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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一顶烂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领破布袄,千补百纳。前拴羊皮,后挂毡片;东漏脊梁,西见胯骨。腰系一条朽烂草绳,又断又接;脚踏一双多耳麻鞋,少帮没底。面似鸡皮,眼如胶葛;鼻涕郎多,馋唾喷出。笑杀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陈抟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来,不见了神仙,只见一个半死半活的老儿坐在那树下,便捶胸跌脚,埋怨张歪头道:“费了许多辛苦,取得水来,不见了神仙,把与那个吃好?”张歪头道:“我站在这里头也不动一动,不知被恁么人把这个老儿来换了我们的神仙去,如今把水来与这老儿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阴骘。”李直腿气忿忿的道:“宁可倾坏了,把与他吃,当得恁么数?”张歪头道:“你不读书来,敬老慈幼,五霸载在盟书,把这一盂水与老儿吃,也是我们一点热心肠,何苦倾坏了?”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换了,这个钵盂也值几分银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总卖了分好?”张歪头道:“哥,不要说那分的话,神仙的东西难得到手的,我们拿回去一家轮一日,藏在那里做个镇家宝罢。”湘子见他两个在那里议论,便叫道:“牧童你眼错了,我不是神仙,那里又有个神仙?”牧童回言骂道:“少打你这老柴头,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为贼,恁么神仙?”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见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问你,你们要寻那神仙做恁么用?”牧童道:“我们情愿跟他去修行,做个逍遥快活的人。”湘子道:“方才那个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们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们成仙。两个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们两个,岂不是折福的话?”湘子道:“黄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扑地碎。我老便老,亏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烦恼,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两个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烦,且请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们过了二三十岁外头,便来跟你去出家。”湘子道:“这般年纪不肯修行,更待几时?只怕没我老儿的年纪,岂不错过好光阴?”两个低头叹气道:“我们真是晦气,一位神仙老爷不见了,倒吃这老头儿在此歪厮缠。”
湘子趁他两个眼错,依然变做先前模样,坐着不动。李直腿低头一看,拍手叫道:“哥,这不是神仙来了,只是那个老头儿不知又被恁么人调了包儿去?”张歪头悄悄他说道:“哥,你不晓得神仙变化之术,神仙看得我们有些仙风道骨,故此变化来试我和你的心,你刚才不该骂这老儿。”李直腿便鞠躬尽礼,捧着水递与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涌泉之报,我取水与你吃了,不知你怎么度我?”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张歪头道:“出家有恁么好?还是保护我做一个官的好。”湘子道:“官倒要与你做,只是你们头蓬蓬不像戴乌纱帽,腰款款系不得黄金带;赤裸裸一双脚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两只手捧不得象牙简。只好在软草茵中,黄牛背上,横眠直躺,穿东落西,挽着那牛鼻子,唱那无腔曲。一朝阎君来唤鬼来招,两眼瞪空伸直腰,怎么思量要做官?”张歪头道:“神仙老爷说得是,我情愿跟老爷去出家。”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边树下又是一个神仙来了。”两个回头望时,湘子化一阵清风,隐形而去。张歪头跌脚叫道:“哥,这个不是神仙,是个白日鬼。”李直腿道:“怎见得是白日鬼?”张歪头道:“若是神仙决不说谎,只有那白日鬼弄着自己空头,趁着别人眼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杀人不偿命哩。”李直腿道:“我们捣了半日鬼,只好依旧去看牛。”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从来老实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说,误却众生万万千。
毕竟湘子隐在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自夸诩龟鹭罹灾 唱道情韩湘动众
得逍遥处且逍遥,不学人间两路跑。
赶得东时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抛。
庄生曳尾轻人爵,列子乘风重草茅。
祸福总缘时下彩,世情争似道情高。
不说湘子隐形在绿杨树下。且说那绿杨树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鹤的时节,同那个香獐游戏的所在。那香獐被吕师贬谪在深潭底下,已经一十八载,终日眼气吞精,指望一个出头日子,又不见鹤童来度他。正在没法,只见岸口有霞光霭气,晓得是神仙经过,便伸头探脑,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缘,凑遇大仙经过,望慈悲方便,救拔则个。”湘子听见声音,明晓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声问道:“汝是恁么妖怪?敢在深水下面兴风作浪,阻我仙轺?”香獐道:“我是一个香獐,十八年前曾与鹤兄结为伴侣,终日在此闲游戏耍。忽然一日,有钟、吕两位神仙在此经过,度化鹤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语冲突了他,把我贬在这潭水底下。待鹤兄成仙了道,果证飞升,才来度我。我悬悬望眼,再不见鹤兄到来。今日幸遇大仙,实是三生有幸,万望救度弟子,脱离毛畜,超出爱河,再不敢作歹为非,自贻伊戚。”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师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来得急了,不曾带得金丹,教我把恁么度你?只有交梨、火枣在此,权且与汝二枚。那鹤童已成仙了,不久就来度汝,汝且安心宁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言罢,把火枣、交梨丢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顿觉境地清凉,五内宁谧,点头称谢,风恬浪静。湘子遂敛那祥光,依旧坐在那绿杨树下。
话不絮烦。却说那江潭中间,有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深凹之处,养活已经百十余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飞不上天,向来跟着香獐、白鹤做个小妖儿。自从香獐遭贬,鹤童托胎去后,他便逐日在这潭口晒衣游玩,遇着人来,连忙缩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这一日虽值天时炎热,气宇觉得清朗,龟儿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头来,四下里一望,见湘子坐在绿杨树下,他也不认得是旧日主人家,只说是渔翁来捉他的,连忙缩了头,浮浮沉沉的不动。正是:
背负一团瓢,蹄攒四马腰。
风云难际遇,衣晒在江皋。
那龟儿在水里浮来淌去,就是一块浮石一般。湘子欲待点化,怕他不醒头,正在犹豫之际,忽有一只鹭鸶望空飞来,这鹭鸶也是历了百十个春秋,经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内的鱼儿、虾儿,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这时正飞来寻鱼虾儿吃,见绿沉沉的一块漾在水面上,他只说是一块石头,茸茸的绿草儿生满在上面,一径展翅停下来,站在他背上吃水。这龟儿觉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儿游来歪厮缠他,便昂起头来一看,见是只白鹭鸶,心中不忿,大声喝道:“你是何物?敢大胆立在我背上?”那白鹭鸶吃了一惊,道:“清平世界,朗荡乾坤,你是何物,敢来作人言?”绿毛龟道:“我是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此多年,无生无死。你是那里来的泼鸟,敢吐人言,明来欺我?”白鹭鸶道:“我生长在华岳山中,展翅在瑶池碧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汝这般龌龊东西,虽能见梦于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钻之苦,只合藏头缩颈,曳尾泥涂!谁许汝浮沉碧浪,荡漾清波,口作人声,惊人忤物?”绿毛龟道:“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鳞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介虫三百六十,我为之长。汝虽然翔汉冲霄,不过是羽虫之未,有恁么手段,敢胡说漫天大活?”鹭鸶道:“世上只有鹦鹉能言,鸲鹆念佛,再不曾见乌龟说话。”龟道:“石言于晋,无情之物且然,况我有灵心,何足为异?”鹭鸶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说我长,今日结为兄弟何如?”龟道:“各将本身胜处说来,说得过的便是哥。”鹭鸶道:我占先了。
遍体白翎,洒洒扬扬,不让千年朱顶鹤。
绿毛龟道:满身金线,闪闪烁烁,何殊百岁紫衣鼋。
白鹭鸶道:我立水窥鱼,影落寒潭成璞玉。
绿毛龟道:我朝阳向日,壳留池畔赛含珠。
白鹭鸶道:我举翼傍红霞,锦绣窝中添个太真仙子。
绿毛龟道:我挺身浮绿水,藻萍深处现出碧眼胡儿。
白鹭鸶道:我顶有丛丝,谩说江边濯锦。
绿毛龟道:我胸怀八卦,岂非心上经纶。
白鹭鸶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绿毛龟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须臾度脱尘寰。
白鹭鸶道:我立在清水潭边,清白羽毛堪入画。
绿毛龟道:我趴在绿杨树下,绿莎甲胄更惊人。
两物正在那里角口,不曾见得高下。不想一个猎户一步步挨将近来,见白鹭立在那里伸头展翅,就像与人说话的一般,他便兜起金丝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鹭一箭就射倒了。这正是:
左手开弓右手推,穿杨百步有神威。
虽然不中南山虎,白鹭翻身一命亏。
那绿毛龟见白鹭鸶被箭射倒,正叹息间,谁知一个渔翁撑着一只小船,荡在深潭岸口。绿毛龟见船势来得汹涌,连忙伸开四足望水深处就走。那渔翁看见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铁叉照着龟头叉将去。那龟被铁叉一下,就叉开了圆壳,流出许多鲜血来。真个是:
一把铜叉丈二长,锋尖铦利胜神枪。
眼明手快无空放,乌龟今日见阎王。
不一时两个畜生都死于猎户、渔翁之手。湘子才现出形来,叹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信非虚语。”叹息未完,想得起来道:“我领了玉帝敕旨,离却金殿去朝参过王母娘娘,就该去辞别两个师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对师父说一声,这是我有罪了。”连忙腾云驾雾,赶到洞府,叫清风、明月禀知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领旨去度冲和子,有恁事又转来?”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领了宝贝金书,又蒙王母娘娘赐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县度化叔父韩愈,登真了道,证果朝元,特来拜辞师父,望师父指教一二。”两师道:“他现做高官,享大禄,如何便肯弃舍修行?汝须要多方点化,不负玉帝差遣才好。”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区处?”两师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时,缴还金旨便了。”湘子道:“谨遵严命。”正是:
古洞闲云已闭关,香风缥缈遍尘寰。
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来,将头上九云巾捺在花篮里面,头挽阴阳二髻,身上穿的九宫八卦跨龙袍,变作粗布道袍。把些尘土搽在脸上,变作一个面皮黄瘦、骨格伶仃、风魔道人的模样,手拿着渔鼓、简板,一路上唱着道情。且说那道情是何等样说话?有《浪淘沙》为证:贫道下山来,少米无柴。手拿渔鼓上长街,化得钱来沽美酒,自饮自筛。渔鼓响声频,非假非真。不求微利与鸿名,一任狂风吹野草,落尽清英。湘子打动渔鼓,拍起简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论老的、小的、男子、妇人,都哄拢来听他唱。见湘子唱得好听,便叫道:“疯道人,你这曲儿是那里学来的?再唱一个与我们听。”湘子道:“俗话说得好,宁可折本,不可饿损。小道一路里唱将来,不曾化得一文钱,买碗面吃,如今肚中饥了,没力气唱不出来。列位施主化些斋粮与小道吃饱了,另唱一个好的与列位听何如?”众人齐声道:“酒也有,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个饱罢。”那湘子便打着渔鼓、简板,口中唱道:〔遍地锦〕
十岁孩童正好修,元阳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净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浑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珑七宝塔。
三十以上火烟缠,却似蚕儿茧内眠。浑身上下丝缠定,不铺芦席不铺毡。
四十年来男女多,精神耗散损中和。思量若是从前苦,急急修来也没窠。
五十以上老来休,少年不肯早回头。直待元阳都耗散,恰似芝麻烤尽油。
六十以上老干巴,孙男孙女眼前花。那怕个个活一百,皂角揉残一把渣。
七十以上顷刻慌,妻儿似虎我如羊。若有喜来同欢喜,若有忧愁只自当。
一个老儿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耳聋眼瞎没人扶,苦在人间有何益?
众人听罢,个个夸奖说好。也有递果饼与他吃的,也有递酒肴与他吃的,也有出铜钱银子与他,说道:“风师父,你拿去自买些吃。”也有递尺布,寸丝、麻鞋、草履之类,说道:“与师父结个缘。”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几个果子,其余酒肴并铜钱、银子、布丝、鞋子之类,随手又散与市上乞丐。众人便向前劝道:“这些物件,是我们布施与你的,如何就与了乞丐?莫不是嫌我们不好,不识人知重么?”湘子道:“贫道出家人,全靠施主们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轻重?只是从古至今,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是人近不得的东西,贫道怎敢饮酒受财,以生余事?”便又点动渔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贪杯无厌,每日价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腌着葛仙翁,曲埋着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甫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釐衾枕是干戈渐,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