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半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
母亲日夜哭泣,后来又病倒了,是外祖母劝导她、安慰她,请医生为她诊治……今天我
想:外祖母可以说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了,失去了丈夫:又守着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女儿,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母亲告诉我,她当时后悔的是没有听从别人的劝告,尽快地离开这个大院,也没有把父
亲的东西转移出去。不久一些人驾着马车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几代人积存的东西往车上装。
外祖母疯了一样奔跑,伸手拦他们,说这是先生的东西,你们没有权利拿走。领头的冷笑
说:先生算什么?
“先生”就是我的外祖父,因为那时已经不能叫“老爷”了。天哪,一个为小城的解放
忙碌一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人,在胜利者看来已不算什么了。外祖母坐在了院里的方砖
地上,不吱一声。她似乎明白了,胜利者即幸存者,他们要背叛和遗忘都是非常容易的。他
们为所欲为,只要有个借口。
现在他们的借口就是这个大院出了一个“敌人”,这个人刚刚被捕,因而这里要全面清
查……我们一家是献出了生命和鲜血、献出了全部热情的人,可怜的我们直到最后才明白:
我们不是胜利者。
那一次马车究竟拉走了多少东西,已经无法统计了。有人说整整拉了十二车,有人说更
多。反正当时都害怕、愤怒、惊愕,顾不上其他了。东西都拉到了新成立的一个管委会,大
部分堆在一个大砖屋中,后来可能又转移到别的地方一部分。
妈妈的病好了。奇怪的是她在更为严酷的时候反而挺住了。她安顿好自己的母亲,一个
人去见城里的司令官。司令官对她还算礼貌,耐心听了她的陈述。妈妈主要指出自己的父亲
属于为革命献身的先烈,我们既然胜利了,就应该尊重他,尊重他的一切。司令官觉得有道
理,但又认为我父亲的东西(它们有可能是罪证)与外祖父的东西并非一下子可以分得清
的,所以暂且一并收起——归还的日子嘛,指日可待。
妈妈抱着一线希望归来了。
结果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回话来,让去人认领东西。外祖母和母亲都去了,领回的都是一
些外祖父穿过的旧衣服,不太值钱的老式家具。要知道外祖父当年是非常简朴的,他的全部
积蓄都用在了新医院的创立上,当时的药品和医疗器械非常贵,有不少需要直接进口。妈妈
说这些药品的一大部分都在暗中运给了革命队伍……令人欣喜的是几乎所有书籍都拉回来
了,这一点让妈妈高兴。她说: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了,掠夺者是些不读书的人。
我知道外祖父、父亲,还有那个同样不幸的“反动政客”,据说是心慈面软的父亲的叔
伯爷爷,都是些读书的人。
他们不停地读。我那时觉得母亲在把人划分成“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而不仅
仅是分成“好人”和“坏人”。直到长大了我才明白,划分人的方法还有许多,比如说“善
良的人”和“凶狠的人”、“单纯的人”和“复杂的人”、“纯洁的人”和“污浊的人”、
“卑劣的人”和“崇高的人”……要划分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这个大院从那时起就不适合居住了,尤其是只剩下一些女人的时候。这儿有着太多的往
昔的气味,令人心疼的怀念和追忆日夜噬咬人心。外祖母和母亲都盘算着怎样离开这里。
这显然是个非常痛苦的决定。
不久,上面又来了新指示,说要没收(也说是征用)这个大院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三分
之二的房子。从实用方面说,这时人口少得可怜,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房子了;但这只是另
一个问题。无缘无故地掠夺,而且是对待那样一位老人的遗产,真让人气愤。妈妈这一次又
挺身而出了。
经过妈妈出面反复交涉,有关的机构正式回答我们,这只是暂时“征用”,它的所有权
仍属于我们——“你们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现在胜利了……”回答母亲问题的那个人在正
式宣布了决定之后又这样不解地追问一句。
妈妈无言以对。是啊,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那的确是无用的。至于说“胜利了”,妈
妈是颇不同意的,就随口说了一句:“是你们胜利了,我们没有……”
是的,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排除在胜利之外。好像历史不断地说明:有的人只是为了胜利
而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胜利是与他们无关的。这有多么奇特啊,这种怪异的道理直到现
在还让我费尽琢磨。
我们全家被赶在剩下的几间房子里;为了与之有个区别,他们就在房屋之间垒了一道
墙,原来的后院小角门就成了我们一家的大门了。新的时代开始了。
父亲被捕不久,常住我们家的那些人就先后离开了。他们严格讲在此之前也不算什么仆
人。因为外祖父是不容许有主仆之分的。他在主持了大院事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
们分发钱币和东西,让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一份生活。后来只有两个人没有走:一个是本家
的婶婶,另一个是外祖父搭救的孤女。她们都没有家。外祖父的遇害除了使外祖母和母亲痛
不欲生之外,受到致命打击的就是本家那位婶婶。她说“我要随先生去了”,几天之后就服
毒自杀了。
这位婶婶叫淑嫂,我当然没有见过。听外祖母和母亲讲,她是一位无比温和宽厚的女
人,善良到了极点。她的男人从很早起就消逝在东北,她一直守寡。她长得极为白皙,个子
高高的,头发墨一样,一双眼睛像两汪水。母亲一提起她来就流泪,外祖母则叹息:我的这
位姊妹啊,命也真苦。
两个女人长期厮守在这里绝不算明智。但她们要在这里等那个男人——我的父亲。
这期间风声越来越紧,母亲为父亲的事奔走了许久,后来终于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
据说父亲未经审判就给押到一座大山里了,在那里服苦役。母亲去探望了一次,没有见到。
各种各样的骚扰不断出现。一个经历了两次劫难的大院绝不会再享有安宁了。母亲开始
寻找一个地方,她指望有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呆下来,等待我的父亲。那时母亲还很年
轻,外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要服侍自己的母亲,要等待。有一阵母亲的眼睛突然失明了
——当后来她告诉我时,语气里还有那么多的惊恐。她说医生来看了,说是得了“火矇”,
就是说一阵急火攻心,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那时她知道新的灾难又降临了。不知费了多
少时间,吃了多少药,她的眼睛总算重见光明。她感动得哭了。外祖母流着泪说:“我女
儿,我的男人,我们一家,都没干过坏事,神灵会保佑我孩子的眼睛的。”
今天我想:如果当时母亲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世界上谁的眼睛
比母亲的眼睛更明亮更美丽?
我这样讲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而是我最真切的认识。我的母亲的眼睛又复明了,这
是我一生珍念的最大幸福,也是我们一家人不幸中的万幸。
她从那以后就刻意保护自己的眼睛了,因为她要用它遥望未来的道路:自己的男人要踏
着这条路归来,然后再走上未知之路……
这段时间她了解到了很早以前外祖父身边那个男仆的下落。那个人高高瘦瘦,当年是最
忠实的一个仆人,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年纪比外祖父只小一岁。当年他口口声声叫着“老
爷”,怎么也不愿离开。外祖父给了他很多钱,强令他自立。他哭着离开了大院。他后来走
到了一片荒野,垦荒种地,又经营了一片果园,搭起了一幢小茅屋,就在那里独自一人过下
来。当母亲费尽周折找到他时,他见到母亲一下就跪下了,母亲赶紧把他拉起来。他打听老
爷,打听一家人,后来哭得在地上滚动……他说,我真不该离开老爷!
他误以为自己跟在主人身边,主人就不会身遭不测了。
从那时起,母女俩有一多半时间住在荒野中的茅屋里。这儿离小城有几十公里。她们在
小城时与邻里之间都断绝了来往,别人也害怕沾上什么,都躲着这两个不洁不祥的人。来了
荒野,母亲又担心突然之间男人回来找不到家,那样他会多么伤心——自己的女人没有等
他!就因为这个担心,母亲又回到了城里。
她艰难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五年时间,父亲归来了。后来,我就出生了。然而还没等我记住父亲的模样,
父亲又重新离开了。
这一回父亲是被押到一个水利工地上去的,那儿也是一座座大山。这一次被说成是“出
”,实际上是第二次囚禁,因为不允许他探家,也不允许家里人去住。
父亲离开不久,我们真正的迁徙就开始了。母亲雇来一辆马车,把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
都拉到了那个荒原茅屋……
我们从此就住到了这个人烟稀少、离大海很近的地方;从此开始了一种与前几代人截然
不同的生活。也从这时起,母亲和外祖母开始了第二次等待。
我慢慢长大了。我也开始了等待。我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询问过去、过去的过
去,还有那些神秘的关于我们一家人的传说……
这时荒原上渐渐有了一些新的村落,还有了一个国营园艺场和林场。我明白了:每一寸
土地最终都会找到它的主人。
那些村落离我们不远不近,我们小茅屋四周的小果园就归属了园艺场。我们自己只被允
许保留了很小一片土地、几棵树木。而原来四周这些土地、这些树木,都是老爷爷——外祖
父的男仆一个人一点点开垦和种植的啊!
我们开始了异常艰难的、新奇的生活。母亲去园艺场做临时工,养活外祖母和我。我更
多的时间是和外祖母在一起,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家里的所有杂事、沉重的活计,差不
多都让老爷爷包了。他不停地劳作,不吭一声。我发现他在外祖母和母亲面前出奇的拘谨,
说话时总是微微垂头,两手也垂着。母亲叫他“大叔”,他听了有些慌。秋天他担了一些果
子到外面去,换回一些粮食;天渐渐凉了:他又在杂树林子里拣干柴,有时还要挖出一个个
大树的桩子,劈了做烧柴。
我记得母亲每年冬闲时,大雪封地的日子里,就要和外祖母一起,围坐在小炕桌上描
花。直到今天,那些绚丽新鲜的颜色、各种花卉鸟雀人物的形象仍然浮现在我眼前。那盛颜
色的碟子也是从城里带来的,上面有好多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种颜色。天冷,桌上放
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燃的是老爷爷秋后制做的木炭。
每年深秋看老爷爷做木炭是极为有趣的。他先挖一个火坑,然后就分批地把劈好的木头
放上去烧——他紧盯住红色的炭火,到了时候就取出,一刻不停埋到一边的土里。这样烧出
的木炭不老不嫩,既耐用又不生烟气。外祖母说,在大院时,我们每年都要备下很多木炭。
最好的木炭当然是老爷爷烧制的,那时他还年轻,心灵手巧,不言不语就学会了一切。老爷
爷在小茅屋里进进出出,这很容易让外祖母和母亲想起很早以前的岁月。那是怎样的年代
啊,那时候的世界对我是那样的陌生和神奇。战乱,暗杀,走私,军火,营救……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部传奇中写下的;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上一辈人恰恰置身其中。
我这时的世界走入了另一种奇特和丰富。比如假使我一个人逃进林子里,立刻就会沉醉
其间。这片无边的莽野啊,给了我一生的安慰和向往的莽野啊,那时对我而言真是应有尽
有。全部的感激和好奇都从此滋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对于我都是节日。我可以眼盯着春
天怎样一步一步走来,我能一丝不差地分辨出它的脚步声。它踏在积存的雪粉上、凉凉的沙
子上,都会发出声音。有时它踢翻了一片干树叶,干树叶在地上滑动滚落了一下,我都一阵
惊喜。夜间如果我醒了,我就含笑闭眼,想象着它在原野上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春天是一
个有形无形的生灵,悄悄地、犹犹豫豫地逼近了。这个生灵虽然心细得不可思议,但有时也
不免莽撞,比如说要过一条刚刚开始融化的河,嘎啦一声踩碎了河冰……
那一丛丛的沙地河柳一齐萌出叶芽、长出小毛绒绒球的时刻,是任何人看了也不会无动
于衷的。那时候空气中有一种鲜芹菜叶的气味,那些拇指般大的小柳莺就是被这气味引来
的。它们在柳条间小心地跳动,发出一些无法模拟的细琐之声。大朵大朵的彩蝶翩飞舞动,
跟上热闹的还有蜂子:大的、小的,黄颜色的、墨黑的,甚至还有红色的。一种像少女一样
羞涩的、腰儿细长的蜂子每一次落在枝叶上都格外小心,我目光的重量压迫得它总是欲留又
去……沙地小虫、小蚂蚱,都接二连三地出动了——春天到此为止全面降临了。
我在春天的莽野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欢乐和沮丧交替涌现在心中。我为了感受热乎乎的
沙土,就脱下鞋子提了,把脚插进沙子中,一耸一耸地走。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别的影子。
我有时踏上高高的沙岗,向南遥望——那一溜蓝蓝的山影在水气中跳动,像有生命有脉搏似
的。那座大山多么美丽,就像母亲夜间为我读的童话一样。它会那么残酷地折磨一个人——
我的父亲吗?
父亲据说就在远方的这座大山里。
我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走开了。
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父亲被我想象成一个巨人,日夜不停地开凿石头。当这个巨人被释
放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将焕然一新。那时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动的潮水一样,一浪高
过一浪,在我的心岸发出了噗噗的声响。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过。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爷爷或外祖母的呼喊声打断的。他们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