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
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
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
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
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
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
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
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
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
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
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
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
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
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
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
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
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
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
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
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
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
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
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
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
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
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
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
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
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
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
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
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
受欢迎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
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粗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
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
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
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
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
子……”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脱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
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
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枪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枪了不是?给我出
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
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
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枪——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
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
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
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
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
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
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
他架住了……鼓额和响铃哭起来。斑虎跳着——我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就把它关到
了屋里……四哥被架到车子跟前,枪也给拿走了。
我也必须走开了。我最后对那个瘦子说的是:谁也不能碰他一下,谁如果那样,谁会后
悔的。瘦子笑了,仰着脸,语气出奇地和蔼:“是吗?”我冷冷答一句:“是的。”
车子开走了。
我第一次让这小城里几个所谓的“朋友”帮忙。他们面有难色,都提出需要“打点打
点”。
他们要钱买了很多高级香烟之类,说要从上面找下来才管事儿……
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为四哥做
平时极不愿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这些年里,我们葡萄园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们不知多少次与土管、税务、周围村子、园艺场打交道,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眼前面临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两个昼夜,四哥都在外面度过。第三天他才回来,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发也增多
了。他没有背回那支心爱的枪。
我扶住了四哥。他说:“他们逼着我们软下来。狗杂种……”
他不知道我们葡萄园被罚了重重的一笔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枪——那是他在
前些年游荡时的一个伴儿;他身边必须拥有响铃、猎枪和狗……
这就是我们葡萄园最新经历的一件事儿。它还没有结束呢。
鼓额总想与我讨论点什么——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自
己,而且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力,她原来平时
在想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简直就无关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动。她常常叙说自己的童年:极度贫困和极度欢乐的童年。这引起了我很多
回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去想象那片丛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滩上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杨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我
觉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纪平原上最可怕的一个纪录……鼓额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我发现她
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男人。她故意把话题岔开,有时转移得十分巧妙。“父亲”成了人
的一个禁忌,这个现象也使我心动。
这有点像我。
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无法也无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亲
把一个生命投到了这个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尴尬与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
我们谁听不到一个男人在背后、在一个角落的寂寞长叹呢?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
音啊!
每个人都有父亲。
真正的父亲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这个话题真该转移了。它从来不让人愉快。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深入地谈它。
鼓额在五六岁时就跟上母亲到地里做活,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其实从更早——不足一岁
时她就来到田野上,那时她被捆在母亲的后背上,什么也不懂、不记得。她大概只会哇哇大
哭,大人们因为忙,谁也不理睬,只在喂奶的时候把她解下,用沾满土末或植物绿汁的手擦
擦她嫩嫩的脸蛋。
她说母亲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根捡出来,抱到地边;母亲给烟棵打冒杈,她就把它们
堆到一块儿——烟毒把她的两条胳膊弄得又红又肿,母亲就用渠边上一种菜叶给她搓。那种
火烧火燎的感觉啊,至今还记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说她从来不哭。
那时天上的太阳比现在还要烤人,她说母亲、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给晒得冒烟
了——真的,人人头顶那儿都往上冒烟,最后不得不往上泼水。赤裸裸的胳膊、腿,到处都
像开水煮过一样,黑红黑红,摸一下烫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该歇一歇了,她和母亲就找个荫凉的地方喘气。哪里才有一棵树啊?
地头上原先有三棵老杨树,后来被砍掉,做了猪栏。她们不得不钻到渠旁的紫穗槐棵下,在
这种灌木枝杈下躺一会儿。好舒服的荫凉地啊,她爬到母亲身上,把母亲浑身的泥汗都亲吻
得无影无踪。她说她那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那时的母亲比现在的母亲健康高大和——干
净……
她总喜欢说母亲被太阳晒得“冒烟”——这在我们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是
反反复复听下来,竟觉得无比真实。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烧的农民。他们如今
仍然在土地上燃烧,你如果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如灰烬一样的头发、干硬的
皮肤,一定会同意我和鼓额的说法。
“母亲在田野上,她正在烈日下冒烟……”
有谁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是这样一幅想得出的图像,它使我忧心如焚、泪水盈眶。
鼓额说,她长到十七岁时,还不记得吃过白面馒头。她说全家只有干重活的父亲才有资
格吃一块玉米饼。其余的人,就是她和母亲,只能吃红薯、菜饼和高粱。“金黄金黄的玉米
饼啊,香味儿扑鼻子,我老看着它,妈妈就从父亲手上扭下一小块儿,塞到我嘴里……”
她的话是绝对真实的。我们很多人会拒绝这种真实。我想起了前几年,我们城里的邻居
从南边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当时我告诉梅子,梅子大不
以为然地说:“她说谎……”我却毫不怀疑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事实会证明她不是说谎
者,而是我们一部分人无知和缺乏勇气。
鼓额长得瘦瘦的,她刚来时,简直让人看了心里发疼。你会觉得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
的女孩绝不该长成这样子的。她细细的手腕啊,脚杆啊,弱不禁风,仿佛经不得什么磕碰一
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
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缝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