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花筱翠鞠躬,一块说:“俺们不懂事,嘴里没有把门的,让你受委屈了,真心给你赔不是了。”这是俩人商量好的词儿,后边还有小三德子自己的一句,“是我惹得你伤了身子,掴打我几下出出气消消火吧!”
二十一里堡的人,谁见过德旺的徒弟给人弯腰赔不是?花筱翠这张脸赚大了,麦收都感动的要掉泪儿。麦收给花筱翠胡噜着胸脯,代为接受道歉,“行啦,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哪能真往心里去。不言声就算原谅啦,你俩出去吧。”麦收是没过门的嫂子,这样说小二德子、小三德子不为过。
花筱翠早已哭成泪人,王警长一见这场面,特别是刘神钟把调子都定好了,就别跟三堂会审似的搞问答式了,只能漫谈式了。于是,王警长说道:“这不都坐齐了嘛,直接说说煎饼秃怎么死的,完事我就回去封卷,只剩下缉拿凶手了。我的活儿办利索也就松心了,你心里也痛快了,大家伙也不惦记这码事了,你说好不好?”
麦收用袄袖替她擦擦泪儿,花筱翠倚着墙开口说话了。她从如何遇见秃子开始说,一直说到落户二十一里堡,这里主要陈述秃子对她的恩情。命运的再次转折始于庙会,因为一顿古老爷的饺子,引发了李元文一系列不轨行为。
花筱翠说了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细节,譬如,李元文经常送些吃的用的啦,还给光腚孩买嗍捋蜜啦,嗍捋蜜就是粘着竹签儿的棒糖。花筱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好儿谁能忘?一家人能在这儿立住脚,还劳这么个人物惦记着,让俺没法承受,谁知道他心眼不正呀……终于,他提出来让我跟他私奔,我舍不得秃子和孩子,自己已经对不住这爷俩儿了,怎么能扔下他们呢!我真想把实情跟秃子说明了,可是……”
老铁听着不耐烦了,“前面这些事,不说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你想想,煎饼秃致死的那把刀哪儿去了?”
花筱翠一愣,“刀?当时他拿起刀来,我就吓死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狠心的贼,已经把秃子装进麻袋了……呜呜呜……”说着又哭上了。
德旺突然插嘴,“他不可能把刀拿走,院子里没有,麻袋里没有,肯定还在屋里!”一说这个,女人们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花筱翠也不哭了。
王警长回头看看老铁,“那天是你勘察的,搜查肯定不彻底。”
老铁忽然想起来,那天勘查时发现,靠近房山的炕沿上有一处李元文的血手印,当时以为无意中留下的,现在看来……。老铁点亮一盏灯,蹲在炕沿靠后房山的那头,端着灯仔细查看,发现有块炕砖活动,抽掉那块砖伸手一摸。“在这儿哪!”随即从炕洞里起出菜刀,“你们看,这血手印清清楚楚就是李元文的!”
正文 四十二回故居会审对口供;老牛舐犊剪童心三
就在二十一里堡折腾陈年老账,重审煎饼秃被杀一案的时候,古典今天有雅兴,正在翻阅前清沈德潜编撰的《古诗源》,里面的许多诗篇,都会使古典心潮起伏。比如《匈奴歌》唱道:“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每读至此,内心就会久久难以平静,认为那些被秦皇汉武打得四处逃亡的匈奴人,乃是人间最具有男儿气概的。古典今天看书似乎心不在焉,看着看着,忽然放下书本,打开客厅门找他的心肝宝贝纳敏,“彩云妹子,把纳敏抱过来!”
纳敏早就满地跑了,用不着谁抱,听到喊声自己从上房跑过来了。后面紧跟着彩云,手中拿着纳敏默写的诗词,“姐夫你看,纳敏的字写得多周正!”
古典接过纳敏写的一沓唐诗宋词,一篇篇认真看着,不觉读出声来,“哦,字写的真不赖。这是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个是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哎呀,这么多呀,留下我慢慢看。还会写别的字吗?”
纳敏仰起小脑袋瓜儿,“不会,你教我呀!老姨天天教我,英杰老叔也教我,就是你不教我。”
古典把纳敏抱在椅子上,让他蹲在上头,“好,现在爹就教你,带纸笔了吗?”
彩云立马说:“我回去拿!”说着跑回上房拿纸笔去了。
古典看看这小家伙,刚刚长得蒜头大小就教嘛会嘛,居然能写会背,纯粹是个小妖精呀。这是心里话,没有说出来,心里那样想的,嘴里却是这样说的:“脑子好使就得多学,到了我这岁数,想学就学不进去了。”
纳敏求知欲特别旺盛,而且还是急性子,“我这不是学吗,到底学嘛你可说呀!”
古典连忙说:“好好,我教你一首王昌龄的《万岁楼》没学过吧?”
纳敏问:“是唐朝的,还是宋朝的?”
古典说:“不错,是唐朝的,唐朝出诗人嘛!听着,我先说一遍,看你能不能记住。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猿狖何曾离暮岭,鸬鹚空自泛寒洲。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
古典背完全诗,彩云把纸和笔也拿来了,“俺们都是先写后背,这样几遍就记住了,姐夫你一句一字的说,让纳敏记下来。”
纳敏为难的,“他说的这里边,净有不会写的字呀。”
彩云说:“不要紧,哪个字不会,让你爹教你不就会了。”
小四德子已经成了古宅的常客,今日的小四德子,再也不是古典可以随便吓唬的小高粱花子了。他不仅掌握着交通要道小河子哨卡,而且还负责独流地面的治安,现而今是跟古典平起平坐的人物。他自己心里这么想,古典并不怠慢他,每次来了要吃要喝,古典权当养了一条狗。古典把小四德子看凡了,你把他当成一条狗,他就装狗,并且还另外牵着一条狗,一条菜狗。谁也不知道小四德子心里想的嘛?这小子野心大了去了,他要把千年的规矩改改,他要让古宅完蛋!风水轮流转,他要古宅换换风水,我小四德子凭嘛不能尝尝当财主的滋味?老天爷呀,真是土坷垃成精比石头硬,笤帚疙瘩成精敢充大尾巴鹰。
小四德子脑子里有了这些想法,还有心思去看他师父惦记着德旺吗?他每天必修的功课,白天玩完了牌,就跟约定下馆子一样,准到古宅吃饭来。
小四德子牵着他的爱犬一进门,老刘头马上接过去亲自伺候,这条狗一出满月就让小四德子抱来了。据说是从盘山一位猎户家淘换来的,怎么淘换来的不知道,只知道这条狗一断奶就得喂肉,嘛肉都行就是不吃熟食。小四德子给这条狗取名叫黑豹,老刘头再忙也得事先到肉铺子,踅摸一堆肉骨头肉头预备着。
狗好伺候人也好伺候,小四德子不怎么挑食,饮食方面还没有达到追求色香味的程度,有酒有肉就行。说句实话吧,古典再怵小四德子,也不会单独给他煎炒烹炸,无非吃他们一家人的折罗。折罗就折罗,反正跟古典吃一样的饭食,怎么也比哨卡的猪汤狗食强。酒不能掺假,实打实独流烧锅的老酒,进肚子烧心的舒坦。每次小四德子来了,大人孩子全躲着,尤其英杰懒得看那副吃相,小德子吃饭的动静比猪吃食还能吧唧嘴,简直是山响啊!
每到此时,英杰会钻进彩云的屋子腻糊去,名义上是教纳敏认字,谁知道他们干嘛?问纳敏,打死也不说,“不知道,就不告诉你!就是教俺认字,英杰老叔在老姨大腿上写一个,俺就学一个。”瞧这孩子,守口如瓶多爱人!
小四德子吃饭的时候,古典总是在客厅陪着也不说话,等他吧唧完了拿袄袖子抹嘴的时候,会朝院里喊一声:“把黑豹牵来吧,班长吃完啦!”小四德子响着饱嗝牵狗离去,老刘头收拾桌子。
看来今天古典有事求他,小四德子吃饱喝足,准备拿袄袖子擦嘴了,古典亲自端起酒坛子,给他又倒了一碗酒,“外边太凉,再喝一碗。”小四德子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事就说有屁快放,别跟我上这假套子。”
看官这可是第一次亲眼得见小德子跟古典的对话,然而,小德子用这样的口气对待古典,却不是三天两天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反正古典习以为常了。古典对此不见外,“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没有深浅,怎么我也是……”
小四德子制止他,“少说别的,快说嘛事?我还急着回去哪。”
古典立马说:“好好,不说别的,就是问你一下,这些日子对河还有人溜达吗?”他说的对河,就是小河对岸。所谓溜达的人,就是李元文手下的那些侦缉队的便衣儿。
小四德子仰脖喝光碗里的酒,使劲往桌子上一扔,“有哇,干嘛?”
古典说:“我想给天津古联升柜上写封信,让他们捎去不是快点吗,我寻思着你跟他们混得交情不错,我想你要是求求他们,不会不帮忙吧?”
小四德子站起来这就要走,“甭费话啦,把信给我吧。”
古典哪能把信直接交给他,便说:“信,我还没写呢,今儿个你先跟对河打个招呼,明儿个晌午以前,我打发老刘头给你送去,顺便给你那帮弟兄送点吃的过去。你只顾自己天天肥鸡胖鸭子解馋,时间长了,你那帮弟兄就跟你离心离德了。你得学着爱兵如子,平时多喂食,关键时候人家才给你卖命。”今天多喝了一碗酒,酒劲有点上来了,小四德子没再言声,哩啦歪斜的牵狗走了。
正文 四十二回故居会审对口供;老牛舐犊剪童心四
第二天一早,纳敏跑到客厅找古典要他写的诗文,古典顺手把昨天给他的一沓子诗文还给纳敏。纳敏走了不大会儿,哭着回来了,进门就拿小拳头乱捶古典,“你把我的作业都铰成窟窿了,你赔我,你赔我!”纳敏这一哭闹,惊动了罗氏、彩云、英杰,呼啦拉全都拥进客厅。
英杰拿过纳敏写满诗文的纸张看看,断断续续几乎每张纸上都有不少方块窟窿,没言声,把字纸撂在桌子上蔫遛出去了,罗氏不依不饶,“孩子好不容易写的,你怎么都给铰了?你不是常说,圣人惜字如命吗?你怎么把命都铰啦!”
古典诡辩道:“我铰掉的字,都是实在看不过眼的字,我这是让他记着以后别写这样的丑字。以后不铰了还不行吗?以后看见不顺眼的字我罚他写一百遍,你们又该心疼了。”
彩云生气的抱起纳敏,“他总有理,歪理!走,纳敏,咱以后不给他看了。”
罗氏说:“你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孩子身上,也不知道整天瞎琢磨嘛闲白儿!”说完扭儿扭儿出门,也去哄纳敏去了。
平地一场风波很快平息了,古典把老刘头召唤进客厅,关上门嘀咕半天老刘头才出来,随后去了小河子哨卡。半道经过悦来酒馆的时候,进门提上一坛子烧酒和一个猪头前脸儿,随后找小四德子去了。
太阳早晒屁股了,小四德子还没睡醒,黑豹在他旁边卧着。伙房见老刘头送来吃的喝的,特别拿老刘头当人看,给他搬座让他歇着。刘二狗讨好地去叫小四德子,“班长,醒醒,该吃晌午饭了。古典打发人送吃的来了,整整一个猪前脸儿,还有一坛子烧酒,快起吧。”
小四德子翻个身,没有要起的意思,“行,我知道了。”
刘二狗接着扒拉他,“班长,人家还有事找你,送这么多东西过来,你不起来不合适呀。”
小四德子跟他急了,“你找抽哇,我这怪困的!他那破事我知道,已经跟对河说好了,你找根江苇把那封破信扔过去就行了,别再烦我来了。”接着蒙上被子又呼呼睡了。刘二狗还想扒拉他,黑豹不乐意了,直起身子从嗓子眼里发出“吼吼”的声音。
刘二狗没法儿,只好出来跟老刘头说,“不就是往对河扔封信吗,都说好了,我办一样。”老刘头只好把信掏出来交给刘二狗,交给他不能马上走,他得亲眼看着把信扔过去。
河里的冰已经酥得快成豆腐渣了,这是小河子风硬没水流,还看着像是结着冰,其实根本不能走人了,运河有的地方都开化了。所以,传递信件只好扔过去。住在河边的人家,寻常传递嘛信息都是用这种方法。比方,求对河某人买件嘛东西,过河不方便,撅棵秫秸秆儿,一头擗开夹上钱,另一头拴块土坷垃,一扔就扔过去了。
信件是重要物件,或者钱票子面值太大,就得拿江苇代替秫秸秆儿。
江苇又叫旱地芦苇,看着像苇子,其实硬度和弹性跟竹子一样,学名就叫芦竹,当地人拿着当竹子使唤,可结实了。刘二狗找来一段江苇,用刺刀把两头擗开口儿,先把信封夹在上头,扽下来都费劲。江苇本身就有分量,用不着再拴砖头土坷垃,刘二狗夹好信封朝对河喊了一嗓子,“嘿,多受累吧,这是俺们班长说好的。”胳膊一抡,两三丈的距离,很容易就扔过去了。那几个神头鬼脸的便衣儿,像是抢钱似的抢那封信,有个像是领头的,还客气几句,反倒像求刘二狗一样,“受累啦,哪天有机会咱们聚一块再喝二两。”
当天这封信到了李元文手里,封面写着“古宅家书”四个字,是古典的墨笔笔迹。内瓤却是小孩写的字体,是单字铰下来,粘在一张窗户纸上拼凑的内容,“翠到独流,要人看望。白蝴蝶。”这份情报,对于李元文来说,并无太大意义。可是,在小岛看来内容非凡,传递的信息非常丰富。
首先,说明白蝴蝶没有暴露,花筱翠并没有认出白蝴蝶,而且白蝴蝶在死心塌地的潜伏下来了,一旦需要,能够发挥中心开花的作用。这一点,是古典给小岛的假相,情况并非如此,白蝴蝶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除了考虑老白以外,主要还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实际上她永远没有机会了,古典把白蝴蝶的活揽过来,最初出于无奈,现在成了他跟小岛做交易的筹码。
其次,小岛认为,古典完全掌控在自己手心里边,尤其手中还掌握着英豪的生死命运,他不敢不听指挥。其实他并不知道,大量的医药物资,就是在古典及其胞弟的参与下,流入抗日根据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