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
“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血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
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浪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孤儿,我已经流
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根脉;那时候我就结
束了流浪。”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
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血脉的,它
强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浪过了,我已经归
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
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
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独立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
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干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
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父母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
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
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水。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
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
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父母面前尤其是这样;她在我的面前也显得稚嫩
难支,我这满脸粗壮的皱纹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个孤儿了,一个人在野
地、山区和陌生的人流里闯荡,身躯与心灵都磨上了老茧。我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
己是个罪人,亏欠了她许多——而她是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我追求至善与完美的结果,
却是首先亏欠了她。
这一瞬间的领悟,使我很愧。我说:“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来做吧!”
“你做什么?”
“我淘米——我做饭和……”我竟有点慌促地奔忙起来。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饭,一边忙一边不时地看看我。
这屋里有一股多么熟悉的气味。我的书、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刚刚翻过一
样……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窗明几净,但那本字典没有合上。
我们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讨论去留问题,因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第二天,她的弟
弟小鹿来了。这个梧桐苗似的小伙子与我从来关系密切,他兴奋得跳起来。我也高兴极了,
我们好长时间里手扯着手。他说:“走啊,到我们那儿去!”
梅子用目光鼓励我。看来我们只得去那儿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总有点惧
怕。
除了岳母和小鹿给我亲密无间的感觉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说岳父,比如说
有些旷敞的大会客室……岳母刚刚抱养了一只猫,它从那个小花圃中跑颠颠地进到客厅,几
乎不假思索地一纵,跳到了我的怀中。它长了一张圆圆花脸,白鼻梁上有块灰色斑点,显得
极为滑稽。它眯着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样子;它浑身上下洁净得无一丝灰尘,伸出舌头时,
露出了雪白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呼噜起来。多么可爱的猫啊,
我们与它们在一起,怎么会好意思做得太过呢?
岳母高兴了:“别人来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见它,它就这么亲你。到底是自家
人……”她说这话时胖胖的两手合在胸前。
岳母温和慈祥,而且年轻时极为漂亮。我无论如何搞不明白,她在当年怎么能容忍岳父
那张干硬的长脸……
梅子看看父亲。这时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怀中的花猫。
我知道他从来讨厌猫狗鸟等动物,而这其中只有战马和军犬例外。听岳母讲,战争年代
一只大灰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饭——这个故事曾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欢小花。小花跳到他写字的宣纸上,撕了好几张。你爸心疼……”
岳父哼了一声。
小猫结束睡眠之后,我走出了屋子。我扶着院中那棵大橡树站了好久。我真有点想念
它。它可真壮、真旺盛。看来它的根脉很深,前一段干旱的天气并未影响它。它的叶子黑乌
乌的,像要滴油。橡子树真是饱含油脂的,记得小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燃过鲜绿的橡叶。
“他说自己‘是一棵树’……”
我听到梅子小声对母亲介绍。岳母哜哜笑。
这棵高大粗壮的橡树啊,落生在这样一座城市有幸还是不幸?它历经了多少个主人?它
看到的已经非常多了,它对这个城市一定十分厌倦了。它正想些什么?
伟大的橡树啊……
小花猫突然从屋里跑出,它目中无人地攀到了树干上,接着噌噌爬到高处。好一阵无声
无息。小鹿过来,往上望了望说:“小脸探出来了;还笑呢!”
从岳父家回来,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哝哝:“你知道我爸多么喜欢你吗?他想你,
只是不说……”这显然是不实之词。她故意说父亲而不说母亲——岳母才真是爱护和关心
我。我宁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
“现在城里变化很大,到处都跟你走时不一样了。你们杂志社现在好热闹,成立了好几
个公司。柳主编对爸爸说: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轻人冲动起来没办法。不过他随时回来
我们都欢迎。柳主编真是这样说的……”
我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她是对你爸好——她对老干部个个都好。”
梅子立刻不语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真没有好谈的。她又开始说小鹿的体校、体工队——“他上次参加比
赛得了个亚军,市里奖给他三千元。如果是冠军能奖一万元。还是这么小的比赛……”
我说:“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后他挣多了钱,我要借钱在园子里打一眼机井。现在水
源不足……”
梅子叹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门前就响起引擎声,梅子马上说一句:“柳主编来了!”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夸张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声:
“呀!……”
梅子去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边忙一边咕咕哝哝说客气话,偶尔还招呼我一声。梅子真
有趣。
我问候了前领导,并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软,也更有力。这双手在这个时代会不
失时机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东西。她说:“你倒没显得老气。”
“你更是这样。你越活越年轻,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
我的玩笑有点过了。梅子的眼睛扫过来一下。
柳萌笑得很厉害,用手指点触我的前额。她以前经常这样。“大家都想你呀,都说你回
来多好。喏,这是最近两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后的。吓你一跳吧?群众评价很高,个别
人,当然了,不管他……”
我绝想不到这就是以前服务过的那份综合杂志。它比我离开时走得更远了。封面庸俗而
无耻,封二封三除了广告画就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照片;内文是一些奇闻怪见录、“企业家”
事迹、征婚细目和气功介绍。黑白图片与文字占同样篇幅,有时气功师和女人、领导讲话照
片占去半页或一整页,偶尔还占两页……我把它们堆到一边。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有时也不完全赞同。不过刊物要生存,就要顺应时代潮流。现
在刊物本身发行可以赚钱,彻底扭转了局面……”
柳萌颇为得意,说话时嘴唇微微收束。
“那为什么还要再办那么多公司?看来这回要全力捞钱了,而不是为了把刊物办好——
只要赚钱就行……”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梅子怔怔地望我们。
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不过群
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
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有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
“就是大多数人呗……”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了。如果
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们吗?”
柳萌脸色有点变:“他们还想怎么?”
“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你听他怎么说我们……”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瞧你说的!瞧你说的……”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是不搭
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样
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小巷子里走走,看
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
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
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
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
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
“快别说了,你太冲动……”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个钱。世
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范围
内……”
“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会有‘法
律’?听她唬人……”
“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
我打断她:“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它干干净
净。”
梅子流出了眼泪:“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
呀?……”
……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
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
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
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
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
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
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
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
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
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
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
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
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
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