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易过,容易天明。湍制台起身下床,十二姨太装着未醒。湍制台也不叫他,独自一人洗面漱口,吃早点心,自然另有丫环、老妈承值。点心刚吃到一半,忽见外面传进一个手本,就是新委银元局总办唐某人在外候着谢委。湍制台听说,楞了一回,问道:〃谁来谢委?〃外面门上回称:〃候补道唐某人谢委。〃制台诧异道:〃委的什幺差使?可是抚台委的?何以抚台并没咨会我?〃门上回道:〃就是才委的银元局。〃湍制台更为诧异,连点心都不吃了,筷子一放,说道:〃我并没有委他,是谁委的?〃拿手本的门上笑而不答,湍制台更摸不着头路。
正相持间,忽见十二姨太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问道:〃什幺事?〃湍制台道:〃不是你昨儿晚上要给唐某人银元局吗?一夜一过,他已经来谢委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把脸一板道:〃我当作什幺事,原来这个!有什幺稀奇的!〃湍制台愈觉不解,说道:〃你的话我不懂!〃十二姨太冷笑道:〃自家做的事,还有什幺不懂的。你不委他,他怎幺敢来冒充?〃湍制台道:〃我何曾委他?〃十二姨太道:〃昨天的稿是谁填的姓唐的名字?〃湍制台道:〃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十二姨太道:〃呸!自家做事,竟忘记掉了!不是你写了一个是草字,我不认得,你又赶着写一个真字的给我瞧吗?就是那个!〃湍制台道:〃那不是拉破的纸吗?〃十二姨太道:〃实不相瞒:等你睡着之后,我已经拿他补好了。两点钟补好,三点钟发誉,四点钟用印过朱,顶五点钟已经送到姓唐的公馆里去了。他接到了札子,立刻就来谢委,这人办事看来再至诚没有。这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怎幺好推头不晓得!〃
一席话说的湍制台嘴上的胡子一根根的跷了起来,气愤愤的道:〃你们这些人真正荒唐!真正岂有此理!这些事都好如此胡闹的!这姓唐的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参他,看他还能够在那里当差使!〃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参他的官,我看你还自先参自己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卖缺卖差,也卖的不少了,也好分点生意给我们做做。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①。你一定要参姓唐的,我就头一个不答应。等到弄点事情出来,我们总陪得过你。我劝你还是马马糊糊的过去,大家不响,心上明白。这个差使,你卖给姓胡的拿他几个钱,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后,我叫他再找补你一万银子就是了。〃
①休:语助词,相当于〃罢〃。
湍制台听了,气的一个肚皮几乎胀破,坐着一声也不响,独自一个心上思量:〃倘若发作起来,毕竟姨太太出卖'风云雷雨',于自己的声名也有碍。何如忍气吞声,等他们做过这一遭儿,以后免得说话,而且还有一万银子好拿。纵然姓胡的不得银元局,不肯出前天说的那个数目,另外拿个别的差使给他,他至少一半还得送我。两边合拢起来,数目亦差仿不多。罢罢罢,横竖我不吃亏,也就随他们去罢。〃想了一回,居然脸上的颜色也就和平了许多。拿手本的门上还站在那里候示。湍制台发怒道:〃怎幺等不及!叫他等一回儿,什幺要紧!也总得等我吃过点心再去会他!〃说完了这句,重新举起筷子把点心吃完,方才洗脸换衣服出去会面。
等他转背之后,十二姨太指指他对家人们说道:〃他自己卖买做惯的,怎幺能够禁得住别人。以后你们有什幺事情,只管来对我说,我自然有法子摆布,也不怕他不依!〃家人们亦俱含笑不言。自此这十二姨太胆子越弄越大,湍制台竟非他敌手。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湍制台出去见了唐二乱子,面上气色虽然不好,然而一时实在反不过脸来,只得打官话勉励他几句,然后端茶送客。唐二乱子自去到差不题。这里姓胡的弄了一场空,幸亏预先说明银札两交,所以银子未曾出手。后来见银元局委了唐二乱子,不免去找折奏师爷责其言而无信。折奏师爷有冤没处伸,于是来问东家。此时湍制台又不便说是姨太太所为,只得含糊其词,遮掩过去。后来又被折奏师爷钉不过,始终委了他一个略次一点的差事,也拿到他一万多银子,才把这事过去。以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丫姑爷乘龙充快婿 知客僧拉马认干娘
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着勾搭。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他便晓得自己无分。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跷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贴帖,因此也就打断这个念头。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自己于心有愧。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他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借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幺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养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相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幺配得上制台千金!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幺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复制台。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幺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幺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
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幺检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检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幺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幺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机就计,拿他出脱也好。〃想完,便道:〃我当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来替你磕个头。〃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他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他小名唤做宝珠,就称他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便催着男家赶紧行聘,叫善后局拔了三千银子给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两个差使。此时湍制台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竟把这大丫头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看待,也拨三千银子给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办嫁装。有了钱,样样都是现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馆。三天头里,请媒人过帖,送衣服首饰,面子上也很下得去。两位媒人:一位中军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这一天,一齐穿着公服到制台衙门里来。湍制台却是自己没有出来奉陪,推说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爷出来陪的。两个媒人也没有坐大厅,是在西面花厅另外坐的:这倒是湍制台爱惜声名的缘故。
且说到了正日,男府中张灯结彩,异常闹热。虽然有些人也晓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环,但是制台外面总说是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不肯同他计较,乐得将错就错,顺势奉承。还有些官员借此缘由前来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检礼重的任意收下。这场喜事居然也弄到头两万银子,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颇为值得。花轿过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说。到了三朝,宝小姐同了新姑爷来回门。内里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养,平空里有了这个女婿,自然也是欢喜。而且这女婿能言惯道,把个干丈母娘奉承得什幺似的,因此这九姨太更觉乐不可支。
闲话少叙。单说这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东床,一来自己年纪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个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眼睛内瞧不起同寅。于是这些同寅当中也不免因羡生妒生忌,更有几个晓得这宝小姐底细的,言语之间,便不免带点讥刺。起初戴世昌还不觉着,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的有点诧异,回家便把这话告诉了妻子。宝小姐道:〃我的娘是亡过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养下来三天,大太太就抱了过来。人家的闲话,有影无形,听他做甚!〃话虽如此说,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丢过。
但是一样:宝小姐回到衙内,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认他为干女儿之外,其它别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爷等还拿他当丫头看待,不过比起别人略有体面。他亦不敢同这些人并起并坐。他有几个旧伙伴见了他拿他取笑:一个个都来让他,请他坐,请他吃茶;一口一声的称他为小姐,把他急的什幺似的。十二位姨太太当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顶刻毒,见了人一句不让。自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上很不舒服。一日听见大众奉承宝小姐,更把他恼了,便对着自己丫头连连冷笑道:〃什幺小姐!你们只好叫他一声'丫小姐',将来你们一个个都有分的。〃谁知自从十二姨太这一句话,便是一传十,十传百,通衙门都晓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点点,当着他面拿这话说给他听,把他气的了不得,而又无从发作。后来又把这话传到戴世昌的耳朵里,心上也觉气闷,忽念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也只得隐忍不言。
这假泰山果有势力,成亲不到三月,便把他补实游击。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人家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掉提、镇、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就有一班候补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于内里这位宝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个气焰熏天,见了戴世昌,喝去呼来,简直像他的奴才一样。后来人家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转走他妻子的门路,替湍制台拉过两回皮条,一共也有一万六千银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后,把柄落在这宝小姐手里,索性撒娇撒痴,更把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样脾气,是欢喜人家称呼他〃姑奶奶〃,不要人家称他〃戴太太〃。你道为何?他说称他〃戴太太〃,不过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幺稀罕;称他〃姑奶奶〃,方合他制台干小姐的身分。他常常同人家说:〃不是我说句大话:通湖北一省之中,谁家没有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当中,那有大过似我的?〃他既欢喜奉承,人家也就乐得前来奉承他。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大家是晓得脾气的,见了面,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叫的应天价响。候补老爷当中,该钱的少,这些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