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这里说话,猛然间天上落下两片云来,把夫人、小姐就拐了去,连那两个道人也无踪无影不见了,只剩得一个我,倘或连我也拐了去,岂不是吾丧我?我算计起来,这两个贼道人一定是鼋鼍天子、蚌鳖将军,把我小姐骗去,做个烟花寨主,夫人做个老鸨神君子。岂不是奇异好笑!只是教我一个上南没头,落北没脚,如何是好?”正在自言自语、自说自道,陡然间,唿喇喇一声,惊得韩清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时,那石崖划开一条大裂,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将出来。韩清慌忙逃命之时,那水已涌至脚边,几乎立身不住。虽过两个山头,爬上一枝大树,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从那里来的,这般滔滔滚滚。在树上说道:“古人有忧天崩地坠,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忧得太早;今日这个水势,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数难逃。谁知我这小小年纪,遭此厄难!起初我还说奶奶、小姐乘云上天,是被道人拐骗了,如今他们和我总是一般,连道人也在天翻地覆的数内。”又看了一回,说道:“水只满在那边,只那一方人受害,我这里料然无事。但我跳下树去,走到那里好?倘或满天下都吃水淹坏了,单单只剩得我一个,教谁人伏侍我?谁人去耕田种地养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又一回,道:“老爷、奶奶在日,虽把我当做儿子,也时常没要紧凌贱我一场,就是那钱心字老狗骨头,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这般大水,只留我一个,岂不快活?”又一回道:“这般水满得紧,各处山上的猛虎毒虫都安身不牢,跑将出来,我爬下树去,倘或撞着了他,倒把这五星三葬送了。”又一回道:“我躲在这树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来,我又不是鸟窠禅师,怎么躲得过?”又一回道:“我在这树上,饥又没得吃,渴又没得饮,若捱过三两日,可不饥做干彆鲞?”千算万计,没做理会,只得且爬下树来。正是:
青龙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韩清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人熊驮韩清过岭 仙子传窦氏玄机
人人本有长生药,自只迷徒枉弃抛。
甘露降时天地合,萌芽生处坎离交。
井蛙应谓无龙窟,篱 争如有凤巢。
丹熟自然金满屋,何须寻草学烧茅。
不说韩清爬下树来。且说林圭尚书在长安居住,因韩夫人与芦英小姐被崔群奏了宪宗皇帝,赶回原籍,一向不得见芦英一面,心中甚是记念。一日,正遣人往昌黎县去探听芦英消息,忽见走报人来到府中,禀说:“昌黎县韩家房屋庄所,俱被洪水漂没成河,一椽寸土无存。韩夫人连栖身之处俱没了,好不苦楚凄凉。”林尚书闻了这报,不觉眼中流泪,说道:“韩亲家做人鲠直,历仕忠贞,只指望荫子荫孙,流芳百世,住居绵远,丘垅高封。谁知佛骨一表,遂至人离家散,身死他方。家中又遭水漂波荡,这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人有背后眼睛,看得后头见?我如今只管恋着官职,也是徒然。”当下移本辞官,要回昌黎县去。喜得宪宗皇帝准他辞本,着他驰驿还乡。那林圭辞了不受,飘然长往。有词一阕为证:
黄花儿遍地生,见人家半启扃。只听得马啼儿矻蹬矻蹬的穿花径,听哀猿数声。过荒郊几村,又见那两两三三牧童儿,骑犊花间映。数邮亭,长亭短亭,不觉的泪珠如雨,分外伤情。
林尚书在路上行了几日,倍增惨切。转觉得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常常思付湘子,只是不得见面。恰好一日行到闸河去处,见那闸上人纷纷攘攘,往往来来,都是为名为利的。只有一个道童,头发蓬松,衣衫蓝褛,右肩上背着葫芦一枝,花篮一个,右手中擎着渔鼓一腔,简子一副,朝着林尚书的面前唱一阕道:
你不学陶彭泽懒折腰,你不学泛五湖范蠡高,你不学张子房跟着赤松子,你不学严子陵七里滩垂钓,你不学陆龟蒙笔床茶灶,又不学东陵侯把名利抛,怎如得我布袍上系麻绦,把渔鼓儿敲。
林尚书听了一会,便道:“昔年韩退之生日,有道人来劝他出家,他执定主意,只是不听,致有今日之祸。我如今弃职归家,也不过为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光阴迅速,生死难知。这道童唱的道情,倒句句打着下官身上。莫不是有些来历的人?且唤他来,问他一个端的。”当下,林尚书开口叫道:“唱道情的道童,走上船来,有话问你。”那往来的人见林尚书自己呼唤那道童,竟不知为恁缘故,皮踏皮拥做一堆,拦在面前。那道童听得叫他,就把两只手架着人的肩头撺将出来,上前道:“大人,小道稽首。”林尚书还了半礼。那些看的人,并旁边跟从服侍的人,都指手划脚,努嘴弄舌,道:“一路上行来,院道府县也不知有多少,再三求见还不肯轻意见他,这个腌臜道童有恁么好处,倒自己开口叫他,又还他半礼,真是古怪蹊跷的事。”那林尚书虽听得众人唧唧嗾嗾,只做不听见。便叫:“道童请坐。”那道童一些儿也不逊让,竟挺身向南坐下。林尚书问道:“家住在何方?因恁事出家修行?”道童唱道:
我家住终南,有屋三间,盖的瓦便是青天。四下里无墙无壁又没遮拦。万象森罗为拱斗,两轮日月架在双肩。睡卧时,翻身局蹐,怕触倒了不周山。不漏数千年,也是前缘,一朝功行满三千,前来度有缘。
林尚书道:“师父既是神仙,我情愿拜你为师。”道童道:“要小道度你也不难,只怕心不坚强,神不守舍,枉费我心机。”林尚书道:“我弃轩冕如上苴,金银若泥沙;视形骸为臭腐,妻子为委蜕。一心修道,再没他肠。”
道童道:“既然如此,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你且跟我上来。”当下,林尚书便跟了道童,分开人众,乱跑而去。家中人慌忙赶上,扯他之时,他拔出剑来,挥断衣袂,一径去了。这许多看的人都说林尚书遇仙而去。
看官,且说这道童是恁么样人?林尚书为何就肯跟了他去?原来这道童是韩湘子,只为着林尚书原是云阳子降凡,冲和子既已复职,云阳子也该回位。因此上湘子扮做道童来点化他。这林尚书一见湘子模佯,认得他是个仙人,就不顾家眷,跟他到了卓韦山上卓韦洞中。林尚书朝着湘子拜了八拜,道:“弟子林圭,得遇师父,望师父指教。”湘子道:“南北宗源在翻卦象,晨昏火候要合天枢,二釜牢封,流珠厮配,情调性合,虎踞龙蟠。《参同契》曰:‘离气纳营卫,坎乃不用聪,兑合不以谈,希言顺洪濛。’又《丹诀》曰:‘金翁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认得唤来归舍养,配将姹女作亲情。’你晓得么?”林尚书道:“弟子愚迷,再求点化。”湘子唱道:
玄关一窍,先天始交,金木两相邀。阴汞能飞走,阳铅会伏调。收拾住,顽猿劣马,不放半分毫。将心如止水,情同九霄。坚牢,温养握固烹熬,看取宝珠光耀。
林尚书道:“蒙师指教,弟子顿悟前因。敢不佩服?”唱一阕道:
金丸玄妙,蒙师传教。但得个启发愚迷,敢惮劬劳。爱仙家岁月,金阙清高。香消宝篆,烟散九霄,从今散诞得逍遥。
湘子道:“你既领悟,便须勇猛精进,不可一念懈弛。若稍坐弛,复堕鬼趣。”林尚书道:“圭虽不敏,焉敢自暴自弃。”从此以后,林尚书在卓韦洞中朝修暮炼,不在话下。
再说韩清那一日爬下树来,正要望南走去,只见一个人熊,满身满面都是毛披盖着,止有一双眼睛红亮亮露出来、看见韩清要走,便飞也似一般跑过来。韩清抬头一看,惊得抖做一堆,口也开不得,身子也动不得,闭着眼,蹲倒在地上。人熊见韩清的个模样,晓得怕他,开口便笑,那张嘴直掀到耳朵边,一发怕人得紧。韩清只是闭着眼,不敢看他。他便伸出那熊掌来,把韩清从头到脑了又蒱,捏了又捏,口中咿咿呦呦,就象说话的一般,咿呦了许多时候,韩清再不敢动一动。人熊见韩清不理他,他便把韩清一拖,拖将起来,背在肩膀上,就走过山那边去。韩清初然间怕他夹生吃了下去,惊得木呆;后来见他驮着自家,一溜烟的走,才有些苏醒转来。便哭哭啼啼,告诉他道:“人熊,人熊,你是有灵性知觉,不是那蠢然无知的畜生。我是一个没爷没娘、没亲戚朋友管顾极苦恼的人,你驮我到那里去?莫不是又有个苦人国在那大尽头里?”这人熊一头走,一头咿咿呦呦的不住声,就像似回答他的一般。韩清见他像个晓得人事的模样,又告诉他道:“我哥哥叫做韩湘子,他是大罗天上一位神仙,我父母、嫂嫂都亏他度化去了,只有我一个他不来度化,丢得不上不落,没处投奔。你若真有灵性,就驮我到湘子那里去罢!”人熊颠头簸脑,就像应他的一般,驮了韩清只顾走。逾山越涧,过岭穿林,一些儿也没碍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只是没有酒饭吃,只好吃些山果流泉,到晚来傍岩依窟,和人熊一处宿歇。
一连走了十数日,远远望见一座高山,壁立千仞,巨石临危,临之者目眩魂悸,投足无所,危险万状,人鬼难行。人熊驮了韩清,梯山渡水,凡历七百余处,如履平地踏坦途,毫不差跌。韩清在他背上思忖道:“我在孤苦伶仃之际,得遇着这个人熊,自分必死,谁知他驮着我,过了这许多世界,不知他着落我在那个去处?算来前日就该死了,如今也是多活的,但凭他驮我到那里罢!”一路里忖量,又过了几处,只见一伙樵夫走将来。人熊看见樵夫,也不慌不忙,只是驮着韩清走。那伙樵夫见他驮着个人,也不来赶,只是唱着道情。韩清到了这个时节,大声叫道:“救人!救人!”一个樵夫在那人熊肩膀上扯了韩清下来,问道:“你是那里人?在那里地方遇见这畜生,被他驮了来?”韩清正要答应,内中一个樵夫歇下担,说道:“你是韩情?为何被他驮到这里?老夫人、林小姐在那里去了?”韩清道:“你是张千不是?”樵夫道:“我是千道人。”韩清道:“你是恁么千道人?倒认得我。”樵夫道:“我就是张千。”韩清道:“你昔年同李万跟老爷到潮阳,闻得在路上被老虎咬了去,怎的逃走来躲在这个山里?”张千道:“这里叫做卓韦山,山上庵儿内有一位沐目真人,是天上大罗仙子,专一在这山里救度受苦的人,我两个吃老虎衔到这里,蒙真人收留在此,砍柴斫草,躲得无常。就是老爷,也亏湘子大叔领来这里,投拜师父,讲传妙道,证果朝元。如今在大罗天上逍遥快乐。这个人熊也是沐目真人案下伏事的,他驮了你来,是你的造化到了。你快快整理衣襟,跟我们同进庵中,投拜真人,做个徒弟,传些金丹奥诀,也好得兔无常二字。”韩清朝着~这伙樵夫唱一个喏道:“感谢指教!”又向人熊唱一个喏道:“感谢救命之恩!”当下,扬扬自得跟了他们进庵参见真人,道:“弟子韩清叩见。”真人道:“你是韩清,来此何干?”韩清再拜道:“来投师父,做个徒弟。”真人道:“你那母亲、嫂嫂在那里?”韩清道:“遇见两位神仙,度他上天去了。”真人道:“那里是恁么神仙,明明是鼋鼍天子,蚌鳖将军!”只这两句话,吓得韩清俯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拾起来。口中叫道:“韩清死罪死罪!”真人道:“你前日在长安时节,假装韩公子,要打那唱道情的道人,如今又在背后辱骂神仙,你这样人如何做得我的弟子?”韩清道:“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望师父慈悲则个。”真人把头颠一颠,那人熊便走近案前,真人暗暗吩咐了几句,人熊依先驮了韩清就走。一径驮到长安城中五凤楼前,丢下便走。那管五凤楼的人役,看见人熊驮这人来,慌忙报与宪宗皇帝。
宪宗皇帝宣韩清进去,问道:“汝是何人?住在何处?在那里遇着人熊,被他驮了来?”韩清道:“臣名韩清,父是礼部尚书韩愈。”宪宗听得一韩愈”两字,便问道:“韩愈如今在那里?”韩清道:“臣父死在潮阳公署。”宪宗道:“卿家还有何人?”韩清道:“只臣一人。”宪宗道:“卿父一生鲠直,朕每每念之。卿既是嫡枝,与卿为五经博士,以表朕旌忠之意。”韩清谢恩而退。当在长安重整基业,再续箕裘。表过不题。且说湘子把两朵云送得韩夫人、林芦英到了麻姑庵,只见一个仙子坐在庵内,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女。韩夫人与芦英俯伏稽颡,恳求指教。仙子道:“学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着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见性,复命归根。”韩夫人道:“怎么叫做七罪,望师明诏。”仙子道:“学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着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见性,复命归根。”韩夫人道:“怎么叫做七罪,望师明诏。”仙子道:
一、为师者,将邪作正,法非真传,伪传于信心之人,其师堕于拨舌地狱,果满后,受百劫豺狼之报;
二、为师者,将正法传与非人,轻忽怠慢,不生信心,其师受铁杖地狱之报;
三、为弟子者,受师正法,不行修炼,慢法轻师,当受无间地狱之报;
四、为弟子者,受师正法,心生退悔,破斋犯戒、其罪受铁锤地狱之报;
五、为弟子者,受师正法,视正行邪,其罪受铁床地狱之报;
六、为弟子者,谤经毁典,唾骂佛祖,其罪受无手无足虫类之报;
七、为弟子者,正法不加精进,近财远道,虚縻日月,外正心邪,外明年暗,其罪至重累及九族,皆堕地狱。
仙子说罢,韩夫人与芦英又在案前叩首道:“弟子有缘,得遇师父,再不敢口是心非,只望师父着实阐明点化。不知还有那三皈依,那五样戒?”仙子道:“皈依五戒,俱在一心,我说与你们听:
一皈依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为妙道;
一皈依经,法轮常转,昼夜不息;
一皈依师,朝暮参究,小心伏事,养正为功,莫投邪境。
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