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时间久了,屋里的人熬不住了,开门出来,老人就一把抱住儿子的胳膊,喊着:“我
的肝儿,妈可盼你出来了,妈在冰凉的楼道上坐了半天……”“你来干什么?这里挤巴巴的
哪有住的地方?要钱给你钱,拿上走吧!”“肝儿”掏出10元钱塞给老人,头也不回地下
了楼。老人仍坐在关严的门前,眼巴巴地望着防盗门,她巴望再有谁出来……屋里没有人
了,她哭了。
她不知道儿子已经住到了外边一个招待所,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她的哭声惊动了
邻居,他们把她接回家去;当问清了她是谁的老人时,都吓得不吱一声。他们熬了热汤给她
喝,又给她准备了食物,赶快找了车送到车站——分手时反复叮嘱:“大娘,一路走好。见
了你儿子那天,千万别说是谁家送了您……”
他们告诉我:老人山里人打扮,老实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给晒成了黑色,与头上包
裹的白头巾对映着,显得更黑了;她七十岁,小脚,右拐肘上挂个带补丁的包袱。她对邻居
说:“俺前些年能做活儿,一分钱也不花娃的;娃在杀猪场那时候,还从家里拿走二十块
钱;那会儿他爹还在人世……
他进门要钱,扔下块肥膘肉就走了……他爹去世他也没回,奸娃哩……”老人哭着骂
着。
他欺辱了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善的敌人?既是善的敌人,又怎么会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如果容
忍了这样的丑类,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老胡师,您至今为我离开○三所还有说不出的惋惜。我明白您用心良苦。您希望自己的
学生能够挚爱事业,不辜负多年培育;还有,○三所毕竟是○三所啊,我能到这儿工作幸运
还来不及呢……可是你想一想:当有那么一天,连一个屠宰手和黑道上的人都成了专家;当
我们最优秀的人也被逼成了绝症,整座大楼出奇地沉默的时刻,我离开它不是唯一的选择
吗?
这座大楼上没有了导师,没有了正义,又怎么会有学问呢?
我就是这样毅然离开的。我想骄傲地对我的朋友和这个世界宣布:真正的知识像真理一
样,它没有什么形式上的中心。它的中心只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只有心灵才是它的居所。
只要我有那样的一颗心灵,那么我走遍天下、走到人迹罕见的荒原,都不会失去“中心”。
我藐视那座森森堂皇的大楼,藐视以它为标志的“中心”。
我离开了污浊,才有可能走进清洁。老胡师,您应该为我高兴。您担心我孤独无援,还
不如担心我的堕落。
我害怕的不是阴谋黑道邪恶,我只是厌恶。厌恶与惧怕是不同的。是深深的厌恶使我离
开了。我将在这种回顾和独守中积蓄力量,特别是认识的力量。我不是退却,而是在前进。
在这个严峻的时世上,我从来不相信退却。我不止一次看到撤退者到了最后,又去做丑恶的
苟合者。因此,我请老师不要把我划为“撤退者”一群。
您多次表达的一个意思就是,让我超脱或超越于○三所的斗争;还启发式地问:如果你
的导师真像你说的那么好,那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维护“瓷眼”?可不要一叶障目啊,等
等。
我已经详尽叙述了,这之后我想大概再无需解释什么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我不忍心让我的导师遭受一丝一毫误解,也不忍心我的老胡师走入一
丝一毫的误识。
不用说,您这些看法都来自您其他的几个弟子和朋友。我现在想再一次直言不讳地告诉
您:他们都是一些品行不端的小人,是污浊的人。如果说这时候要做一个超脱者,还不如说
想做一个苟活者。我观察过,那些貌似超脱的家伙,实际上在关键时刻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
了恶势力一边。
我还常常听到有人鼓吹所谓的“大悲悯”,可惜对于究竟什么才是“大悲悯”一无所
知。“大悲悯”不是同流合污的代名词,不是对丑恶的暗中送媚,更不是对迫害的悄声唱
和;“大悲悯”恰是由现世的具体组合的,它尤其来自清醒的战士,来自面对生活的正义和
决心,来自一份迎上去的勇气——这样长长的、不间断的历程,才能最后造就出一份“大悲
悯”,才能最终通向那个“大悲悯”。
“大”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是艰辛的汗水和殷红的血流浇灌才得以长成的。“大”
不是享用的结果,不是因为等待了别人的供奉,它需要一个人自己冒着危难去寻找和追
求……我的老胡师!
我的导师可不是简单一个“好”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是一个烈士,已经为真理殉身
了……
他在这个时世沉默着、低吟着,怀念着自己先逝的师长和如水的岁月。我仍能记得与他
在野外共住一个帐篷时,听他说的每一个故事。那时他还年轻,像蓬长的茅草一样葱郁旺
盛。他那时足踏山野,对自己的事业迷恋到了痴处,迸发出无数烂漫奇想,对未来的一切都
视为生长的、簇新的、即将结果的、光明灿烂的。他那时正处于热恋之中,爱上的是一个比
他还要激进的、对天才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后来他们结合了,再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家
庭;这样过了十几年,他们分开居住了。他仍然像过去一样跋涉,她则没有力量跟上来。她
已经厌倦了。于是他差不多一直一个人,只跟紧了自己热烈的理想。
他是个第一流的学者,更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一生都没有松弛下来。那些难以忍受的
摧折在他这儿都被坚定的意志磨碎了。他在专业上是个天才,这早由他那些闪光的著作做了
最好的注解和证明;但他却没有仅仅龟缩到专业的壳内。
他就这样走向了信仰的高原,一个人迎接着扑面而来的寒风。
他能够一生清洁,拒斥污浊到最后一刻。他的一生如此完满,简直没有什么缺失。
与您的那些运送“耳食”者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公开教导和倡议我“原谅”、“宽
容”一类,没有让我做这样的“老好人”和“君子”。他知道这个年头被喊得最多的就是
“原谅”和“宽容”了,这类东西廉价得很。谁胆怯和亏心,谁就首先想到用“宽容大度”
的彩纸把自己先包裹起来,随时随地准备与罪恶的勾当联手。事实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当
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时候,他们就会赤裸裸地显露。在一个特别需要苛刻、正义、立
场和勇气的时代,有人却一再地倡扬“谅解”和“宽容”,这就不得不让人分外警惕——他
们极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我的导师的遭遇,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的所有遭遇,就足
以说明一切。谁又对他“宽容”了呢?我的导师是对的,现在是个决绝的时刻,而不是个
“宽容”的时刻。他的沉默其实已经与那些言必称“宽容”的家伙们划清了界限。
那些没有能力贯彻原则、守住本分的人——更不要说那些腌湃不堪的卑鄙者——都嗅觉
灵敏地及时躲开了危险。他们几乎同时被告知,靠近我的导师是危险的。在不义和背叛得不
到惩罚、反而受到公开鼓励的时期,他们这样做丝毫不会令人吃惊。他们过去因为那一分朴
素的情感——对天才的尊敬和向往——曾自然而然地靠近过我的导师;而且一度这种靠近是
必要的、并不伤害世俗物欲。现在则不同,整个大楼充斥了同一种气味,有人已经全面地巩
固和设防,没有给中间分子留下一条走廊一个窗户,简直是逼着他们赶快归属。
于是他们就理所当然地从我的导师身边走开了,溜掉了。
这可不是导师的不幸。
在任何地方,真正清洁的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那些溜掉的人曾经是有幸的:能与一
个天才的、品行高洁的人同处,而不仅仅是同生于一个时代;他们天生有靠近和接触的机
缘,但却因为自己命薄,主动地、像避祸一样逃避了。这说明他们真是不幸,天生是些没有
福分的人;这也多少有点令人同情和叹惜。
我在导师逝世以后陷入了长久的悲哀,多少天不能使自己去想别的问题。我从医院、从
火化场走出后,渐渐回到这样简单的事实之中:他再也没有了;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
到他的笑容。我只是有幸地收集了那些黑乎乎的本子——那上面记录了他一生不倦的吟哦。
我相信他一生、特别是他不幸的中年之后,如果连这样的自我倾诉也没有,那他会疯狂而死
的。抚摸着导师的遗物,想过了整个学界、长长短短的历史。我终于明白了、认定了,这几
十年来,能像我的导师的,我们这儿还没有。也就是说,他是几十年里才出现一的杰出人
物,无论是品行还是才情,都是难以企及的……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我没有失去机缘,
找到了足够享用一生的幸福。而我也对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有了无法言喻的仇恨。
我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发出了悲叹:他们与这样的导师在心灵上没能契合,真是失之交
臂。
我由我的导师又想到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师。
他的瘦长的、身背行囊的身影难以从眼前消逝。我觉得他们简直像一对同胞兄弟,命运
和经历都如此相似。于是我又被另一种“雷同”给震惊了。
像我的导师一样,大山里的恩师也迷于吟哦;在生命的后半截也是独自一人,没有家眷
的追随。他在个人生活上失去了陪伴,而不仅仅是在精神上。这个事实让我咀嚼得心冷如
冰。显然他们已经走得太遥远,从闹市走到旷野,从得意走到失意,从青春走向衰弱;他们
的伴侣渐渐惧怕了,跟不上了。这种失伴是他们早早倒下的又一个原因。
我想象:如果在他们的最后几年有个女人陪伴和安慰他们,那将会好多了。谁在长长的
孤夜听他们的絮语?谁在那个时刻分担他们的忧愤?谁的手掌抚动过他们枯萎的头发、在寒
夜端上过一碗热粥?没有。他们要自己面对自己、守望自己。
我记得年轻时候读过一本革命者写成的书,那基本上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主人公的真
挚、革命的热情、信仰的热烈,至今打动着我。我今天仍想重读一遍那本书,可惜找不到
了。
因为在这个时刻,嘲笑理想成了一种时髦,所以那样的书找起来分外费劲儿……我记得
主人公在与他的恋人——好像她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洗碟女工(?)——谈话时,双手紧紧握
住了她的手,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要让你学文化;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为最美好的事业和理
想而献身的人;我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爱人变成这样一个人,那我自己就太无能、太可怜
了……大致是这样的意思。我读着读着多么感动啊!我差一点热泪盈眶。手捧小说,我差不
多在构划未来了;我将来有一个女伴,一个恋人,也要面对着她,紧握她的手,发下这个宏
愿——这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我在现实中终于明白,要改变一个人,要影响她或他,哪怕是更动
一点点,都将是多么困难。就因为这是血液中流动的东西,是由分子因子组合的东西,所以
言称必使之改变的话,那真是夸下海口了。
像我的两个老师,凭他们伟大的人格,思想的力量,事业的造就和过人的才华,都没能
做到改变伴侣,甚至没能让她们起码在表面上同行……这真是冷酷的现实。
我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与一群人往前行走,他们一开始融为一体,步伐也
较为一致。他们在走向一个遥远,于是当继续前行时,人群中就有人频频回首,观望故地炊
烟;再后来他们当中有的止住了脚步。继续走下去,不断有人停住、回返。后来只剩下了三
五个人;最后剩下一个、两个,或许只有他的爱人与之一起,她还不时地伸手搀扶男人一
下……再继续走下去,他的爱人也止住了脚步。他不得不呼唤她,一声又一声,她还是没有
跟上去。他只得一个人走了……
您认为我与柏慧的分开是必然的,梅子与我才是一样的人。而我觉得,她们两个才是一
样的人。
她们或许都不能伴我往前走了。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我也曾经发出过改造最
亲近的人——类似革命者的豪言壮语,但后来也不得不放弃了。一方面我发现这是异常艰难
的,另一方面也出于对人的尊重。
我不能近似于强迫地让她走向我。无论我多么坚定地认为走上了大道,都没有理由强制
别人离开小路。我只是对她怀了一个热情、一个希望,这就足够了。
梅子心中肯定我走向的是一条大道吗?如果她不认为背弃了世俗的道路是大道呢?如果
她不懂得这条大道一定要穿越世俗呢?
她来葡萄园时的兴奋令我难忘。她的眼睛只有在这一刻才未被什么蒙住,没有忽略这儿
的逼人的美,这就是她使我欣悦的所在。也许我的母亲般的平原最终会被弄得一片狼藉,会
千疮百孔,但她仍会有一种深沉的美滋生焕发出来,以不同凡俗的面目打动一些人。梅子该
是个能够被打动的人,她的那对眼睛应该是明亮的、洞彻事物的。
无论她们两人之间有怎样的差异,在我看来,她们的血脉是近似的。但她们都值得珍
惜。一个曾给予我永生难忘的安慰;一个则决心陪伴我一生。虽然她们眼下都遥遥地站住,
只投来关切的目光。
这怨谁呢?
不过她们那些真挚的、非同一般的关切也足够让我感激的了。世上有多少人配得上她们
这样的目光?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当然,我还将走得更远。
在那里,你们的目光还能够望到我吗?我再也不能回返,将一直走下去,走向一个清贫
险峻的高原。在那里,我将遇到新的兄弟。
……柏慧的境况很特殊,也许只有您能帮帮她,哪怕是宽慰一下也好。她生来第一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