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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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巢-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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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前年秋天,王蒙打来电话说,京都文坛的一些朋友想聚会一下为老太太祝寿。但韦君宜本人因病住院,不能来了。王蒙说他知道韦君宜曾经厚待于我,便通知我。王蒙也是个怀旧的人。我好像受到某种触动,忽然激动起来,在电话里大声说是呀是呀,一口气说出许多往事。王蒙则用他惯常的玩笑话认真地说:〃你是不是写几句话传过来,表个态,我替你宣读。〃我便立即写了一些话用传真传给王蒙。于是我第一次直露地把我对她的感情写出来,我满以为老太太总该明白我这份情意了。但事后我知道老太太由于几次脑血管病发作,头脑已经不十分清楚了。瞧瞧,等到我想对她直接表达的时候,事情又起了变化,依然是无法沟通!但转念又想,人生的事,说明白也好,不说明白也好,只要真真切切地在心里就好。
  尽管老太太走了。这些情景却仍然——并永远地真真切切保存在我心里。人的一生中,能如此珍藏在心里的故人故事能有多少?于是我忽然发现,回忆不是痛苦的,而是寂寥人间一种暖意的安慰。

  永恒的震撼
  这是一部非常的画集。在它出版之前,除去画家的几位至爱亲朋,极少有人见过这些画作;但它一经问世,我深信无论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即刻被这浩荡的才情、酷烈的气息,以及水墨的狂涛激浪卷入其中!
  更为非常的是,不管现在这些画作怎样震撼世人,画家本人却不会得知——不久前,这位才华横溢并尚且年轻的画家李伯安,在他寂寞终生的艺术之道上走到尽头,了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
  他是累死在画前的!但去世后,亦无消息,因为他太无名气。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竟然给一位天才留下如此巨大的空白,这是对自诩为神通广大的媒体的一种讽刺,还是表明媒体的无能与浅薄?
  我却亲眼看到他在世时的冷落与寂寥——
  1995年我因参加一项文学活动而奔赴中州。最初几天,我被一种错觉搞得很是迷惘,总觉得这块历史中心早已迁徙而去的土地,文化气息异常地荒芜与沉滞。因而,当画家乙丙说要给我介绍一位〃非凡的人物〃时,我并不以为然。
  初见李伯安,他可完全不像那种矮壮敦实的河南人。他拿着一叠放大的画作照片站在那里,清瘦、白晰、谦和、平静,绝没有京城一带年轻艺术家那么咄咄逼人和看上去莫测高深。可是他一打开画作,忽如一阵电闪雷鸣,夹风卷雨,带着巨大的轰响,瞬息间就把我整个身子和全部心灵占有了。我看画从来十分苛刻和挑剔,然而此刻却只有被征服、被震撼、被惊呆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无法描述。更无法与眼前这位嬴弱的书生般的画家李伯安连在一起。但我很清楚,我遇到一位罕世和绝代的画家!
  这画作便是他当时正投入其中的巨制《走出巴颜喀拉》。他已经画了数年,他说他还要再画数年。单是这种〃十年磨一画〃的方式,在当下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已是不可思议。他叫我想起了中世纪的清教徒,还有那位面壁十年的达摩。然而在挤满了名人的画坛上,李伯安还是个〃无名之辈〃。
  我激动地对他说,等到你这幅画完成,我们帮你在中国美术馆办展览庆祝,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李伯安。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他脸上出现一种带着腼腆的感激之情——这感激叫我承受不起。应该接受感激的只有画家本人。何况我还丝毫无助于他。
  自此我等了他三年。由乙丙那里我得知他画得很苦。然而艺术一如炼丹;我从这〃苦〃中感觉到那幅巨作肯定被锻造得日益精纯。同时,我也更牢记自己慨然做过的承诺——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李伯安。我明白,报偿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更多的知音。
  在这三年,一种莫解的感觉始终保存在我心中,便是李伯安曾给我的那种震撼,以及震撼之后一种畅美的感受。我很奇怪,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竟震撼得如此持久,如此的磅礴、强烈、独异与神奇?
  现在,打开这部画集,凝神面对着这幅以黄河文明为命题的百米巨作《走出巴颜喀拉》时,我们会发现,画面上没有描绘这大地洪流的自然风光,而是全景式展开了黄河两岸各民族壮阔而缤纷的生活图景。人物画要比风景山水画更直接和更有力地体现精神实质。这便叫我们一下子触摸到中华民族在数千年时间长河中生生不息的那个精灵;一部浩瀚又多难的历史大书中那个奋斗不已的魂魄;还有,黄河流域无处不在的那种浓烈醉人的人文气息。纵观全幅作品,它似乎不去刻意于一个个生命个体,而是超时空地从整个中华民族升华出一种生命精神与生命美。于是这百米长卷就像万里黄河那样浩然展开。黄河文明的形象必然像黄河本身那样:它西发高原,东倾沧海,翻腾咆哮,汪洋恣肆,千曲百转,奔涌不回,或滥肆而狂放,或迂结而艰涩,或冲决而喷射,或漫泻而悠远……这一切一切充满了象征与意象,然而最终又还原到一个个黄河儿女具体又深入的刻画中。每一个人物都是这条母亲河的一个闪光的细节,都是对整体的强化与意蕴的深化,同时又是中国当代人物画廊中一个个崭新形象的诞生。
  我们进一步注目画中水墨技术的运用,还会惊讶于画家非凡的写实才华。他把水墨皴擦与素描法则融为一体,把雕塑的量感和写意的挥洒混合无间。水墨因之变得充满可能性和魅力无穷。在他之前,谁能单凭水墨构成如此浩瀚无涯又厚重坚实的景象!中国画的前途——只在庸人之间才辩论不休,在天才的笔下却是一马平川,纵横捭阖,四望无垠。
  当然,最强烈的震撼感受,还是置身在这百米巨作的面前。从历代画史到近世画坛,不曾见过如此的画作——它浩瀚又豪迈的整体感,它回荡其间的元气与雄风,它匪夷所思的构想,它满纸通透的灵性,以及对中华民族灵魂深刻的呈现。在这里——精神的博大,文明的久远,生活的斑斓,历史的厚重,这一切我们都能有血有肉、充沛有力的感受到。它既有放乎千里的横向气势,又有入地三尺的纵向深度;它本真、纯朴、神秘、庄重……尤其一种虔诚感——那种对黄天厚土深切执著的情感——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净化,感到飞升。我想,正是当代人,背靠着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又经历了近几十年的社会动荡,对自己民族的本质才能有此透彻的领悟。然而,这样的连长篇史诗都难以放得下的庞大的内容,怎么会被一幅画全部呈现了出来?
  现在我才找到伯安早逝的原故。原来他把自己的精神血肉全部搬进这幅画中了!
  人是灵魂的,也是物质的。对于人,物质是灵魂的一种载体。但是这物质的载体要渐渐消损。那么灵魂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随着物质躯壳的老化破废而魂飞魄散,要不另寻一个载体。艺术家是幸运的。因为艺术是灵魂一个最好的载体──当然这仅对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就像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然而,这生命的转化又谈何易事!此中,才华仅仅是一种必备的资质而已。它更需要艺术家心甘情愿撇下人间的享乐,饿其体肤和劳其筋骨,将血肉之躯一点点熔铸到作品中去,直把自己消耗得弹尽粮绝。在这充满享乐主义的时代,哪里还能见到这种视艺术为宗教的苦行僧?可是,艺术的环境虽然变了,艺术的本质却依然故我。拜金主义将无数有才气的艺术家泯灭,却丝毫没有使李伯安受到诱惑。于是,在20世纪即将终结之时,中国画诞生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在中国的人物画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度上,站着一个巨人。
  今天的人会更多认定他的艺术成就,而将来的人一定会更加看重他的历史功绩。因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深远而永恒的震撼。

  留下长江的人
  很少一位摄影家能够如此强烈地震撼我。为此,在他这些惊世之作出版之际,我要为他写一些动心的话。
  一
  当我们选择了长江截流而从中获得巨大的生活之必需,是否想到因此失去了这条波涛万里的大江,从此与养育了我们至少七千年的母亲河挥手告别。我们失去的不只是它绝无仅有、风情万种的景观,承载着无数的瑰奇而迷人传说的山山水水,永不复生的古迹,以及它对我们母亲般亲切无间的关爱。我们正在把它七千年的历史全部沉入一百多米的水底。我曾想过,如果美国人失去密西西比河,俄国人失去伏尔加河,法国人失去塞纳河。他们会怎么样?是的,我们将把大江无可比拟的动力转化为用之不竭的电力;我们再不会恐惧恣肆的洪水带来的无边的灾难。可是我们同时失去了长江!有时,我怨怪知识界的麻木不仁,没有反应。我们的历史精神与文化精神究竟在哪里?我们的民族失掉如此博大与深刻的一笔遗产——无论是自然遗产还是人文遗产。知识界缘何无动于衷?只有国家出资的考古队和电视台出现在长江两岸,却没有任何个体的文化行为。我一直期待着有人对这条濒临灭绝的长江进行文化性质的抢救。包括历史学家、人文学者、民俗学家以及画家、作家、摄影家等等。然而,当我第一次看到郑云峰先生拍摄的长江,我激动难耐。因为我实实在在触摸到在商品经济大潮日渐稀少而弥足珍贵的历史责任与文化情怀。
  二
  郑云峰的行为是完全个人化的。
  他自1988年就不断地只身远涉长江和黄河的源头。用镜头去探询这两条华厦民族母亲河生命的始由。跋山涉水数十万公里,积累图片十数万帧。从那时,他的血肉之躯就融入了祖国山水的精魂。
  十年后,随着长江大坝的加速耸起,三峡的淹灭日趋迫近,郑云峰决定和大坝工程抢时间,在关闸蓄水之前,将三峡的地理风貌、自然景象、人文形态、历史遗存,以及动迁移民的过程全方位地记录下来。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所能完成的吗?然而,历史使命都是心甘情愿承担的。于是他停止了个人的摄影,负债办起一家公司来积累资金。他用这些钱造了一条小木船放入长江,开始了摄影史上富于传奇色彩的〃日饮长江水,夜宿峡江畔〃的摄影生活。整整六年,无论风狂雨肆,酷暑严冬,他一年四季,朝朝暮暮,都生活与工作在长江。两岸的荒山野岭到处有他的足迹,许多船工村民与他结为好友。他日日肩背相机,翻山越岭,呼吸着山川的气息;夜夜身裹被单,睡在船中,耳听着江中浩荡而不绝的涛声。
  也许他本人也不曾料到,这样的非物质和纯奉献的人生选择,最终得到的却是心灵的升华。
  三
  郑云峰与我大约是同龄人。但他个子不高,瘦健又轻爽,胳膊上的肌肉轮廓清楚。在三峡两岸随处都可以看到如此样子的人。他受到了长江的同化,已是长江之子。他面色黑红,牙齿皓白,这大概正是江上的风与江中之水的赐予。
  同他对座而谈。很快就能进入他的世界。他这些年在长江充满冒险经历的摄影生活,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他的激情,他的忧虑,他的焦迫,还有对长江那种无上的爱。他几乎不谈他的作品,只谈他的长江。一个热恋的人满口总是对方,独独没有自己。我被他深深地感动着。
  为此,他爬上过三峡两岸上百座巍峨的峰顶。有些山峰甚至被他十多次踩在脚下。有时他要和山民吃住在一起,一起背篓上山;有时要同船工划船拉纤,一起穿越激流与险滩。他不仅寻找最富于表现力的视角;更是要体验什么是长江真正的灵魂。
  在那些乱石嶙峋、荆棘遍布的大山里;他的衣服磨出洞来,双腿磕破流血。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感受到那些绊倒他的石头或刺疼他的荆条是有性灵的,是沉默的大山与他的一种主动的交流,他忽然感觉长江的一切都变得有生命、有情感、有命运的了。
  最使他刻骨铭心的是三峡两岸的纤夫古道。那些被纤绳磨出一条条十几厘米凹槽的石头,那些绝壁上狭窄的纤夫的路,乃是长江最深刻的人文。他曾经在大雨中遇到一条纤夫古道,地处百米断崖,劈空而立,下临万丈深渊,恶浪翻滚。这古道只有肩宽,仅容双脚。千百年来,多少纤夫由于崩断纤绳,或者腿软足滑,落崖丧命?郑云峰要去亲身体验那些纤夫们的生命感受。尽管心惊肉跳,但他还是冒死地匍匐过去了。
  还有哪一位摄影家、画家、作家和诗人这样做过?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这样做?
  他会用他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你:长江是一部《圣经》。
  一条凝结着一个民族命运与精神的江河,一定是庄严、神圣和奥秘的。长江给予中国人的,绝不仅仅是饮用的水和一条贯穿诸省大动脉一般的通道,更重要的是它的百折不回的精神,浩阔的胸襟,以及对人们的磨砺。数千年来,人们与它在相搏中融合,在融合中相搏。它最终造就的不是中华民族豪迈与坚韧的性格吗?
  它又是一条流淌与回荡着民族精神的万里大江!郑云峰正是在这样的虔敬的境界中举起他的相机的。
  四
  为此,在整整六年对长江抢救性的拍摄中,他给我们的不是一般性的视觉记录,而是长江的精神,长江的魂魄,长江的气息,以及它深层的生命形象。
  同时,这些出自于如此激情的摄影家手中的作品,每一帧都是情感化的。无论是对山花烂漫的三峡春色的赞美,对风狂雨骤的长江气势的讴歌;无论是对一块满是纤痕的巨石的刻画,还是对一片遍布暗礁的险滩的描述。都能使我们听到摄影家的惊叹、呼叫、欢笑与呜咽。如果不是他数年里在长江两岸的荒山野岭中来来回回地翻越,我们从哪里能获得如此绝伦的视角?特别是他站在那些峰巅之上全景的拍摄,会使我们出声地赞叹:这才是长江、三峡!
  然而郑云峰会骄傲地告诉你,住在长江边上的人天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色!
  他已经是长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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