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见阮东潜与另一名官员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头。连这种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个透彻了吗?去年真不该下重药,让这少年再也回不到过去正直的阮东潜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礼可还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损毁。」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样吧。」
她微一愣,抬起头,看见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礼一向只送适合的东西。」他轻轻使力,手头扇子立成两折。「这一把断扇就送给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过,不发一语。
俊脸的笑意毫无暖意,他随意睨了她一眼,扬起眉道:
「阮东潜、卢东潜,哼,又有什么差别呢?」他笑了一声,不理风雪逐渐增强,头也不回地走回内阁。
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
「阮侍郎,首辅大人是什么意思?卢东潜是内阁的人,你是户部的官员,压根是两个人啊……」
「东潜愚钝,也不算懂……对了,黄册……」
「我带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种东西做什么?」
「下午无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里旧屋,随意看看也好啊……」
万晋二十年正旦,冗长的大朝会结束之后,出了东华门,各家官员的轿子已经候着。东方非正要上轿时,不经意地看见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里。
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但阮东潜请假,照说不必参加。他心里起疑,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阮东潜出入户部频繁,只是他早不将此人放在眼里,就没特别注意。
青衣循着视线往后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请阮大人过来?」
「不必。」东方非入轿,淡声道:「以后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轿夫起轿,随即问道:「大人,回府吗?」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东方府前等着拜年呢?」每年都一样,日子毫无惊奇可言。「在城里绕个几圈,积雪走不动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点头,走在轿子侧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边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么?」他随口问。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轿内的声音带点轻讶。「我可记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么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兴了。」
「我不是叫你别提阮东潜了吗?」
「是。」
过了一会儿,东方非从轿窗看出去,瞧见雪愈下愈大,街道两侧的店面大部份已经关上,还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他想起来了,去年跟阮东潜初遇,就是在这京师大街上。那时他只觉一个小小的少年真傻气,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对抢匪,后来发现阮东潜胸怀磊落,是个既顽固又光风霁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这少年的断指,任由阮东潜继续在朝中横冲直闯,也许今天他还有乐趣可言--「啊……」
「怎么了?」东方非问道。
「没,小的方才看见阮大人从对街走过。」
「大过年不待在家里,那就是出门拜年了。」这种官员他见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么,他身后没跟着那两条狗吗?」
「大人,听说阮大人两名义兄留在晋江,没有回京。」
那两条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吗?东方非微感讶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从不知他身边的护卫广知京师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听到的。」
街上?阮东潜有名到京师人人皆知的地步吗?东方非觉得有异,喊道:
「停轿!」
他一出轿,油纸伞立即为他挡住大风雪。
「大人,阮大人往长西街走去。」
大雪纷飞,几乎模糊了京师的景色,东方非沉吟一会,接过伞道:「你们都回去吧。」见青衣迟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处走走,不必寻我。」
「大人,京师夜街一向不平静,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语气不带任何威严,却没有人敢跟上他了。
纸伞挡不了风雪,他索性丢了,在雪地里缓步而行。明明店门都已关上,各自回去过年了,阮东潜往这儿来做什么?
正这么想时,忽然看见街旁一间饭铺还没关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围在桌前说说笑笑,几乎是在第一眼,东方非就寻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间系条黑带子,与去年并无不同,只是体态更为纤细柔美,一头束起的黑发也更长了些。
「阮侍郎,你力气好大,不成不成,换我来挑战!」
「好啊,黄大伯,你要输了,就是第五十个了,张老板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饭哦!」清爽的朗笑开怀无比,还带点少年的清亮,悦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汉子拍着胸叫道:「反正今天没人上门买饭,来来,今天谁要赢了阮侍郎,未来一个月我老张请吃饭!」
「张老板,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议地笑道:「我也喜欢你家铺子的饭啊!」在一阵惊叫声中,她毫不费力压下汉子粗壮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么养大的?」众人惊叫:「你不累吗?五十个人了啊!」
阮冬故开心地笑道:「我今儿个状况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轻咱们京师人吗?连点累相也不肯装。」其它人笑骂着。
「我要扮累,大叔们岂不是松了心神?要骗人我可做不来……哎,张老板,你真把这桶饭送给我?」她惊喜交加,毫不掩饰。
「我做到说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饭,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张报到!」
「好啊!等晋江完工之后,我就能天天来报到了!现在我一碗饭就好了,来来,一人一碗,分饭啦。」
「阮侍郎,你说晋江工程还要三五载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会延宕吗?」
「不会。」她斩钉截铁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带的百姓就没有安寝的一天,我回京前确定接手的下属不会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实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属下是个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许多呢。」语毕,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在不远处的东方非闭上凤眸,静静聆听她爽朗中带着干净的笑声。
原来……他又被骗了吗?
这个阮东潜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摆脱当初那个满怀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吗?」
东方非立即张开俊眸,对上讶异转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兴奋,东方非在见到她开心的笑颜时,心弦微微震动,又见她脸色一整,正要走来作揖,他暗哼了一声,缓步过去。
「首辅大人……」
「阮侍郎,你挺开心的嘛,你义兄不在京师,你就来跟百姓一块过年吗?」
「不,下官路经此处,跟饭铺里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贵体怎能……」
「怎能让百姓受惊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语:「小老百姓在京师多年,能见得了多少高官贵族?你是想吓到他们吗?」随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么不介绍介绍我呢?」
阮冬故迟疑一下,跟着他走进饭铺。他一身雍容气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纷纷退开,她连忙上前安抚笑道:「他是我同事东方,来找我的。」
「原来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户部的吗?」黄大伯说道。
东方非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内阁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户部的官员。」朝里认服不认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却不知那方天地里的你争我夺。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备的阮冬故,说道: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气,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这样吧,你要赢得了我,我就买下老板的一桶饭当赏赐。」
她张口欲言,而后扫过四周高昂的兴致,只好再度卷起袖子,与他比试。
细白的藕臂轻轻与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要骗本官就得真骗过,你敢做假,以后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脸庞相距极近。他注意到她不仅玉颜过美,眸色分明,连肌肤也细致过头,他暗讶,视线落在她微勾朱唇上,还不及回神,「啪」地一声,他的手臂横躺在桌面上。
「多谢大人谦让。」她轻声笑道。
右臂隐隐作痛,即使去年看过她单手扯下铁链,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气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两半一样,他却强装无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门向来不带钱袋。」
她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跟老板买下一桶饭后,与东方非走出饭铺。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东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带有余笑,对他却是卑躬屈膝,令人觉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兴致,想到你家里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会儿,微笑道:
「下官家住东西巷,破宅一栋,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顶,不知挡不挡得了这场大风雪,大人若不嫌弃,请随下官来吧。」语毕,与他并行在风雪之中。
东方非哼声笑着,睨着只勉强到他肩头的阮东潜。
「阮侍郎,本官差点教你给骗过了。」
「骗?」她微讶,连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贱骨头,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诉本官,你去康亲王的夜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只是见见世面……」她抱着小饭桶忽然停步,回头看着落后的东方非,她眨了眨眼,脸色微扭曲,而后终于忍不住撇脸轻笑后,再神色正常地问道:「大人,可需下官帮忙?」
漂亮的丹凤眸瞪着她。
「我想是需要帮忙的。」她改由单手抱着饭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积雪渐深,他行走不易,几乎陷在原地,却没有出口求救,这个男人与她这年接触的官员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见你不肯低头,今年你学会奉迎巴结,但你在饭铺里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样,现在呢……阮侍郎,你告诉我,若是去年的阮东潜,可会与本官并行在街上?」
她迟疑了下,摇头。「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与本官谈笑,明年呢?后年呢?你又会变成何种模样?会随波逐流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风雪之中,说话不易,两人身上积雪不断,白色洁净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整座皇城,这种美景只有在冬天里才有,而他却视若无睹,执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赐。」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里的一席话改变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点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想要保护的是谁?那个军师吗?东方非注视她良久,突然间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吃了一惊,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着我走吧。」
第六章
破屋破桌破床……在他眼里,这种屋子难以遮风避雨,偏偏外头写着「阮户」。
「大人,外头风雨停了,可要下官回东方府请人来接您?」阮冬故嘴里问道,忙着在屋里生起暖火。
「不必。」东方非看她在这间破屋子里甘之如饴,蓦地想起她牙牌下的珍珠。「阮侍郎,你府里没有家仆?」
她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间屋子能塞得下三个人已是不易,哪来的家仆?家事随便做就好。」一郎哥在时都他做,现在只剩她……真的随便做就好。
「那么,应该没有人看见本官走进这间屋子了吧?」
阮冬故缓缓转身,睇向他那张带着毒蛇般诱惑的俊颜。
他以迷惑人心的语气说道:「阮侍郎,本官虽年长你几岁,也自认体力不输你,可你学过武,要将本官毁尸灭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又在说笑了。」她笑道,走进某间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件长袍。
他的视线追逐着她。「你不是挺讨厌本官的吗?这正是一个机会啊。」
「下官有仗大人提拔都来不及了,哪会讨厌呢?」她含笑。
原是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东方非紧盯着她,恼斥道:
「少拿你对他人那一套来应付本官!阮东潜,本官自认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句虚言。即使要除掉眼中钉,我也从不隐瞒我的恶意,怎么?你学会了打官腔,就忙着用在本官身上吗?」
阮冬故怔了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怒忽喜,但想起一郎哥提及东方非性本极恶,却是个真小人。
「大人,实话实说这种事,只能在兄弟之间。你是上官,我是小小侍郎,我还要保住我项上人头呢。」她笑道。
「现在的阮东潜,只能说真话给你的义兄听吗?」东方非神色复杂说道:「好吧,那么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也不是户部阮侍郎,今天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吧。」
「啊?」她傻眼,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认为我比不上你的义兄,认为我不配当你的一日兄长?」
「……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日兄长?东方兄,我一郎哥曾说,东方非不同于其它官员,要我回京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但若我遇有大难,百官之中,唯一会伸出援手的,怕也只有东方非了。」
东方非闻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明明她的义兄能算准他的每一步,比眼前这个阮东潜还了解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对她义兄却毫无兴趣。
这一年多来,能撩起他兴趣的,只有一个人。
「一日兄长么?到了明天,你依旧是皇朝的首辅大人?」她别有用意地问。
东方非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到了明天,你见到我依旧得不甘情愿喊声大人,我要抓着你把柄,必要你跪地求饶。」
她又哈哈一笑,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他,不以为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