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丽雅小姐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表情比方才还要严肃。“不行!”她说:“建肯先生,我不知道你都听人家怎么说的,但你一定知道,我仍旧认为自己和宾。苏利曼的婚约是有效的……”
“我没听过这个人。”豪尔说。
“是我未婚夫,”安歌丽雅小姐说:“他数年前失踪。你要我把诗念出来给你听吗?”
“好的,”豪尔显然毫无悔意。“你拥有非常美丽的声音。”
“那我就由第二段念起,”安歌丽雅小姐说:“既然你手头已经有第一段了。”她实在念得很好!不只是声音美丽,而且她念的方式使第二段的音律和第一段能够相互呼应。不然依苏菲的看法,这两段的音律应该是完全不搭调的。
如果你注定要见到奇怪的景象,一些人家看不见的景象,那就去吧,离家一万个日子,直到年龄令你的头发如白雪。
然后,当你回家时,跟我发誓,在他处绝没有美丽的女子忠诚地等你回去。
如果你……
豪尔的脸色变得惨白,苏菲可以看到他脸上冒出的冷汗。“谢谢,”他说:“这就够了。其余的不用麻烦了。最后一段说的是,即使是好女人也不忠实对不对?我想起来了。真傻!当然是约翰。邓恩嘛!”安歌丽雅小姐放下手里的书看着他,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们得走了。你确定你不会改变主意,跟我一道晚餐吗?”
“不会,”安歌丽雅小姐问道:“你还好吗?建肯先生。”
“好的不得了。”豪尔回答。他推着苏菲和麦可下楼,坐进那辆无马驾驶的车里。从豪尔叫他们上车,以及他开走的速度判断,房里那些隐形观众一定会以为安歌丽雅小姐拿刀在追杀他们。
“到底怎么了?”麦可问。车子吼叫着上坡,苏菲再次死命抓紧座位上的破布。但是豪尔充耳不闻,所以麦可一直等到车子在车库停好后,才再问一次。
“噢,没什么,”豪尔故做轻松地说,领着他们往那栋黄色的礼本戴尔走去。“不过是被荒地女巫的诅咒赶上,如此而已,反正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他边打开花园的门,边在脑里计算着什么。“一万,”苏菲听到他喃喃地说:“那大约就是仲夏时节喽。”
“仲夏时节会发生什么事?”
“届时我正好活满一万天,”他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礼本戴尔家的花园。“那也是我必须回去荒地的日子。”苏菲和麦可不由得停下脚步,瞧着豪尔的背影,上面写着几个神秘的字——威尔斯橄榄球。“如果我避开美人鱼,”他们听到他继续在自言自语:“然后不去碰曼佗罗的根……”
麦可叫道:“我们必须回去那栋房子吗?”苏菲叫的则是:“女巫会把你怎样?”
“我想都不敢想。”豪尔回答。“麦可,你不需要进来没关系。”
他打开有波浪纹厚玻璃的前门,里面是熟悉的城堡房间。暮色中,卡西法爱困的火焰将墙染成微微的蓝绿色。豪尔卷起长袖,为卡西法添加木头。
“她追上来啦,老蓝脸!”
“我知道,”卡西法说:“我感觉到了。”
既然荒地女巫已经追上来了,苏菲觉得现在应该没什么必要去国王那里破坏豪尔的名声了,但是豪尔说,现在更需要如此做。“我得用尽所有的方法来躲开女巫,”他说:“我不要国王这时来插一脚。”
所以,次日下午苏菲就穿上新衣,坐着等麦可穿好衣服和豪尔由浴室化妆出来。她觉得心情还好,就是整个人有点僵僵的。在等那两个男生的时候,她跟卡西法描述豪尔家人居住的那个奇异的国家,这样她就不会尽想着国王的事。
卡西法深感兴趣。“我就知道他来自外国,”它说:“但这听起来好象是另一个世界似的。这女巫好厉害!居然把诅咒由那里送过来,真是有够厉害!我最钦佩这一类咒语了……利用本就存在的东西,将它变成咒语,你跟麦可那天在念的时候我就有点想到了,那个笨蛋豪尔跟她说了太多自己的事了。”
苏菲凝视着卡西法瘦削的蓝脸。卡西法会钦佩这个咒语并不令她感到惊讶,它称豪尔为笨蛋也不令她惊奇。它长在言词上侮辱豪尔,但是她一直都不确定它是否真的憎恨豪尔,因为卡西法看起来很邪恶,所以很难看得出它真正的想法。
卡西法转动它橘色的眼睛看着苏菲,说:“我也很害怕!如果女巫追上豪尔,我会跟豪尔一块遭殃。如果你不能赶在那之前将契约打破,我就无法帮助你了。”
苏菲还来不及接口,豪尔就由浴室冲了出来,打扮得非常光鲜,房里充满传自他身上的玫瑰香水味。他大声叫唤麦可,麦可噼里啪啦地从楼上冲下来,苏菲拿起她忠实的拐杖,该准备出发了。
“你看来既富有又庄严。”麦可跟她说。
“她很上得了台面,”豪尔说:“那根难看的老拐杖是例外。”
“有些人哪。”苏菲说:“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这根拐杖跟我最配。我需要它给我精神支持。”
豪尔两眼看着天花板,没有和她争论。
他们就这样,很气派地走上金斯别利的街道,苏菲回头看看城堡的外观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她看到的是一个很大的拱形出入口围绕在一个小小的黑门,城堡其它部分则是两栋由雕刻的石头砌成的房子,中间用纯白的石膏墙连接起来。
“不用问了,”豪尔说:“不过是一间废弃不用的马厩罢了。走这边。”
他们走过街道,穿着打扮看起来至少不会输给街上任何一位行人,街上行人其实不多。
金斯别利的位置很南方,那天又非常炎热,像火炉一般,街道都冒出热气。苏菲发现年老还有一个坏处,在热天里特别觉得不对劲。那些精巧的建筑在她眼前晃呀晃的,她很懊恼!以为她很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但是她只模糊地记得有金色的圆顶和建筑高大的房子。
“对了,”豪尔说:“潘思德曼太太会称呼你為围龙太太。围龙是我在这儿使用的名字。”
“为什么?”苏菲问。
“伪装呀,”豪尔说:“而且,围龙是一个好名字,比建肯好多了。”
“我比较习惯简单的名字。”苏菲边说,边随着转入一条狭窄而阴凉的街道。
“总不能每个人都叫疯海特(注:源自《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疯狂帽商)吧!”豪尔说。
潘思德曼太太的房子高大而优美,就在靠近街道尽头处,美丽的前门两旁摆设着种在盆里的橘树。来开门的是一位身穿黑色丝绒制服的年老仆役,他领他们进入一间很凉爽的黑白两色棋盘式的大理石铺就的大厅。麦可悄悄拭去脸上的汗水,一向厚颜无礼的豪尔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和那位仆人寒暄、开玩笑。
这位仆人将他们转叫给一位穿红色丝绒制服的侍童。当这位侍童慎重其事地领着他们走上光可鉴人的楼梯时,苏菲开始了解为什么豪尔会说在觐见国王之前,这里会是一个很好的预习场所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是在王宫里了。那男童领他们进入一间会客室,苏菲觉得就是王宫也不可能比这个房间还优雅。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金色和白色,小巧而且精致,但这些都比不上潘思德曼太太本人。
她高高瘦瘦,身体挺得比值地坐在一张有金色刺绣的椅子上,一手僵硬地执杖支撑自己。手上戴着金色网状手套,拐杖头则由黄金打造而成。她身穿一袭暗金黄色丝质衣裳,样式僵硬而古板。头上戴一顶类似王冠的暗金头饰,以暗金色的带子在下巴上绑了一个大结,她的脸瘦削如老鹰。她是苏菲所见过最华美、也最令人敬畏的人。
“啊,我亲爱的豪尔。”她说着,伸出一只戴有金网手套的手。
豪尔弯腰亲吻手套,那显然是必须遵守的礼仪。他做得很优雅,但是若由背后看来,可就大穿帮了——他另一只手放在背后,拼命对麦可挥着。麦可终于明白他应该去门边和那个侍童站在一起才对。他迅速地倒退而行,心里很高兴能远离潘思德曼太太。
“潘思德曼太太,请容我介绍我的老母亲给您认识。”豪尔边说边在背后对苏菲挥手,因为苏菲跟麦可一样,他只好也来上这么一招。
“太好了,很高兴。”潘思德曼太太说着,对苏菲伸出她戴有金网手套的手。苏菲不确定潘思德曼太太的意思是不是要她亲吻手套,但她提不起勇气尝试,只是把手放在手套上,手套下的手感觉像是只苍老、冰冷的爪子。在接触过她的手后,苏菲很惊讶潘思德曼太太居然还活着。
“请原谅我没有站起来,围龙太太。”潘思德曼太太说:“我健康状况不佳,三年前也因此被迫由教书工作上退休下来。两位都请坐。”
苏菲克制着不要发抖,在潘思德曼太太对面刺绣美丽的椅子上很有威仪地坐下来,以拐杖支撑着,希望能跟潘思德曼太太一般优雅。
豪尔则在旁边的椅子上优雅地坐下,看来气定神闲,十分自在。苏菲真羡慕他。
“我今年八十六岁了,”潘思德曼太太说。“围龙太太,你贵庚多少啊?”
“九十。”这是第一个闪进她脑袋里的大数字。
“这么高寿了?”潘思德曼太太语气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羡慕:“行动居然还这样灵活。”
“就是啊,她可灵活着呢!”豪尔在旁边符合:“有时叫她停还停不下来。”潘思德曼太太斜凝了他一眼,那眼光令苏菲知道,她当老师时严格的程度绝对不输给安歌丽雅小姐。“我现在是在跟你妈妈说话。我敢打赌她跟我一样以你为傲,我们两个老妇人可说是共同把你塑造成型的。就某种意义而言,你是我们的共同成品。”
“你难道不认为我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功劳吗?”豪尔问道:“加了点自我风格什么的?”
“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大都是我不喜欢的。”潘思德曼太太回答:“我想,你不会喜欢坐在这里听人家议论你吧?你带你的侍童去阳台坐,汉曲会拿冷饮给你们。去吧!”
假如苏菲不是那么紧张的话,豪尔脸上的表情一定会让她笑出来,他显然一点都没预期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他略略耸了一下肩膀后,还是站起来,投给苏菲一个略带警告的脸色,挥手要麦可在他之前走出房间。潘思德曼太太僵硬的身体稍微转过去,目送他们离开房间,然后她对侍童点点头,于是他也匆忙离开。在那之后,潘思德曼太太转过来面对苏菲,这令苏菲更加紧张。
“我比较喜欢他黑头发的样子。”潘思德曼太太说:“那孩子有点往歪路上走。”
“谁?麦可吗?”苏菲困惑地问。
“不是那个侍者,”潘思德曼太太说:“他还没聪明到会让我担心的程度。围龙太太,我说的是豪尔。”
“噢!”苏菲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何潘思德曼太太说的是‘在往歪路上走’。依她之见,豪尔老早就变坏了。
“看他的外表!”潘思德曼太太一鼓作气地往下说:“还有,看看他那身衣服!”
“他一向非常重视外表。”苏菲符合着,但奇怪自己语气为何如此温和。
“是的,一向如此。我也很注重外表,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潘思德曼太太说:“但是干吗去穿一件有迷咒的衣服?那是专用来吸引女孩的魅力迷咒。我得承认他弄得很巧妙!居然藏在衣服的缝合处里!连我这个训练有素的眼睛都很难侦察得出。这迷咒会令女孩子几乎无法拒绝他。这不是在往黑魔术的邪路上走是什么?围龙太太,我相信身为母亲的你一定很担心吧?”
苏菲不安地想到那件灰色大红色的外套。她在缝布边时,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潘思德曼太太是魔法的专家,而她苏菲不过是个做衣服的专家。
潘思德曼太太将两手放在手杖上头,上身倾斜,她那训练有素的锐利眼睛笔直地看入苏菲的双眼,苏菲越来越紧张不安。“我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潘思德曼太太说:“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我可以感觉到死亡在悄悄接近。”
“不会的。”苏菲试着说些安慰的话。但是当潘思德曼太太那样盯着她时,说什么都好象不对劲。
“不会错的,围龙太太。”潘思德曼太太说:“这也是为什么我急着跟你见面的原因。你知道,豪尔是我的关门弟子,同时也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学生。在我将退休时,他由国外跑来。我训练好班哲明。苏利曼后,本以为我的教书生涯已经告一段落。班哲明,你比较熟悉的名字大概是苏利曼巫师吧?我帮他找了宫廷魔法师的工作,巧的是,他跟豪尔都来自同一个国家。豪尔出现时,我一看就知道他的想象力和能力都在苏利曼的两倍之上。虽然个性上有些缺点,但是瑕不遮瑜,我知道他是良善的力量。良善!但是围龙太太,他现在成了什么样了?”
“是啊,为什么?”苏菲问。
“他一定出过什么事。”潘思德曼太太仍然紧盯着苏菲,说:“我死前一定要把这个纠正过来。”
“依你猜测,是出了什么错?”苏菲不安地问道。
“我必须仰仗你来告诉我。”潘思德曼太太说:“我的感觉是,他走上跟荒地女巫一样的路了。我听说她原本不是恶人,当然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因为她比我们两人年纪都大,她是靠着魔法维持青春不坠的,豪尔的天赋和她不相轩轾,看来越是天赋高的人,越难避免在一些特别危险的事物上自作聪明,结果就造成致命伤,往邪恶一路堕落下去。豪尔为什么会这样,你有没有任何概念?”
卡西法的声音突然在苏菲脑中出现:“这契约长此以往对我们两人都很不好。”尽管外头的热风透过敞开的窗口吹进这个优雅的房间,她仍然打了一个寒战。“是的。”她说:“他跟他的火魔签了某种契约。”
潘思德曼太太拄着拐杖的双手微颤了一下。“这就是了!围龙太太,你一定要把那个契约打破。”
“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做。”苏菲说。
“我确信你的母性本能和你本身强大的魔法天赋,将会给你指出一个方法。”潘思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