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接触过无数生人的老汉为什么还要不好意思?这一类人何曾相识!
我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把他们视为艺术家的同类。
反过来,你也可以发现很多根本不是什么诗人的人,安然地在白纸上涂来涂去。他们精
明得很,很懂得利害关系,一心想着乞来的荣誉。他们有同情心吗?是一副软心肠吗?他们
真的为大自然激动过吗?他们曾经产生过怜悯吗?我永远表示怀疑。因为做不成其他事情才
来涂纸,这是最无聊的。而诗人首先是个好的劳动者,他可以去做一切方式的劳动而不至厌
恶。艺术家必然是勤劳的人,他生活的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劳动。而那些伪艺术家一旦获得了
什么,就再也不愿过多地流汗水了。他觉得劳动是下等人的事情,是耻辱。他根本不理解劳
动才是永恒的诗意。
你大概经常遇到被繁重的劳动弄得十分瘦削的人,他们已经没有工夫说俏皮话了。这些
人头上蒙着灰尘,皮肤粗黑,由于常年埋在一种事情里而显得缺少见识。他们没有时间东跑
西窜,听不到什么新奇的事情。他们干起活来十分专注,尤其不是夸夸其谈的人。说起关于
劳动的事情,才有些经验之谈,但用语极其朴实。他们说得缓慢而琐碎,甚至不够条理。
不过你慢慢倾听下去,总会听出真正的道理。
好像他们已被这种劳动弄得迟钝了似的。其实他们是沿着一个方向走得太远,已经不能
四下里张望了。你只要沿着他前进的方向去询问,就会发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博学的人。
他的心都用在一处,他的目光都聚在一方,看上去也就有些愚蠢。当然这是地地道道的
误解,因为劳动者没有愚蠢的。
任何劳动都连结着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人如果可以深刻地阐述一种劳动,那么他就阐
述了整个世界。与此相反的是,有些人总想分析和描叙整个世界,到头来却没有准确地道出
一种事物。这真是让人警醒的事情。
那些活络机灵的眼睛和光亮的面庞,都是没经历长久劳动的缘故。那不是天生丽质。可
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容易就被一种表面现象所迷惑。人们就像误解一般的劳动者一样,
一次又一次地去误解艺术家。他们不理解艺术,其实首先是从不理解艺术家开始的。那些把
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文学的作家们,他们正是因为长久地沉迷于一种劳动而变得少言寡语。这
里虽然也不排斥另一类型的作家,但实际上的另一种类型又在哪里?他们又怎么会始终地开
朗活泼、面无愧色呢?这个谜有谁来解呢!他们是心安理得的艺术家、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痴
迷忘返的艺术家吗?我不知道。
我太熟悉在艺术之途上走了一辈子,到后来慢慢衰老也慢慢沉静下来的可敬的老人了。
他们后来已经十分坦然与和善了。真正地与世无争。他们的骨节僵硬的手还是让人感到温暖
和柔软,还是那么善于安抚别人。他们没有进入尾声的艾怨和急躁,而是微笑着看待一切。
这就是一个成熟的、真正的、纯洁的艺术家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着一
个人生吗?这是不能掺假的。
我想,这个老人在特别年轻的时候失去了欢蹦跳跃的机会和权力,以至于深深地伤害了
他。后来他成熟了,一种性格开始稳定也开始完美,生活的奥秘向他不断展示,他已经不必
像个孩子那样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了。至于到了晚年,他早已把心中积存的各种压抑尽情地
宣泄了,早已痛痛快快地驰骋过了,这时候带来的是身心的放松,是无私无欲的怡然心境。
至此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不同的人接近生命终点的情景。
这会非常有意思。种种差异是特别明显的。或微笑地迎接,或力不从心。有的嫉妒,有
的宽容;有的愈加狂躁,有的趋于平静。一个勤劳的人知道一生能做些什么、已经做成了什
么,尽了自己的职分,于是也就感到了安慰。与此相反的是掠夺和索取,是蒙骗和乞求,他
最后绝对不会安宁。私欲越多越不容易满足,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研究一个作家,过去很少从劳动的角度去进行。其实日复一日的、不间断的劳动的
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秉性。只要这种劳动不是强加于人的,不是超负荷高强度的,那么它就
可以使人健康。真正健康的人总是淳朴的。他给人的感觉是持重、谨慎,很能容忍。这一切
特征难道不是一个好的作家也应该具备的吗?
童年对人的一生影响很大。那时候外部世界对他的刺激,常常在心灵里留下永不磨灭的
痕迹。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艺术家,都在童年有过曲折的经历,很早就走入了充满磨难的人生
之途。这一切让他咀嚼不完。无论他将来发生了什么,无论这一段经历在他全部的生活中占
居多么微小的比例,总也难以忘怀。童年真正塑造了一个人的灵魂,染上了永不褪脱的颜
色。
你能从中外艺术家中举出无数例子,在此完全可以省略了。不过你不可忘记那些例子,
而要从中不断思索,多少体味一下一个人在那种境况下的感觉。一个人如果念念不忘那种感
觉,就会设法去安慰所有的人——他有个不大不小的误解,认为所有人都是值得爱抚和照料
的。当然他也很快醒悟过来,知道不需要这样,可那种误解是深深连在童年的根上,所以他
一时也摆脱不掉。
昨天的喝斥还记忆犹新,他再也不会去粗暴地对待别人,不会损伤一个无辜的人。他特
别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体贴那些陌生的人。他动不动就会想到过去,想到他曾经
耳闻目睹的场景。他往往长久地、不由自主地处于思索的状态。所以放声言说的时间也就相
对减少。一旦把自己想过的东西说出来,他会觉得不及想过的广度和深度的十分之一。于是
他为自己的表达能力而深感愧疚。久而久之,他倒不愿意轻易将所思所想表述出来,因为这
往往歪曲和误解了自己。自尊心越来越强,任何歪曲都不能容忍。但生活总需要他公开一些
什么,总需要他的表达,于是他就一再地呈现出一种羞涩不安的情状。他自觉地分担了很多
人的责任,以至于属于人类的共同弱点和不幸,都可以引起他的自责。这种种奇怪的迹象,
都可以从童年找到根据。所有这样的人,都具有艺术家的特质,无论他从事什么。
当然,也许有人虽有上述特征,却没有那样的童年。我想,那一切特征只是外部世界对
一个人的童年构成刺激,反射到内部世界才形成的。也许看上去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平平常
常,但他自己却有永生不忘的感触。比如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比如仅仅是一个场景甚
或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造成长久的后果。这些也许十分偶然地发生了,但对于有的人却
极其重要。它不一定从哪一方面刺中了他,他自己清清楚楚地记住他受伤了。接下去是对伤
口的悉心照料,或欣喜或恐惧或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从外部去查看一个人的经
历。
有人天生就易于体察外物,比常人敏感。童年的东西,一开始就在他的心灵上被放大
了。不管周围的人多么小心地爱护着一个儿童,这个儿童心中到底留下了什么映像,你还是
不得而知。
把一种事物搞颠倒了是经常发生的。比如我们就常常把健康视为不健康,把荒谬视为真
理。在艺术领域里,对于艺术家和艺术品的理解也同样是这样。庸常的作品往往更容易被认
可,而博大精深的、真正有内容的东西却长久地被忽略。
一部作品的背后站立着一个人,作品与人总是一致的。好作品无论有怎样激昂的章节,
整个地看也还是谦逊的、不动声色的。它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被误解的尴尬,好像一个与世
隔绝的人在口念手写,旁若无人。这样的作品所洋溢出的精神气质,是我深深赞许的。
有的作品尽管也曾激动过我,但那里面隐含着的粗暴成分同时也伤害了我。有人可能说
它的粗暴又不是针对你的。可我要说的是,所有的粗暴都可以认为是针对我和你的。他没有
理由这样,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应该和善,应该充满同情。因为所有花费时间来读你的
书的人,十有八九需要这些。
至于那些流露着伪善和狂妄的作品,这里就更不值一提了……从作品到人,再从人到作
品,我们就是这样地分析问题,这样地寻找感觉,汇合着经验,确立着原则。
当然,我们并不轻易指出哪些算是伪作,但我们却可以经常地赞叹,向那些终其一生、
为艺术倾尽心力的人表示我们由衷的景仰。我们更多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们内心里知道
该服从什么、钦敬什么。一切都可以在默默之间去完成,让其永远伴随着我们的劳动。创作
事业的甘苦得失是难以言说的,这也正好留给了不善言说的人去经营。这个工作对于他们来
说,不存在什么失败。因为只要不停止,就是一种愉快,就是一种目的。
我认为要从事艺术,不如首先确立你的原则。要寻找艺术,不如先寻找为艺术的那种人
生。我为什么要一再地谈论这个?因为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相反的做法,并且早已对理解艺
术和传播艺术构成了危害。如果社会上一种积习太久,慢慢俗化,形成了风气,比什么都可
怕。
人人都有理解和选择的自由。但是你必须说出最真实的感觉。我这里只是说了我对艺术
和艺术家的理解——这都是时常袭上心头的。我觉得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那些由于各种原因
忍受着创痛,维护着人类健康的人,是最为尊贵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正像他
们有自己的才华和勇气一样。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并进而指出他们这种方式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总要寻找同类的话,那么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能走进他们的行列。在这
个队伍中,你会始终听到互相关切的问候的声音,看到彼此伸出的扶助之手。他们行动多于
言辞,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他们更多的时间沉浸于一种创造和幻想的激动之中。由于怕
打扰了别人,有时说话十分轻微,有时只是做个手势。但他们从不出卖原则,也从不放弃自
尊。
归入了这一类,不一定就是个艺术家;但不归于这一类,就永远也不会是个艺术家。
1985年春于烟台师院中文系
激情的延续今年春天刚过,一个作家去世了。在这之前刚病逝一位作家。前几天,我熟
悉的一个本省青年作家也去世了。还有几个——他们都比较年轻,是青年或壮年。还有更多
的作家艺术家正患着重病。好多好多。有生有死,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在文学界,谈
起来大家都觉得在眼前晃动的这些熟人相继死去,真让人悲伤!由这些事情触发,能想好多
问题。人们不由得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短促,这样有限,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真
是很难预料。这使人想起应该珍惜生命——一代代人都这样想过吧。
一个人的生命能延续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定数,每个人自己无力改变很多。这就产生了
一个问题,即怎样更好地利用生命。一个人活着可以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有多种多样的
尝试。迷恋文学,实际上就是确认了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一辈子再不打谱把主要精力
放在别的事物上了,这个选择好沉重。
有多少生命在繁衍,生生不息。你观察生命的特征、它的奥秘!你看那个猫和狗,那些
不太大,只有一两岁的猫和狗。它们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宁,总是那么跳,那么蹦。生下头
一年的小猫一个劲地跳,在屋里把乒乓球撩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撩起来。它活得多么旺盛。
这是它活泼的少年。再过些年以后它们就老要睡觉,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睡觉。这是大家都熟
悉的现象。实际上关于生命的原理都是一样的。我想它无非就是心脏好。它的健康的器官刚
长出来,心脏搏动得很快也很有力量,每一分钟都能把新鲜血液推到肢体的最末梢。脑细胞
整个都很活跃,精力旺盛。道理都是一样。我觉得创作,作为人的艺术活动,无非就是来源
于生命的一种激情,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方式。我想,一个不间断的创作活动最起码可以
看成是激情的一次次延续。
从这个角度看待创作,我觉得就有必要研究怎样运用自己的激情,怎样节省自己的激
情,怎样使它尽量地伴随我们的生命延续、再延续。
整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作品。有时候这部作品写这么一个段落,那么一个段落;有时候
也写一点闲笔。但人的整个一辈子,你回头看一下就是一部作品。一个人的创造能力到底能
有多大?有时候真是惊人,令人难以置信。前几天我到书店看了一下,发现新出版的那套
《列宁全集》在书架上整整摆了几层,可能是几十卷。每卷大约有三十万字。还有《高尔基
文集》,现在只翻译了他的小说散文类,就大约有一千万字。这还没有包括他的书信、理论
以及戏剧作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总创作量都相当惊人;有时我觉得很怪,一个
人怎么能写那么多东西,看上去简直就远非人力所及!我常常在书架面前徘徊、想象,百思
不得其解,深深地感到了震撼!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他生命的激情怎么可以延
续得那么长,他的生命怎么可以使用得这么充足、这么充分。再比如肖伯纳,他一生写了五
十二部大戏和一些著名的小说。单说这五十二部大戏,其中就有四十部是他五十岁以后写出
来的。他到七十三岁那年——在我们这里有好多人到七十三岁就拄着拐杖慢慢行动了——写
了著名的话剧《苹果车》。他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简直不可思议!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是生命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