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的境况很特殊,也许只有您能帮帮她,哪怕是宽慰一下也好。她生来第一次面
对这样的生活,一定倍感艰难。她过去是被人呵护惯了的,她是院长的女儿;她被那么多人
爱慕,明明暗暗的追求者数不胜数。她一直在柏老的荫蔽和关怀之下。
她一个人搬到单身宿舍,自己做饭,从不回柏老那儿,也不愿见他——这个消息刚开始
使我震惊,后来才多少有些理解。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只是柔和的语气、看上去充分女性化的举止性格,长时间地掩
去了内心深处的坚韧。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也许更容易走向决绝。
我相信她这样做首先是对柏老失望了,进而又对那个小提琴手失望。小提琴手对柏老这
个庞然大物是绝对服从的,这种服从与深藏的世俗根性是系在一起的。所以在妻子离开父亲
的时候,小提琴手却能与之往来如初。
我们在这之前都小心地回避了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她详谈关于柏老的一些细节。因为
于心不忍。她完全是凭自己善良的感知离开了柏老的,而且现在看已经不可回转。从此她将
走向孤单和清贫,这一点她清清楚楚。我对她开始有了空前的崇敬。在这样一个得过且过
的、追求现实物利的时世,她走向的竟然是另一端。这需要何等的坚强啊。
我对她这种抉择十分矛盾。既怕她无法承受,又希望她能有另一种人生——远离柏老的
人生。所以我在矛盾、痛楚和欣悦交织的情感中,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向她讲叙了我所知道的
柏老。
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原谅我吗?有一点,但仅是一点点而已。我当时面对的是一种庄严得
多的情感世界。我是想,让我们都拿出面对真实的勇气吧,让我告诉她,我究竟从哪里走
来,还要向哪里走去——我今后将会为自己的每一次苟且而后悔,决不妥协,也不忘记——
我的爱与恨都是相当牢靠和真切的,就是这样。我为当年的行为说出了坚实的理由,也向她
宣布了我的未来。对未来我是看得见的,那就是顽强坚持之下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对我一
点也不神秘。我以这样的结局区别于我的四周、我的时代。
柏慧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能默默收集感知,这种感知渐渐积累,终于到了不可更变的
时刻;她毅然地采取了行动。
她的方式与许多优秀人物相差无几:先设法一个人呆着——因为这是清洁自己的必要步
骤,虽然它看上去并不难做。
她选择的道路有可能通向大道,只是这对于一个女人太苦太难了一点。
……我无遮无拦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时言词未免激烈。在○三所时,我对那些信任
过的人也曾这样谈话。我对那种委婉曲折、转弯抹角的表达已经厌烦了。因为那样既费工
夫,又会助长这个畸型世界的曲折;直接和简洁是一种朴素、一种追求真实的必需。可惜现
实的要求正好相反,它总让人在各种场合迂回,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掉。
您说:○三所的不少人认为,我已经非常不谦虚了,而我过去并非这样。
您向我一再地指出这种危险,到后来您都不屑于谈了。我想这不仅是别人的看法,也是
您不快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那样就是欺骗您。我认为欺骗是一种丑恶,而骄傲顶多是无知。
我大概永远会是个执拗的学生——这种顽固既然使您不快,就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吧。但我决
不向○三所那些希望我“谦虚”的人致歉。
对于那些人,我应该再骄傲些才好。
世上的事何等奇怪!有人希望别人一再地表达自己的谦卑,却从来不问自己有什么高贵
的德行和超人的才华。他们并没有像您一样,辛苦地教导过我、真诚地爱护过我,却一心等
待我喊他们一声“老师”——我那时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青年,把期望当成了现实,真的喊了
“老师”。他们当中有的有一把年纪,我觉得岁月给了他们知识,他们应该是长者、兄长,
也应该是“老师”。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老师”这一称呼可不是随便乱喊的。我不过并未轻易改
变这一称呼罢了,但已在心中有了保留。可怕的是对方提出了越来越过分的要求,越来越增
加了与其品行和才华绝不相称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非让别人毕恭毕敬不可……他们做得
太过分了。面对“瓷眼”的荒谬乖张、以至于面对暴行,他们表现得何等恭顺。本来是个尾
随者、胆小鬼,却偏偏急于得到别人的崇敬。我渐渐发现我的善意和良好用心正在被利用、
被践踏。我对多少人喊过“老师”啊!他们还要怎样?我差不多把一只兔子也喊成了“老
师”,他们还要怎样?!
我越来越明白,面对着这混浊一团,需要的只是及时地啐上一口。因为这有点欺人太甚
了。他们别想再从我这儿得到谦虚恭顺。
这是个需要尽快学会骄傲的时代。
在一个为炽热的理想、为自己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导师面前,我觉得“老师”两个字何
等神圣!
我的导师吐血而死,死在我的怀中;此时此刻啊,那些自语为“老师”的家伙又在哪
里?他们在一个角落,吓得不吱一声,无耻地缩成一团。后来,事后很久他们才从角落里走
出来,但仍然余悸未消,见了“瓷眼”满脸堆笑。这就是他们。
我骄傲,我能在最后一刻与导师在一起。我骄傲,我将告别一批“老师”了。让诅咒留
在背后吧,我背起背囊走向山野。
山野上那么多兔子,它们在草中一蹦一蹦觅食。这时我才觉得当年不该出于激愤和委
屈,把一些没有原则没有品格、资质低劣的人比成兔子。它们的形象是可爱的,它们远比他
们圣洁。原谅我吧,山野上的兔子!
您有一个○三所的学生比我早来几年,有一次竟然当面索要“老师”的称号。他虎着脸
问:“你刚来时叫我‘老师’,怎么这一二年就不叫了?我倒不是喜欢那个叫法,我是
说……”我愣了一下,我说我过去虽然有乱喊“老师”的恶习,但我不记得曾喊过你“老
师”——如果喊过的话,那么从今以后我将戒掉这一恶习。
他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在一个人静下来时,常常陷于深刻的苦恼。我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这儿寂寥清冷,是
最后一个回避的角落。这个世界的人口是从儿时荒原的茅屋那儿找到的……
……
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的茅屋就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半夜里狗一叫,准有人盯在小茅
屋旁边。我曾蹑手蹑脚走出去,结果看到了漆黑中闪动的烟头。大青吓得一声不吭——它刚
才鼓起勇气报告了一声,这会儿趴在那儿,屏息静气。我想它像我一样,一颗心扑扑乱
跳……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个背枪的人踢门,他们喝斥着,狼一样的目光在脸上划过,像棘
尖刺人一样疼。
外祖母总是迎在前边,她在不自觉地用身躯护住全家。那些凶暴的家伙伸开胳膊推搡,
外祖母矮小瘦弱的身体一下就给推个踉跄。我握紧了拳头,母亲拉住了我。她一声声叫着他
们,那是想平息对方的怒气。他们不停地盘问:来了什么人?到没到过远处?这些天又干什
么了?母亲一一代答,他们说不行。他要父亲亲自来答。父亲正病着,这时弯着身子过来,
艰难地答了。他的额头不止一次被他们点来点去。
来人每一次都带着生锈的、卸下来的枪刺。
我们在夜晚没有了一点声音。全家的呼吸都轻轻的。风在丛林中穿过,它拨动的每一片
树叶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只柳莺在枝桠上弄出细小的响动,接着是一滴露珠跌落下来。小得像刺猬一样的四蹄
动物一溜烟地从窗下跑过,它那急促而收敛的脚步让人分外悲凉。
我睡不着,又不敢用力翻身。我只好听着夜声、听着全家人的呼吸。父亲咳了一声,他
的胆子多大……在这一个月里,他已经被十几次押走。有时他一连几天不回,母亲出去找
他,回来时领着个血迹斑斑的人……多么深重的罪孽,无法探究无法思索的罪孽。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一连几天说不出几句话。在学校,我不敢正视同学和老师的目
光。我回避一切询问的、敌视的、嘲弄的、不解的……花花色色的目光。我只希望黑夜快快
来临,那样我可以沉浸在想象的、一个人的世界里。
当老爷爷默默出逃,死在荒路上之后,真正的灾难降临了。我们家再也没有了一位老爷
爷的照料和恩护,没有了他熟悉的脚步声、他呼唤我们吃饭的声音、他与大青对话的声音,
这儿成了死寂的世界。茅屋空旷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好像随时都有被什么给碾碎的危
难。大青真的哭了:我有一次蹲在院里,听到身后有什么哼了一声,一回头,见它卧在那
儿,垂着头,眼里闪着泪花……我捧起它的脸,泪水哗哗落下。
白天,只要父亲一回来,我就跑到了丛林中,爬到一个茂密的枝桠上,让身体隐在其
间。我害怕、自卑、羞愧、梦想,更多的还是渴望……渴望像别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谈吐,畅
声大笑或交谈……我整整好几个月没有连贯地、大声地说过话了。自从老爷爷逝去之后,我
就没有好好说过什么——我甚至没有说话。我大约只用点头、用眼神表达着意思。好像家里
人大抵都是这样。
我可以一整天盯着大树上的裂纹、地上的小甲虫、飘落的叶子。我心里这时涌起了滔滔
话语,叙说不停,一直到口干舌燥才怏怏回返。这时天就要黑了,林子里的老野鸡不停地啼
叫。我小心地走出丛林,走回我们的茅屋——那个小小的、屋顶像铅一样黑的茅屋,这时被
暮霭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悄无声息……我每一次跨进小院都有点战战兢兢……
我这一次注意到大青的脸色异样——它像人一样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情。
屋里,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坐着。我觉得空气中有一种瓷器被粉碎那一刻的尖利的声音—
—我知道空气中只要出现这种声音,大难就要降临了。
我靠紧了外祖母。她伸手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等待着可怕的消息。这时父亲低低
地、恶毒地咒骂了一声。母亲忍不住,擦起了眼睛。我不得不开口问一句:“怎么了啊?出
了什么事啊?”
外祖母把我搂到怀中,继续抚弄我的头发。
母亲抢答:“什么也没有,没有——你吃饭吧……”
我不信。但后来大家都坐到饭桌前了。什么也咽不下。父亲吃得最多,他好像与往日没
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外祖母说要领我到林子里拣干柴采蘑菇。我当然高兴。这已经是很久没有做过
的事儿了,这要专门让两个人去林子里,太奢侈了。自从父亲归来,我们就没有好好地到林
子里采过蘑菇和浆果,外祖母也没有再做蜜膏……
这一天到了中午外祖母还不想回家。我们不知不觉走向了丛林深处。我召唤只顾低头干
活的外祖母:该回家吃饭了。
可她说:就在这儿吃,你看我带了午饭呢。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在林子里吃饭!
我们的茅屋就在丛林中,离这儿并不太远啊!不管怎么说这太让我兴奋了,我抱住了外祖
母。
那顿午饭我真难忘。有咸鱼块、锅饼、米粥,还有一大堆水果——有带来的,也有随手
在丛林中采的野果……
天快黑了,外祖母一点也不急着走。我提醒她:天完全黑下来时就没法走出丛林了。她
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往回走时天已经黑透了,结果我们在归路上差一点迷路。收获是足
够多的了:一大捆干柴,一大口袋蘑菇。
进院门时大约是夜里八九点钟了。小院静得可怕。我抛下柴捆就奔屋子,外祖母小声叮
嘱:慢点,慢点。
门没有关,虚掩着。原来爸爸妈妈都没有睡,他们坐在炕边,像在凝视黑夜。他们故意
不点灯。他们在等我和外祖母吗?
“妈妈妈妈……”
妈妈一声不吭。我去扯她的手,发现这手冰凉僵硬。我拥她一下,她搂住了我。
一滴滴眼泪落到我的脸上。我害怕了。
那个夜晚多静啊!
不知怎么熬到了天亮。我醒来了,好像突然觉得院子里缺少了什么。啊,是缺少大青的
声音,是它一扭一扭在屋内跑动的样子!我一冲跃到院角,那儿有它的小窝……小窝空了!
“大青!大青!”
父亲和母亲,还有外祖母都站在了门口。
“大青呢?!”
母亲看看父亲,父亲沉沉地哼一声:“跑了!”
母亲转过身,回屋了。
我四下寻找,后来发现院子有些不对劲儿:铺上了一层洁净的沙子。而这在过去,只有
下过大雨之后才铺这样的沙子,那都是老爷爷亲手去做……我一声声呼喊大青。没有任何回
应。
我这时看出来,我们的院子好像被铲过,然后又铺了沙子……我只觉得身上燃得像炭一
样,就快支持不住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事情又过了很久我才弄清全部缘由。
原来那些来我们家的人早就恨着大青了。他们说:它咬人,必须宰掉。母亲不知赔了多
少礼,说它是多么懂事的一条狗;它从不咬人;而且住在荒原上不比住在村落的人家,离了
狗是不行的。他们不睬。又过了几天,来了通知说:你们在三天之内必须把它杀了;如果第
三天还不杀,会有人替你们做。凶狠的家伙害怕我们把大青送走,就强调:必须见到狗尸才
算数……三天过去了。我跟外祖母到丛林中去的那一天,是第四天。
院子被大青的血溅红了。刽子手离开后,父亲把血迹刮去,又担来了沙土……那时母亲
已经起不来了。
在我眼里,大青是个小妹妹或小弟弟,它与我们情同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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