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口音,大哥是东县人。改革开放,东县人走在前面,大哥的面相又极好,
一定在干着大事业,我说的不错吧?”姑娘一边倒酒一边说。
“你,会相面吗?”他惊奇地望着她。
“差不离。”姑娘半真半假地朝他笑。又紧追不舍,“大哥,倒底我说的是不
是呀?”
他笑了。坦白地告诉姑娘,他正办着一个厂,论个体在镇上是头一家。总而言
之,虽然说不上干大事业,到底还是称心如意的。
“我一看大哥就知道是个不平凡的人。”姑娘说,“你看,我还没问大哥贵姓
呢。”
“我姓安。”他说,接着又补充一句:“安全生产的安。”
姑娘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端起酒盅,向他举着,说:“这盅酒我敬安大哥,祝你的事业发展向上,祝
你永远发财!”
这盅酒是一定要喝的,他从心里感激这姑娘对他的祝福,乡下人很看重这个。
两只盅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脆响。
饮了酒,老安又摸起筷子,吃了口菜。他想了想,又把筷子递向姑娘,说:
“你要不嫌弃,就……光喝酒不吃菜受不了……”
姑娘似乎也没有大酒量,这盅酒下去,脸上开始透出红润,那双媚眼的光芒也
显得有些飘浮不定。她没有接老安递给她的筷子,只是望着他笑。
“安大哥真的有诚心叫我吃菜吗?”她这么问。
“真的。”老安回答。
“那就好,感谢大哥。”她把脸向老安转正一些,往前凑凑。然后张开了嘴。
她的眼仍然冲老安笑着,笑得更加媚甜,更撩拨人。
就在这一瞬间,老安浑身的血一下子窜到头顶,然后又像奔马似的在全身奔涌
起来。他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然而他拿筷子的手却突然僵硬起来,动弹不得。
姑娘合拢了嘴,说:“我就知道大哥不是诚心的嘛。”
“不,不,”老安语无论次地解释,“我……我不疼你吃……”
姑娘又笑了,说:“不疼我吃?那得看行动呀!”
老安讪笑笑,慢慢把筷子伸向盘子,挟住菜向姑娘前面送过去。这时姑娘又把
嘴张开,他就把菜放进去了。
姑娘笑着咀嚼起来。眼睛亮亮的。
时代真的不同了,老安在心里感叹着。如今的年轻姑娘竟这么开放,这么调皮,
让人不知该怎么好……想想自己这几年为办厂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着实远离
了社会的潮流,快变成一个没知觉的木头人了……他不由叹了口气。
酒一盅一盅继续喝下去,菜也是以这种形式吃着。老安觉得心里无限地熨贴、
惬意,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境界。他忘记了一切:他的厂,他的妻室子
女,外面一阵紧一阵的秋风,以及渐渐向深夜奔跑而去的时间……
一直到姑娘在他面前站起。
“我走了,安大哥。”姑娘对他说。
“你要走?不喝了?”他一怔,渐渐从冥冥状态中清醒起来,心里不由一阵沮
丧。
“谢谢安大哥。”姑娘说。望着他,却没有笑。
他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里冷,安大哥要不要添床褥子?”她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添褥子?”他不解。却站起走到床边,伸手按按床铺,转头说:“铺得很厚,
不用再添了。再说还不到十冬腊月天。”
姑娘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一阵停一阵,接着又笑。
“安大哥,你想想,还有没有事情要我做?”她又问。
他摇摇头。
“真的没有?我是说,不管什么事情都包括……”
他还是摇摇头。他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姑娘帮他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
席,吃饱了,喝足了,该休息了。明早还得赶路。
“那我就走了,安大哥。”姑娘最后向他笑笑,走出屋去。
霍地,他听到了窗外呼呼的风。还有被风裹起的树叶敲在窗子上的叭叭声。还
有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连一声凄凉的驴叫……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这时门又被推开,是那姑娘。他为之一振,怔怔地望着她。
“安大哥,”她叫了他一声,站在他面前,“你是个好人,是正派人……”
“这,面相上也带吗?”他问。
姑娘摇摇头,一笑,笑得有些勉强。
“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肯帮忙吗?”她说。
“什么事,你说吧。”他说。
“我想到你的厂里工作。行不行?”她说。
“到我那儿工作?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他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说
的话。
“不好。”她说。
“挣钱少?”他问。
“不少。”她说。
“那怎么要离开这儿?”
“这儿的活不好干。”她低下头,默默站着,“我说了你也不懂……不好干。
我早就想走了,离这儿远远的……”
他想了想,说:“你不知道,我办的是铸件厂,就是翻砂厂,那活儿也不好干
哩;你是个女孩子,身体也很单薄的。”
“我在村里曾干过两年会计,如果你需要,我给你干会计。我能一心一意地干,
让你信得过。”她自荐道。
他不由在心里苦笑笑,他知道他无法用她当会计,他有会计,一个终身制永不
退休的会计——李会计。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见他不语,姑娘又说道:“要是你觉得做会计不合适,也可以做别的。你有没
有女秘书?时兴说法叫公关小姐,我觉得自己干这个还行,你说呢?”
女秘书?公关小姐?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他在心里立刻加以否定。他知道许
多个体企业都聘请了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干这个工作,可没有几个名声好的,人们理
所当然把他们视为企业领导人的相好,招致非议。倘若他出来了一趟,弄了个女秘
书回去,众人不知该怎么往坏里想他。李会计也不会善罢干休,肯定会惹起一场轩
然大波。这事是不成的。
他能够把这些利害原原本本地对姑娘说吗?自然是不可以。他沉默不语,酒已
醒了大半。
姑娘依然站着,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的答复。
“你答应考虑这件事吗,安大哥?”她又试探着问。
“嗯,考虑。”他这么说是违心的。他知道这事是无法考虑的。
可他又能怎么说呢?人活在世上够难的。他恼恨地想。
老安终于找到了吴胜利,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吴胜利所在的村子。这是一个小山
村,依傍在一座葱郁的大山下。阳光被遮挡着,村子显得很阴沉。
“你是说找那个斜眼吗?”在村街上他打听的那个老头子向他问。
他说是。他说那青年人的眼确有点毛病。
“他不在村里。”老头子说。
他的心扑通一跳,连忙问:“他又外出了吗?”
老头往村后的山上指指:“他如今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干嘛要住在山上呢?”他问。
“那杂种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怕人偷,就住在园子里。”
“他承包了果园?”老安听了无端地兴奋起来。又忙问:“这么说他如今的光
景不错喽?”
“那杂种如今富得流油哩;下次闹上改,不打他恶霸地主才怪哩!”老头愤愤
地说。
老安在心里笑笑,又向老头打探了上山的路。
他沿着村后一条机耕路迎山而去,心时充满着喜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
胜利,难为他的什么人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吉祥名字,如今果然应验,取得了胜利。
他迫切地想见到他,即使他已用不着他的帮助了,他也要见见他,聊一聊,向他表
达他对当年那件事情的歉疚之情。了却那笔心债。
村后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地,地里有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在收割作物。静
静的,整个山野静静的。
山路渐渐向上倾斜,田野已经过去,他看到了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林木,那就是
果园,苹果园。苹果的香气在徐徐山风中飘散,沁人心肺。
一道粗壮的木栅门把他阻在园外。
不见一个人影,一片死寂。唯听到果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有人吗?”他向园里喊。
没有回答。
“有人吗?”他抬高一些声音。
仍然一片死寂。
他有些焦急,一抬头,他看见栅门的顶端挂着一方木牌,上面写着“谢绝来访,
恕不开门”八个醒目大字。
他不免生疑:区区果园,并非军事要地,为什么要拒绝来访呢?似无道理。他
怔怔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他不甘心就此后退。为来到这里,他费了那么多周折,
跑了那么远的路。
老安定了定神,便离开了木栅门,向果园的一边迂回。他看见木栅门连接着一
道铁丝网,沿果园的边沿逶迤向前。他在心里苦笑笑。他继续沿铁丝网向山上攀援。
他想,这网总会有几处人钻得进去的缝隙,那他就按这种不雅的方式进去。舍此没
有别的办法。
山草茂盛,荆棘丛生,老安艰难地前进。棘针扎破了腿上的皮,血浸湿了裤角,
疼得钻心。他不后退,继续沿铁丝网向前走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座铁丝网修造得
极好,可以说天衣无缝,无处可钻。吴胜利在这上面确实下了功夫。
他又看见了木牌,挂在铁丝网上,上面写着“园内有火枪”五个狰狞大字。他
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目光在铁丝网上搜寻着。他想如果园内真的架设了火枪,枪
机的连线便一定扯在铁丝网上,偷窃的人穿越铁丝网时便会撞击连线,里面的火枪
便开始射击。他弄不清虚实,又开始前进,脚步却放慢了,眼光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他不想把性命丢在这异乡的山野里。再往前,他又看见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园
内有恶狗!”他又停下脚步,心里发憷。他下意识地盯着木牌上的字,这时才发现
这些字都有些倾斜,显然与书写的人目光斜脱有关。字虽歪歪斜斜,都极有力度,
张牙舞爪,看了叫人心惊肉跳。
他默默地站着,眼前现出一片茫茫的风雪和在风雪中那佝偻的身子及那张苍白
的可怜巴巴的脸……
大山是那么肃静。
他依然站着,不停地喘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也不想进到果园中,果园的主
人不欢迎所有的人。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对他说的了。他抬头望望天,日头已靠近山
尖,山的阴影黑潮般向山下腹地奔涌而去,使人感到阴冷可怖,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乘上回返的汽车,老安的心情怅怅的,若有所失;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像刚得
过一场大病。他忽然觉得是那么孤单,那么寂莫,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什么工厂,什么事业、金钱似乎都从他的意识中远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在黑
洞洞的天空中飘浮。
这时他却忽然想起那个两眼生得极媚的姑娘,想起昨晚的也许会使他终生难忘
的情景。他还想起那姑娘对他的企求……
为什么不可以叫她做公关小姐呢?他想。
他觉得应该在途中下一次车,不管车坏还是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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