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了,眼睛在夜色的深处,幽幽地散着爱情的光泽。
夏天来立在那里,没有把枪给她,她也没有去接。
他吃惊地说:是你。
她立在那儿,呼吸急促,不知如何回答,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这样的一个深夜,人的胆量和勇气比平时要大了许多。果然,夏天来把枪放在地上,直起身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在那一瞬,她等待这一抱似乎等了一万年了。她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哦”,便被夏天来温热潮湿的嘴堵上了。
这是他们各自的初吻,匆促、慌乱、气喘吁吁。半晌,又是半晌,他们僵硬地调整了姿势,又拥吻在一起,天昏地暗,地久天长。良久,她推开了他,气喘道:我上不来气了。
他也大口地喘着,像一只跳到岸上的鱼。两个人就张大了嘴,四目对视着,昏天黑地的那么喘息着。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他弯腰拾起枪,一把塞在她的怀里,就脚步慌乱地向营房跑去。可那枪,“啪哒”一声还是摔在了地上。他听到了响声,突然止住了奔跑的脚步,回过头来望她,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仍在颤抖着。他大着胆子,又一次跑回来,再一次把她抱在了怀里,他们又热烈地亲吻了一番。
终于,她清醒了过来,推了他一把说:快走吧,一会儿指导员就来查岗了。
他说道:那我就走了。
这次,他重又弯下腰把枪捡了起来,递到了她的手中,她没再把枪扔掉,而是死死地把枪抓住,如同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她站在哨位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方向。她站在哨位上,大脑却空白一片,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脑子里都是夏天来的身影。她伸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和唇,那里留下了夏天来的热吻和气味。
指导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她都没来得及问指导员的口令。
指导员用手电照了照她说:你怎么没问我口令?
她忙说:红旗。
指导员说:“红旗”是昨天的口令,今天的口令是“星光”。
指导员又用手电照了照她说:邱柳北,你是不是病了?
她上牙磕着下牙说:没、没病。
指导员说:没病你抖什么?
这回她冷静了下来,镇静地回答:指导员我真的没病。
指导员疑惑地看了看她,叮嘱了两句就走了。
在那站岗的两个小时里,她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仿佛她刚站到哨位上,接岗的就来了。
从那以后,她和夏天来的胆子都大了起来,排练厅、宿舍、道具仓库,只要两个人有在一起的机会,便急不可耐地死命相抱在一起。她浑身发抖地说:天来,咱们要是被领导发现了怎么办?
夏天来说:大不了复员,到时你跟我回老家。夏天来的老家在天津。
她说:我怕。
他说:怕什么,有我呢。
俩人又一次热吻。
正当俩人的爱情突飞猛进时,邱云飞这时已经出事了。邱云飞被开除党籍、军籍的决定被邮寄到邱柳北所在部队的政治部门,事情就大了。
那天,一个处长和一个干事来到了宣传队,他们先找指导员和队长谈。然后,指导员一脸乌云地来到了排练厅,那会儿,邱柳北正在和夏天来喜气洋洋地唱那首男女声二重唱《毛主席派人来》,这首歌曲他们已经唱得声情并茂了。
邱柳北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跟着指导员来到了队部,结果,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会出这么大的事,开除党籍和军籍,这和反革命又有什么区别?!
当时,她差点晕过去,最后还是眼疾手快的指导员把她扶住了。
接下来,各级领导便没完没了地找她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跟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揭发批判父亲的犯罪事实,接受党和领导考验之类的话题。
那时,指导员已经不让她正常训练和排练了,把她关在宿舍里写检查,还派了一个同宿舍的女兵陪着她。就是吃饭,也要让这个战士把饭打回来。也就是说,在她没有写好检查前,她的行为是要受到限制的。
她每天面对着纸笔,一想起父亲就哭,止也止不住。她爱父亲,父亲也爱她。小的时候,父亲是她的榜样,知书达理,又会写诗,又有文化,甚至在她情窦初开时,她把自己未来择偶的标准,定在了父亲这样的男人身上。
她在夏天来的身上就找到了父亲的影子,她越爱夏天来,就越发现夏天来像自己的父亲。她面对着白纸,几次拿起笔,就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一想起父亲,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指导员来看过她几次,看见她眼前空空一字没写的白纸,就语重心长地说:邱柳北,你可要想好,这事关你的前途和命运。
指导员还说:邱柳北,你德才兼备,以后是很有希望的。
指导员还说……
不管指导员怎么说,她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时她想到了夏天来,她一想到夏天来,浑身上下便多了份渴望和思念。她现在失去了行动上的自由,她见不到他了,她只能透过玻璃窗,望一眼夏天来集合站队的身影。有一次,她似乎看见夏天来抬起头来向她所在的宿舍窗口望了一眼,接着就低下头去,排着队走了。在这孤独的时候,她异常想念夏天来,她多么需要他的爱情给她带来勇气呀!
那天,她终于忍不住,问陪她的战友说:夏天来的二重唱又和谁搭组了?
战友说:夏天来嗓子都哑了,他也唱不了了。
那一刻,她的心疼了,她知道,夏天来一定是为她上火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坚定了给夏天来写封信的想法。于是,她就写了:
天来,你还爱我吗?要爱,我们就一起复员,我和你去天津。
短短几句话,她把这封信装在一个信封里,还封上了口,交给战友说:麻烦你给夏天来,最好别让旁人看见。
邱柳北出了这事,是所有战友都没有想到的,他们都同情她。战友接过这封信,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中午打饭的时候,战友把信交给了夏天来。战友一回来,她马上就问:信给他了?
战友点点头。
她又问:他说什么了?
战友摇摇头。
接下来,她只剩下等待了。第二天,战友打完饭回来时,交给她一封信,信果然是夏天来写的。夏天来一改往日的态度,口气很冷淡,脑子也清醒得很。他在信上说:
邱柳北同志:
咱还是战友关系,我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希望你和自己的父亲一刀两断,站稳自己的立场,重新做人。战友夏天来盼望你早日醒悟。
那一刻,她不相信这封信会是真的,会是夏天来写的。她哭了,晚饭都没吃,蒙着被子哭的,比刚得知父亲的坏消息时还伤心欲绝。
战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劝她说:柳北,吃点饭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那一次,她哭了一夜,想了一夜,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之后,她知道,家庭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第二天,她眼睛红肿着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她们的宿舍在二楼,窗外的树梢和她的视线是平行的,于是,她就长时间地望着窗外发呆。树枝上落了只鸟,喳喳地叫着。
心如止水的邱柳北暗暗地下了决心。那天中午,在战友打饭的时候,她推开了窗子,爬上窗台,闭上眼睛从那里跳了下去。
邱柳北跳楼事件,轰动了全军。
军长刘天山听说了这件事,一个电话打到组织处。
处长作了汇报。
军长刘天山说:什么事嘛,搞成这个样子。
组织处长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当处长说到邱云飞的名字时,刘天山军长打断了处长的汇报,瞪大眼睛问:就是东辽军区的邱云飞?
处长说:是。
他又问:出事的是他女儿?
处长仍说:是。
刘天山一拍桌子道:带我去见这个女兵。
处长不知发生了什么,忐忑不安地把刘天山军长带到了军医院。
邱柳北并没有受大伤,只是小腿骨折了,跳楼后就被人送到了医院。
三十三
刘天山和王英来到了医院,柳北不认识刘天山更不认识王英。刘天山这时是军长,王英是军后勤处的处长,而柳北是刚入伍不久的战士,她对首长没有什么印象。此时她看了一眼刘天山又看了一眼王英,知道这是两个首长,她现在连死都不怕了,自然也就不把什么首长放在眼里。她横下一条心,闭上了眼睛,干脆采取不闻不看的态度。
刘天山就问:你父亲是邱云飞?
邱柳北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眼刘天山,点了点头。
王英又问:那你母亲叫柳秋莎?
邱柳北又把这条缝对准王英,点了点头。
什么也不用问了,什么也不用说了。刘天山冲跟随的人挥了挥手,众人便鱼贯着从病房里退了出去。
刘天山一下子就握住了邱柳北的手说:傻丫头,你咋不早说?我是你妈你爸的老战友。
邱柳北听了这话,睁大眼睛,她从来没听父母说过,新疆还有他们的战友。她不知眼前这一男一女两位首长来干什么,但从他们对待她的态度上,她知道他们是友好的。于是,她完全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一男一女两位首长。
王英也过来,捉住了她另一只手,女人毕竟要脆弱一些,流泪了,然后哽着声音说:孩子,让你受苦了。
只一句话,啥也不用说了,积蓄在邱柳北心中的委屈、不满和失落,在这一瞬间一下子爆发了。她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伤心透顶,悲痛欲绝。
躲在外面的处长、干事们,包括吴指导员等人,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他们重新回到屋子里,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仍不明白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们茫然、困惑地望着军长和邱柳北。
刘天山和王英也在抹眼泪,最后刘天山说: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刘天山当下指示组织处长:这孩子的事到此结束了。
组织处长一脸为难地说:可她父亲……
刘天山不高兴地说: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我管不着她父亲,可我是她的军长,以后她有啥事,我负责。
军长这么说了,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组织处长双脚并拢,得到指示后向军长敬了个礼。
王英擦干眼泪对仍在哭泣的邱柳北说:孩子,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了。
柳北听了这话,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这戏剧性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感情忽冷忽热地在骤然间发生着变化。
刘天山和王英在延安结婚后,便随着刘、邓大军开进了中原,参加过淮海战役,也打过海南岛,后来部队就开进了新疆,一直到现在他当上了军长。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老大在云南当兵,老二刘中原就在军里的警卫排当排长。刘中原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
刘天山和王英这种戏剧般的出场,彻底改变了邱柳北的命运。军长和王英走后,医院把最好的病房腾了出来,组织处的工作组撤掉了,现在只剩下吴指导员和演出队的战友们轮着班前来嘘寒问暖。
吴指导员背着手,在邱柳北的病房里站着,然后说:你认识刘军长,怎么不早说?
邱柳北不想说话,此时,她心静如水,生活和爱情的磨难让她彻底明白了。演出队的战友们相继来到她的病床前,一个战友还捎来了夏天来的一封信,信上说:柳北,请原谅我做出的糊涂事,咱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吗?
这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让她撕碎了。因为绝望她才跳的楼,不是父亲而是夏天来让她绝望了。那时,她多么希望夏天来能和自己站在一起呀,兵她可以不当,跟着夏天来哪怕去天涯海角她也不怕,只要跟他在一起。然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退缩了,变节了。
现在,邱柳北已经不为自己夭折的爱情悲伤了,这份爱情经历让她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和爱情。
在她住院期间,王英又来医院看望过她,那时,她叫王英为首长。王英就说:这孩子,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就叫我阿姨吧。
王英给她带来了汤,很浓的排骨汤。王英说:孩子,把汤喝下去,你就好了。
她含着泪,把汤一口气喝完了。王英站在一旁一直微笑着望着邱柳北。一边看一边说:你长得像你的爸爸。
直到这时,柳北才认真地问了一句:阿姨,你真的认识我爸我妈?
王英笑了,笑得拍手打掌的,然后说:不但认识,我和你妈在延安时住过一个窑洞,我出嫁时,你妈还给我当过伴娘呢。
当王英得知,为了邱云飞的事,柳秋莎也离开了部队,回老家生活时,王英沉默了。她站在窗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回过头来说:你妈做得对,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在医院这些日子里,邱柳北已经重新审视了母亲和父亲这段感情,如果没有自己爱情的夭折,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明白这份大风大浪中的感情。那一刻,她学会了欣赏母亲,用欣赏的目光去看母亲时,以前所有的误解和不满,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她开始想念母亲,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于是她决定,给母亲写封信。
邱柳北的伤很快就好了,出院那天,刘天山的专车把邱柳北接到了家里。
那天,王英特意早回来,买了不少东西,很丰盛地做了一桌。刘天山下班回来时,特意喊回了在警卫排当排长的刘中原。然后刘天山就指着邱柳北说:以后柳北就是你妹妹了。
刘中原什么话也没说,红着脸给邱柳北敬了一个礼。
邱柳北就捂着嘴笑。
王英用筷子指着儿子说:没出息的样儿,连话都不会说了。
儿子越发的红头涨脸,坐在桌前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刘天山就说:要吃你就快吃,吃完你好归队。
刘中原得到了命令般地开始吃起来,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