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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说过,先生。”
“今天吗?”
“一点不错,先生。”
奥德利先生一步又一步地了解清楚了下列情况:那天下午三点钟,有个铁匠来看马隆尼夫人,问她要奥德利先生事务所的钥匙,为的是他要查看房门上的锁,据他说,这些锁都年久失修了。他声称他是根据奥德利先生的嘱咐办事的,是从乡下寄来的一封信里这么嘱咐他的,而奥德利先生本人正在乡下度圣诞节。马隆尼夫人对这番话深信不疑,便允许铁匠到事务所来,他在那儿待了半个钟头光景。
“不过,我想,他查看各个锁的时候,你总是跟他在一起的吧?”奥德利先生问。
“我当然在的啊,先生,你不妨说,我进进出出,自始至终;因为这天下午我曾打扫楼梯来着,这个人干活的时候,我就利用这机会擦洗一番。”
“啊,你是自始至终进进出出的。如果你能方便地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马夫人,我倒很想知道,你出去而铁匠留在我事务所里的时候,时间最长的那一次究竟有多久?”
但马隆尼夫人没法儿给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也许是十分钟吧,但她并不认为有那么长久。也许是一刻钟吧,但她肯定决不会超过一刻钟的。在她看来,似乎不过是五分钟罢了;但,“老爷,那些楼梯──”说到这里她便信口转为泛论擦洗楼梯了,特别是擦洗罗伯特事务所外边儿的楼梯。
奥德利先生疲倦地叹息了,那是一种沮丧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要紧,马夫人,”他说道,“铁匠有极充分的时间来干他想干的勾当,我想,你再聪明也不管用的。”
马隆尼夫人流露出惊讶而又交织着惊惶的神情,瞪大眼睛瞧着她的东家。
“老爷,他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偷的,那金丝雀和天竺葵,还有──”
“不,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得啦,可以了,马夫人,告诉我,那铁匠住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可你先吃一点儿东西再去好吗,先生?”
“我要去找了那铁匠后再回来用餐。”
他这么表示了决心,一边就拿起帽子向门口走去。
“那人的地址呢,马夫人?”
爱尔兰妇人领他走到圣布赖德教堂背后的一条小街上,罗伯特。
奥德利先生从这儿安静地漫步走去,脚下踩着单纯的伦敦人称之为“雪”的融雪泥浆。
他找到了铁匠,而且在设法走进一家开着的小店的又低又狭的门口时,他把帽子都碰坏了。一盏煤气灯在未装玻璃的窗子里闪耀着,店铺背后的小房间里有一帮子十分欢乐的人,但没有人回答罗伯特的“哈啰!”理由是够明显的。这欢乐的一帮子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欢宴,根本听不见外部世界普普通通的叫唤;直至罗伯特向这洞穴似的小店再深入一步,大着胆子推开了那隔开他和欢宴者的半玻璃门时,他才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打开这门时,一幅泰聂派Ⅰ的欢乐图呈现在他的眼前。 Ⅰ泰聂(1610-1690),以描绘佛兰芒人的乡村生活和宴饮作乐著名的画家。
铁匠和他的妻子以及家里的人,两三个顺便来访的女人,都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瓶酒,生色不少:不是老百姓挺爱喝的、粗俗无色的杜松子酒,而是那bo na fide(真正的)葡萄酒和雪利酒──十分强烈的深棕色的雪利酒──会在嘴里留下火辣辣的味道──如果稍有区别的话,那棕色可不大自然──以及优质陈年葡萄酒;不是因年代过于久远而退色、稀薄的坏酒;而是又醇又浓的、芳香而厚实的、色彩艳丽的好酒。Ⅰ Ⅰ原编者在注解里说,这位女作家对劣酒之为劣酒搞不大清楚,对好酒呢,他没有说。这里照字面译出。
罗伯特。奥德利推开门时,铁匠正在说话:
“拿了那件东西,”他说,“她就走掉了,风度真是优美极了。”
奥德利先生的出现,把整个儿一帮子人都搞得手忙脚乱了;但可以看得出来,铁匠比他的同伴们更窘。他匆匆忙忙放下酒杯,把酒都泼出来了,还神经质地用他肮脏的手背去擦他的嘴巴。
“今天你上我的事务所来了,”罗伯特平静地说道。“夫人们,请仍旧喝酒,别让我打扰了你们。”这话是对顺便来访的女人们说的。“怀特先生,今天你上我的事务所来了,而且──”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我希望你宽宏大量,原谅我的错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确实是十分抱歉。花园法院的另一位绅士,奥尔温先生,叫我去一趟;我把姓名忘掉了;我以前给你打过杂,我以为今天必定是你要我去干活;于是我相应地去找马隆尼夫人要钥匙;然而,我立刻去查看了你事务所里所有的锁,我对我自己说:‘这位绅士的锁都没有什么毛病,这位绅士不需要修理他所有的锁。’”
“可是你待了半个钟头。”
“是的,先生;因为有一把锁坏了──最靠近楼梯的那个门上的锁──我把锁拆了下来,擦干净,再把它装上去。我干这活儿不要你一分钱,我希望你也宽宏大量,原谅我那已经发生的错误;到今年七月里,我干这个行业就要满十三年了,而且──”
“我想,从前绝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罗伯特严肃地说道。“不,这完全是件独一无二的古怪生意,不可能天天遇到的。我看得出,怀特先生,今天晚上你正在享乐一番。我敢打赌,你今天做到了一笔好生意──你交上了好运,正如你们所说的,你是在‘作东请客’,是吗?”
罗伯特说话时,咄咄逼人地瞧着对方肮脏的脸。铁匠不是个长得丑陋的家伙,他脸上也没有让他引以为耻的东西,只是有些肮脏罢了,正如汉姆莱特的母亲所说的,“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Ⅰ。但,尽管如此,在年轻大律师镇静的审视之下,怀特先生还是垂下了眼帘,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类似道歉的话,关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的邻居,以及葡萄酒和雪利酒,话说得语无伦次,好象这个自由国家里的他这个正直的机械工人,非得向罗伯特。奥德利先生道歉不可,因为他在自己的客厅里享乐一番时被撞见了。 Ⅰ见《汉姆莱特》第一幕第二场。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版朱生豪的译文。
罗伯特漫不经意地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
“请不要道歉,”他说,“我喜欢看到人们自己寻欢作乐。夜安,怀特先生──夜安,夫人们。”
他向夫人以及夫人的邻居们脱帽致意──她们被他大方的举止和漂亮的脸蛋大大地吸引住了──随即离开小店。
“于是,”他回到事务所时,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拿了那件东西她就走了,风度真是优美极了。’那走了的是谁呢?我打断他这句话时,铁匠在讲什么事情呢?啊,乔治。托尔博伊斯,乔治。托尔博伊斯,我离你命运的秘密可近了一点儿吗?我现在正在慢慢地而又稳稳地走近这秘密吗?范围可在日益缩小,终于缩到了在我所热爱的人的家庭周围,画上一个黑圈?这一切将是个什么结局?”
他一边儿厌倦地叹息,一边儿慢慢地穿过圣殿的四角方方的铺着石板的院子,走回他自己的冷落寂寞的事务所去。
马隆尼夫人给他准备好了光棍汉的正餐,尽管这菜肴本身很讲究,富有营养,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特殊魅力。她给他做了个羊排,半生半熟地焖着,用两只盆子对合着,放在靠近炉火的小桌子上。
罗伯特。奥德利对着他熟悉的菜肴坐下来时唏嘘叹息,怀着十分中意而又遗憾的懊恼之情,想起了他伯父家的厨子。
“她那曼因坦侬式羊肉片Ⅰ,把羊肉做得超过了羊肉,一种升华、美化了的肉,尘世间的哪一只羊身上也长不出这种肉来,”他多愁善感地喃喃自语道,“而马隆尼夫人做的羊排往往是老得咬不动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菜肴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Ⅰ这是个很考究的菜肴,做法复杂,可又极为好吃。是上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食谱的名菜。
他稍为吃了几口,就不耐烦地把他的盆子推开了。
“自从我丢失了乔治。托尔博伊斯以来,我从来没有在这桌子上吃过一顿好饭,”他说。“这个地方阴惨惨的,仿佛这可怜人就死在隔壁房间里,而且从未抬出去埋葬似的。回顾起来,那个九月的下午。显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那个九月下午,我跟生龙活虎的他分别了,他突然无法理解地失踪了,倒象是坚硬的大地上挖了个陷阶,让他一直贯穿地球,跌到对跖地去了。”
第一章 书里的题词
奥德利先生从餐桌边站起易来,走到密室去,那里存放着他所记录的有关乔治。托尔博伊斯的文件。他开了密室门上的锁,从标明“要件”的文件架上取出那份材料,便坐在写字台旁写起来了。他在这文件上又加了几段,还给新增的段落仔细地标上了号码,正如他给老的段落仔细标明号码一样。
“但愿老天爷帮助我们大家吧,”他喃喃自语道,“这个没有其他律师插过手的文件,是否行将成为我向法院提出的第一个诉讼要点?”
他写了大约半个钟头,然后把这文件放到文件架上,把密室重新锁上了。办完这件事,他便手执一支蜡烛,走进了放他自己的旅行皮箱以及属于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大箱子的房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一个复一个的试着开锁。那破烂陈旧的大箱子上的锁是一种平平常常的锁,试到第五个钥匙,便轻易地把它打开了。
罗伯特把大箱子盖掀起来时,喃喃地说道:“象这样的锁,无论谁也无需把它撬开的。”
他慢慢地把大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每一件都分别取出,仔细地放在他身旁的一张椅子上。他用一种恭而敬之的深情握着这些遗物,仿佛他在抬着他失踪的朋友的遗体似的。他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丧服一件件的放在椅子上。他发现了陈旧的海泡石烟斗,一度是从巴黎制造商手里买来的崭新时髦的、而今弄脏弄皱了的手套;陈旧的节目单,单子上用最大的字体排印姓名的演员,都已经死了走了;尚有余香的香水瓶,这种香水现在已经不时髦了;一小包一小包整整齐齐的信件,每一包上都仔细地贴上了标明来信者姓名的标签;残缺不齐的旧报纸;一小堆破旧损坏的书籍,每本书都在罗伯特不小心的手里折腾成了许多帖,仿佛一叠叠扑克牌似的。但在这一大堆毫无价值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每一件都在当年自有其各不相同的意义;罗伯特。奥德利搜寻着他要找的东西──失踪者的死去的妻子海伦。托尔博伊斯过去写给他的那一包信件──可是白白的忙了一阵子。他曾不止一次地听到乔治提到过他保存着这些信件。他曾亲眼目睹乔治用崇敬的手把这些退色的信加以分类,将一条海伦用过的退色缎带把它们仔细扎好,重新放到大箱子里的丧服之间。究竟是乔治后来把那些信件又换了存放的地方,还是在他失踪后又被某人挪了地方,那可就难说了;但,信件是肯定不在这箱子里了。
罗伯特。奥德利把东西一件又一件地放回空箱子里,就象刚才取出来时一样;他厌倦地啼嘘叹息。他手中捧起一小叠破书时却住手了,心中犹豫了一会儿。
“我要把这些书留在外边,”他喃喃自语道。“说不定其中有本书对我有点用处的。”
乔治的藏书根本不是文学珍本的特藏。其中有一本希腊文的《旧约全书》和一本伊顿版的《拉丁文法》;一本法文的关于骑兵击剑训练的小册子;一部不完整的《汤姆。琼斯》,剩下半爿皮封面仗着一根线连结在书本上;一部用极伤眼睛的铅字排印的、拜伦的《唐璜》,这种字体必定是为了眼科医生和眼镜商人的利益特地制造出来的;还有一大本封面猩红、烫金已经退色的厚书。
罗伯特。奥德利锁上大箱子,把那一叠书挟在胁下。他回到起居室时,马隆尼夫人正在收拾掉他吃剩的东西。他把书放在挨近火炉一角的一张小桌子上,耐心地等待清洁女佣把她的活儿干完。他甚至连吸一口海泡石烟斗聊以自慰的兴致也没有了;他头顶之上书架里纸张发黄的小说书,似乎是索然无味的和毫无用处的了──他打开一卷巴尔扎克,但他伯父的妻子的金色鬈发在一团闪闪有光的雾霭中跳动抖动,同样也跳动抖动在《驴皮记》的玄奥的魔法上,跳动抖动在《贝姨》Ⅰ的骇人听闻的社会丑闻上。这一卷巴尔扎克从他手里掉到地上去了,他疲倦地坐在那儿瞧着马隆尼夫人把壁炉里的炉灰扫拢来,给壁炉添足燃料,拉上深色锦缎窗帘,给金丝雀备好简单的饲料,在无人使用的职员办公室里戴上帽子,然后向她的东家道声晚安告别。房门在那爱尔兰女人背后关上时,他不耐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往来蹀躞。 Ⅰ《驴皮记》和《贝姨》都是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分别出版于一八三一年和一八四六年。本书作者自己就很熟悉很喜欢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书。
“如今我干么还要进行下去呢?”他说,“如今我已明白,这个调查正在引导我一步又一步地、一天又一天地、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地,走近一切结论中我应该避免的那个结论!我难道是绑在一个轮子上,必须跟着轮子转动,听任轮子把我带到它要去的地方吗?或者,我今夜可以坐在这里说:我对我那失踪的朋友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我已经耐心地寻找他,可我是白白辛苦了一场吗?我这种举动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吧?我一节又一节地慢慢地连接起来的链条,接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随它去了,我这种态度应该说是有道理的吧?或者我必须继续给这致命的链条增加新的环节,直至钉牢最后一个铆钉,完成这铁链的包围圈么?我认为,我也相信,我永远再也见不到我朋友的面了;我使出的劲儿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稗益的了。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