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莎像没看见韩主任似的,继续纺着线。韩主任的马蹄声就近了,他们都听到韩主任的喘息声了。
韩主任跳下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笑,也不严肃。这时柳秋莎和邱云飞已从纺车旁站了起来。柳秋莎虽然意志坚定,但她心里也没个底,嘴上说没什么,但心里知道她和邱云飞的婚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就是在老家结婚,还会有三亲四邻的朋友聚一聚呢。
韩主任背着手,谁也不看地走到窑洞,看了墙上的双“喜”字,又看了窗上的双“喜”字,然后又踱了出来。踱出来的韩主任,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他甚至都没有看两个人一眼,望着头顶的太阳说:你们的婚就这么结了?
柳秋莎说:韩主任,我们打过报告,这你知道。
邱教员就颤颤抖抖地叫了一声:韩主任。
韩主任招了一下手,小王秘书就过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是两张画像,一张是毛主席,另一张是朱总司令。
韩主任就拿过两张画像冲柳秋莎说:这是组织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俩人听了韩主任的话,一下子就怔在那里,他们谁也没想到,韩主任会这么说。柳秋莎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两张像。接像的一瞬间,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惨死在日本人枪下的父母,顿时,她的眼圈红子,哽着声音说:谢谢主任!
这时的韩主任,脸上是笑着的。
韩主任是第一个来祝贺他们婚姻的人,韩主任做完这一切,便拍拍手说:我今天就算给你们主婚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就是你们证婚人。
小王秘书给韩主任牵过马来,韩主任便上马,然后又冲两个人说:希望你们做一对模范夫妻,我就不多停留了,今天胡一百也要结婚,我还要给他们主婚去。
韩主任说完便打马走了。
俩人怔在那里,直到韩主任的马蹄声消失了,才醒怔过来。
邱云飞说:这么说,韩主任同意我们的婚姻了?
柳秋莎说:傻瓜。
他们在窑洞里贴上了两张画像,两位伟人很严肃地望着他们。
她说:毛主席,朱总司令,你们放心吧,我柳秋莎到啥时候都是你们的战士。
他说:放心吧。
她说:我和邱云飞结婚了,以后我们就是革命夫妻了。
她举起了手向伟人敬礼,他也举起了手。
后来俩人就面对面地望着,久久,她抖颤着声音说:云飞——他也叫了一声:秋莎——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这一次才真切地感到踏实,幸福。
她伏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当我们的证婚人。
他也说:我会记住的。
俩人冷静下来之后,他们才想起韩主任临走时说过的话,胡一百也要结婚了。
胡团长的婚姻可以说从复杂到简单,他在柳秋莎这里碰了钉子。这对胡团长来说,如同打了一场败仗,或者说丢了一块阵地。那些日子,他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没人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老胡也是一世的英雄,怎就吃了败仗了呢?那些日子,他翻来覆去的就这么一句话。
这次边区医院的马院长为胡团长介绍了一个女护士,叫章梅。章梅也是热血青年投奔到延安来的。在这之前,章梅在南京一所护校里读书。到了延安之后,她便被分到边区医院当了一名护士。章梅长得很小巧,有一种玲珑感,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没有长大的一个娃娃。当马院长领着章梅出现在胡一百眼前时,马院长侧了一下身子,向胡一百介绍道:这是章梅。
胡团长这才看见躲在马院长身后的章梅。
胡团长就“咦”了一声。
马院长冲胡一百说:小章可是知识分子,你可不许欺负人家。说完,马院长便走了。
当剩下胡团长和章梅时,胡团长就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把章梅打量了一番。章梅早就听过马院长对胡团长情况的介绍,她早已被胡团长的经历打动了。她这样的热血青年投奔革命,从心底来说,对革命者有着天然的敬畏和景仰,正如邱云飞对柳秋莎的景仰一样,从崇敬到爱情。在胡团长面前,章梅紧张得头都不敢抬。
胡团长就又“咦”了一声,然后说:你多大了?
章梅就小声答:二十了。
胡团长说:不对吧,我看你怎么像个孩子?
章梅就红了脸,头越发地低了,但仍说:人家二十了,不信你去问马院长。
就在这一瞬间,章梅的柔弱和女性十足打动了刚强的胡团长。他什么都见过,甚至生与死,就没见过这么柔的女性。
胡团长就说:你愿意和我来往?
章梅不说话,用脚尖踢着塬上的黄土。
胡团长说:那好,我告诉你,我三十二了,比你大十二岁,我姓胡叫胡一百。
其实他的情况,章梅早就知道。胡团长这么一口气地说完,章梅忍不住笑了。
胡一百和章梅的爱情史册掀开了新的一章。
那几日,胡团长的马蹄声搅碎了边区医院的宁静,也搅碎了章梅的心,胡团长对待章梅的态度犹如对待一个阵地,胡团长在章梅这块阵地前,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长驱直入,没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这块阵地。
那天晚上,俩人在塬上散步。
胡团长就单刀直入地说:我这样跑来跑去的,怪累的,要不那啥,咱们结婚算了。
章梅没说话,低着头,迈着大步,吃力地跟着胡团长的步子。
胡团长见章梅没说话,便回过头来说:你是愿意不愿意呀?
章梅这才嗯了一声。
就这样,胡团长和章梅就结婚了。就在章梅答应胡团长那一瞬间,胡团长脑子里闪现出柳秋莎的形象,她和章梅比较起来,自然是两种女人。他今天征服了这种女人,就失去了另外一种女人。胡团长没有心情也没有经验分清两种女人的优劣,但一块坚如钢铁的阵地让他吃了败仗,让他永远也无法忘记。
十
延安的天空是晴朗的,延安的人们是忙碌的,部队在这种相对安宁的日子里不断壮大着。
柳秋莎在接受了半年的军训队培训之后,被分配到了野战医院,担任了救护队的队长。军训队又接受了一批新的学员,邱云飞仍在军训队担任文化教员。
野战医院距离军训队有十多公里的样子,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柳秋莎和邱云飞才能团聚一次。柳秋莎往返一次要用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太阳西下的时候出发,回到军训队她和邱云飞住的那孔窑洞,已是满天繁星了。
每次周末,邱云飞都会站在满天繁星下等待着柳秋莎的归来。他先是看见远方塬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近了,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叫一声:秋莎!柳秋莎听到了,应一声:云飞!邱云飞便向那个黑点奔去,俩人终于相见了。邱云飞接过柳秋莎的挎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拿出腰上的白毛巾为柳秋莎擦汗。俩人迈开大步,向他们幸福的港湾——那孔小窑洞走去。一盏燃着的油灯,早就热烈地等待着他们了。
他们新婚不久就分别,俩人都盼着重逢。在等待的日子里是幸福的,在重逢的时候是甜蜜的。邱云飞在每个周末,都把在食堂打的那份饭留着,等柳秋莎回来共同分享。他们在灯下,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思念的话语。说这样话的,更多是邱云飞。他那思念的话,让柳秋莎感到脸红心跳的,她只能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他,在他的注视下,她早已浑身发热了。
当他们亲热过后,柳秋莎靠在邱云飞并不宽厚的怀里,喃喃着:我真幸福,要是日子永远这样该多好哇!
邱云飞听了便笑一笑,从枕头下摸出这一周为柳秋莎写的诗读了起来,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满含了真情和温存。他读道:
思念是只鸟,
高高地飞着。
离地很近,
离天很远。
思念是飞翔的,
相聚就有了目标……
往往邱云飞的一首诗还没有读完,柳秋莎便睡着了,躺在爱人的臂弯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邱云飞这时就不念了,把那些诗叠好,放在枕下,他伏在那里,看着睡梦中的柳秋莎。这时的邱云飞情感是细腻的,他有时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这就是自己的爱人和同志,身经百战,经历坎坷。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啊,和柳秋莎结婚已经几个月了,他仍感觉到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和柳秋莎分别的日子里,他有更多的时间来梳理俩人从认识到相爱的过程。柳秋莎对他来说,犹如一块磁石,他是身不由己地被吸引到了她的身边。在这种吸引的过程中,他一直处于被动地位,所有的决定都是柳秋莎做出来的。更多的时候,在她面前,他仿佛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而她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喜欢这样,他为能有这样一个爱人而感到幸福和自豪。
第二天的上午是搞生产的时间,军训队没有菜地,他们只能用纺线来支援边区建设。柳秋莎帮着邱云飞纺线,邱云飞坐在一旁,又在给柳秋莎读诗。声音轻柔飘逸,像一缕缕春风,清清爽爽地在柳秋莎耳旁飘过。
柳秋莎满眼情意地望着邱云飞,她吃惊邱云飞的脑袋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想法和新名词不时地蹦出来。在她的眼里,邱云飞就是文化和知识的化身,他吸引她的大概也是这些东西。有一次,她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云飞,我把你的头打开吧,让我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啥?
他于是也笑着说:你打开就不怕缝不上了?
俩人就嬉笑。
幸福的时光永远是短暂的,周日的下午,柳秋莎就出发了,她要回到野战医院去。接下来的一周里,她要带着救护队训练、生产。
她走了,走在塬上。他送她,把她的挎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挎包里装着他为她写的诗,那是她一个星期的精神食粮。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要把他的诗在灯下展开,一字一句地看,虽然有许多字她还不认识,但她看着那些诗,如同看见他一样,冲她有情有义地微笑,点头。
越过了一个沟,又翻上一道岭,她站住了,他也站住了。天上有云在轻轻地飘,不远不近的地方,一个汉子,赶了一群羊在放牧。
她说:回吧。
他说:那我就回了。
俩人这么说过了,却都立着不动。最后她还是走了,走了一程,回过头,看见他仍然立在那里,她招招手,他也招招手。
放牧的汉子在唱歌,唱的是《信天游》,歌声悠远而又凄婉。
她喊:云飞——
他喊:秋莎——
他们发自心灵的喊声,与《信天游》凄婉的曲调重叠、回荡在塬上,渐渐消失在无边的天际……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期盼着下一次的见面了。
柳秋莎没想到在医院里会碰到胡团长。那天胡团长骑着马,风一样来到了医院。不是作战时期,医院里基本上没什么伤员,和平的医院沐浴在阳光下,到处飘动着白色的床单。
胡团长是来看望自己的妻子章梅的,那时柳秋莎还不知道胡团长的妻子就是章梅。她看见了胡团长,胡团长也看见了她,拉住缰绳,立在那里“咦”了一声,又“咦”了一声。然后跳下马冲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她答: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军训队结业了,分到这里了。
胡团长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用劲地拍一下马屁股,任由马在医院的院子里闲逛。胡团长笑过了就说:那咱们就是邻居了。
柳秋莎这才想起,胡团长这个团就住在塬下,医院就是为这些野战军服务的。
俩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章梅便像鸟儿似的飞了出来,也跑到两人面前,立住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才问:你们认识?
胡团长就拍着双手说:章梅我告诉你,这个柳秋莎就是那个难啃的阵地。
在这之前,胡团长曾对章梅说过,他看上了一个人,人家却不愿意,胡团长把柳秋莎比喻成了一块难啃的阵地。直到这时,章梅才知道说的就是眼前的柳秋莎。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眼前的柳秋莎健康而又开朗。在这之前,她曾听说过柳秋莎的一些身世,在他们这所野战医院里,大部分人都没有柳秋莎这样的经历,他们只是随着部队,抢救伤员。柳秋莎面对面地和日本人战斗过,又有着三个月的莫斯科军事学院的经历。她们这些热血学生,对有这样经历的同志,不能不刮目相看。
私下里,章梅冲胡团长说:你很有眼光。
胡团长不解。
章梅又说:要我是男人也会喜欢上柳秋莎的。
胡团长听了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章梅和柳秋莎的交往便多了起来,情如姐妹,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自从胡团长得知柳秋莎在医院工作后,就三天两头地来到医院里,他借看章梅的名义,其实是想多看柳秋莎几眼。这一切,柳秋莎仍被蒙在鼓里。
不久,部队接到上级的指示,要开赴东北,开赴到抗日的最前沿。关于柳秋莎的去留,胡团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十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月。欧洲战场已硝烟散尽,中国人民八年浴血抗战也已到了决胜关头。八月六日,美国在日本广岛扔下了第一颗原子弹,八月八日苏联政府对日宣战,次日,一百五十万苏联红军分三路,从中苏、中蒙、中朝边境突破日军防线,对百万日本关东军和伪“满洲国”军发起全面攻击。
八月九日,毛泽东发表声明支持苏联对日宣战,十日,朱总司令向解放区所有武装部队发布了第一号大反攻的命令。
几天后,胡一百、柳秋莎所属的冀热辽军区接到了延安总部下达的挺进东北对日最后一战的命令。
那些日子,许多部队都在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柳秋莎此时已经怀孕了,她发现自己怀孕时,肚里的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做梦都想着回东北,其实她离开东北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才一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