏丽可爱了。那双纯洁的略带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笑盈盈地从脚到头打量人。 她仍旧系着洁白的围裙。 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剥去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手巾:一条是俄国式大浴巾,一条是毛巾。不论是没有用过的字迹清楚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洁净、新鲜、纯朴、惹人喜爱。 她那两片线条清楚的可爱红唇,象上次看见他时一样,由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而皱了起来。“欢迎您,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她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口。“你好……您好。”聂赫留朵夫不知道对她说话用“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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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用“您”好,脸涨得象她一样红。“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您瞧,姑妈叫我给您送您喜爱的玫瑰香皂来了。”她说着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手巾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人家侄少爷自己有。”吉洪夸耀客人的阔气说,得意扬扬地指指聂赫留朵夫那个打开的大梳妆箱。 箱子里放着许多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其他化妆用品。“您替我谢谢姑妈。 我来到这里,真高兴。”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心里象上次一样舒畅和温暖。她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就走了。两位姑妈一向宠爱聂赫留朵夫,这次见到他更是格外高兴。 德米特里出去打仗,可能负伤,也可能阵亡。 这就使两位姑妈格外疼他。在姑妈家聂赫留朵夫原定只停留一天一夜,但见了卡秋莎,他就决定多待两天,过了复活节再走。 于是他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打了个电报,请他到姑妈家来。 他们原先约定在敖德萨会合。聂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时,对她就燃起了旧情。他象上次一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兴奋,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快乐,看见她那双水汪汪象乌梅子一样的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他就心醉,主要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一看见她满脸红晕的模样,就心慌意乱。 他发现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恋爱是个谜,他已在恋爱了,他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他在恋爱,并且认为人的一生只能恋爱一次。 现在他又在恋爱了,并且意识到这一点,还因此感到高兴。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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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也象所有的人那样,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那种对人对已统一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他一味追求个人幸福,并且为了个人幸福而不惜牺牲全人类的幸福。 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部队生活唤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发作,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把精神的人完全压倒了。 不过,他看见了卡秋莎,旧情复发,精神的人又抬头了,并且重新支配着他的行动。 在复活节前的这两天里,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展开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斗争。他明白他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留在姑妈家里,并且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待在这里实在太快乐了,他不愿正视这种危险,就留了下来。在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司祭带了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做晨祷。 他们说,他们费尽周折才穿过水塘和干地,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里路。聂赫留朵夫同姑妈和仆人站在一起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卡秋莎,看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 他同司祭和两位姑妈互吻了三次,正要到房里去睡觉,忽然听见玛丽雅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同卡秋莎在走廊里,正准备一起到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的净化礼。他暗暗打定主意:“我也去。”
去教堂的路,马车不能通行,雪橇也不好走。 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一向象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哥哥的公马”备好鞍子,自己不上床睡觉,却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跨上那匹不住嘶叫的膘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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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壮的老公马,摸黑穿过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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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晨祷给聂赫留朵夫一辈子留下极其鲜明极其深刻的印象。通过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堆白雪的漆黑道路,他骑马涉着水,来到教堂前的院子里。他的马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竖起了耳朵。 这时候,礼拜已开始了。有几个农民认出他是玛丽雅小姐的侄儿,就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马,并牵过马来拴好,然后把他领到已挤满了过节的人的教堂里。右边都是庄稼汉:老头子身穿土布长袍,脚包白净的包脚布,外套树皮鞋;小伙子身穿崭新的呢长袍,腰束色彩鲜艳的阔腰带,脚登高统皮靴。 左边都是女人,她们头上包着红绸巾,身穿棉绒紧身袄,配着大红衣袖,系着蓝色、绿色、红色或者花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钉上铁钉的半统靴。 老年妇女衣着朴素,站在后面,她们包着白头巾,身穿灰短袄,系着老式毛织裙子,脚穿平底鞋或者崭新的树皮鞋。 人群中还夹杂着孩子,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抹得油光光的。 农民们画十字,甩动头发鞠躬。 妇女们,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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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用她们褪了色的眼睛盯着蜡烛和圣像,用并拢的手指紧紧地按按额上的头巾、双肩和腹部,嘴里念念有词,弯腰站着或者跪下。 孩子们在有人看时,就学大人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做祷告。 镀金的圣像壁,被周围饰金大蜡烛和小蜡烛照得金光闪闪。 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蜡烛,光辉灿烂。 从唱诗班那里传来业余歌手欢乐的歌声,其中夹杂着嘶哑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声。聂赫留朵夫向前走去。 教堂中央站着上层人物:一个地主带着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儿子,警察分局局长,电报员,穿高统皮靴的商人,佩戴奖章的乡长。 在读经台右边,地主太太后面站着玛特廖娜。 玛特廖娜身穿闪光的紫色连衣裙,披着有流苏的白色大围巾。 卡秋莎站在她旁边,身穿一件胸前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腰里系着一根浅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