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寻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它成为母体,养育补给,供予乳汁。它的
繁衍力和再生力,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它对精神的个体,有着神秘的宽容和恩惠。
民间文学触摸了星河一样渺茫繁琐的命题。它以各种方式去接近和分解神圣。神祗、古
俗、史诗和神谕、社稷、美女和魔母、文献、海妖和天神,一万年的奥秘……集小为大,又
化大为小,在精神的宇宙纠缠和编织,想象无穷,循环往复。它的胃口大得惊人,简直是永
不疲倦地消化一切。
而它的自由正与它的伟大连在一起。所有的禁忌和障碍被粉碎之后,真正的创作自由也
就出现了。一旦有了这种自由,它也就无所不往、无往不胜,在历史的长河中遨游,在人类
的高空中飞翔。
它可以超越历史、神话。它既能高超地图解,也能随意地合唱。它的癫狂、痴迷、无畏
和真实,都已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它轻而易举就超越了一般的“政治的诗”,可它又会
义无返顾地发出某种尖利之声、隐喻之声和呼号之声,它的声音能够不加遏制地、反复地、
奇妙地变幻;这声音也许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萌发,尔后滋长得越来越大,无限膨
胀,形成山崩海啸之势;也许仅仅是潜流底层,细细吟哦而不会死灭。
它不负有狭义的责任,也不受追究。它借助和依仗了一种极为抽象的存在,可以在地表
和天空飞驰。它一旦形成就属于了每一个人,属于时间,属于某一个地域,比如属于整个华
北或华南,属于欧洲或亚洲。如此广大的一片土地构成了它的依托,所以它也就逍遥得很,
神乎其神。
自由是有条件的。自由来自深刻的理解,来自强大,更来自创造者的生命特质。环顾左
右,欲言又止,严厉的注视,反复的叮嘱,庸人的自扰,双重或多重的误解,对命数的迷惘
无知……这样是断不会有自由可言的。创造者不断将想象的触角向内收缩,在一个狭小的空
间营造织结,绚丽是绝不能产生的。
正因为民间文学获得了近似奇迹般的自由,所以我们也就真的看到了奇迹。一部部非人
力所及、几乎被误解为神灵所赐的伟大史诗产生了——这样的史诗竟然出产于不同的大陆,
需要几代人去整理和发掘。类似的奇迹多得数不胜数,它们潜在土壤里、掺在气流中,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被我们的双耳捕捉到,被我们的双手开发出。
不可思议的想象力,胆大包天的构想,这一切都饱含在民间文学之中。从妖怪到王子,
从贫儿磨难到公主的奇遇,形形色色,一应俱全。一支曲子可以唱到东方既白,一串故事可
以讲遍九洲四海。没有拘束,开阔如天空,深邃如泥土;如果有谁担心创造想象之力会贫乏
枯竭,那就看一看漫漫时间之绠上,连接了多少不绝的生命吧。是他们、是人类的全体在想
象……
民间文学不仅藐视一些皇皇巨著,而且有力地挑战了专制,特别是思想的专制。它在传
达一种自在的,仅仅为生命负责的精神,创造出无数个来往于天地之间的思想的精灵、艺术
的侠客。这自由的声音是由无数个声音汇成的,丰富芜杂,既庄严高古又荒诞不经,既俚俗
乡野又殿堂神阙。这声音是双向或多向的,是反叛与对抗的,是恭顺和不驯的,是矛盾重重
和纠扯难分的;但无论如何,它放荡不羁之中仍渗透着人的原则,浑然的多声部仍突出着抗
争的旋律。
有人会认为民间文学的全部都通俗无碍,都仅仅依赖于口头传递。其实如果真的如此,
也会伤害它自由的资质和属性。它有民间的矜持和尊严,有民间共享的秘密,有民间自己的
记录和传播方式,有尚待化解的隐喻,隔代相传的寓意,有密码,有指代,有虚似的发言
人,有伪装的嬉戏者……总之它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一种文学,是以惊人的博大和开阔而著称
的一种文学。
它以自己的方式改写着正史:政治的和艺术的,心灵的和世故的。没有比它更巧妙的史
书执笔者,也没有比它更机智的史官。往往是不经意的一戳,就按紧了历史之弦。它用各种
华丽的枝蔓去掩盖一枚思想之果,于是既给后一代留下了采摘的困难,又增添了寻觅的乐
趣。
如果用严格的规范去框束它,那就既不可能又荒唐可笑。
它甚至无法禁绝——有效的禁绝。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民间文学的自由是一种彻底的自
由——独立的精神和无边的想象。
由于它的生命力即是人类的生命力,所以它从不孱弱。这种强大通常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是它不易侵犯,即有超乎寻常的存活能力;二是它的自我调节选择力,即不断趋向完美的
自身校正能力。它居然能够花上十年、二十年或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自发调动起无数的生
命投入一部巨作的创造。这期间包含了多少改写、删除,多少自我判断、去粗存精。最终那
些更有力的部分保留了、凸出了,熠熠闪光了。这是人民动手打磨的结果。人民有自己的珍
宝,它就是民间文学的瑰丽。
不难设想民间文学与一个当代作家的关系。他如果向往更大的智慧和真实,那么就得学
习永恒,就得返向民间。这个过程是心灵的历程,而不是操作的途径。是砂粒归漠,是滴水
入川。一切淡掉了名利的艺术,才有可能变为伟大的艺术。
伟大的艺术必然是自由的;而离开了民间的支援和支撑,从来就不会有心灵的自由。
长篇小说柏慧
第一章
柏慧——
1
……
已经太久了,我们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互通讯息。
也许过去交谈得足够多了。时隔十年之后,去回头再看那些日子,产生了如此特殊的心
情。
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我用呓语压迫着它,只倾听自己不倦的诉说。
……
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你。我肯定让
你越来越失望了——失望了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让人失望,好在这只是别人的事儿。十几年
前大学校园里那个瘦削的男生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真没有准备。人一晃就来到了中年。原
来总以为中年是别人的。
你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正该是好好安
定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去了穷乡僻壤。这真是一种无聊的消磨,大概会很痛苦的。
其实对比起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这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码不那么嘈杂,早晨一
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筑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葡萄园当中有座小茅
屋:我们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蔓子。园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矿泉。我就
守着这眼井过了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园子里的活儿,我有几个最好的帮手。
这样过下来,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与我有个同样的抉择,也盼望在这儿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儿可不能说是穷乡僻壤。它处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这个海角从古
到今都值得好好记叙。比如说秦始皇三次东巡都到过这里,那个为他采长生不老药的方士徐
芾(福)就是这儿的人。海角上虽今仍有不少东巡遗迹,有无数传说。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感受着我的海角——我从来没有这样强
烈地认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开始能够好好地、从头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经历和
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这期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与你连在一起的那所地质学院。它是我的母校,我
的另一个出发地、我的一个港。你们今生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
在这个午夜里,我仿佛听到了你的询问:从头开始吗?我感激你遥远的注视,从心里感
激。
从头开始——开始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充满了感激。我好像已经开始了。
初来这儿时,我对梅子说:我正在从头开始。梅子对此并不支持,但认为可以试一下。
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经到了中年,再不试一下就来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谢着她。
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我这么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记春天,那个丁香花一齐开放的春天……
这个夜晚大海的潮声可真大。我们的葡萄园离海岸只有两公里远。睡得太晚了,半夜又
被潮声弄醒,就索性起来做点别的。
一连几天涂抹,转眼写满了又一个本子。我记下的都是自己隐秘的声音,我把只有自己
才能够识别和捕捉的声息尽收其中。你过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个“行吟诗人”——那时我大
言不惭地领受了这个称号,骄傲着它所赋予的一切意义;而今我有点胆怯了。我懂得那顶桂
冠可不能随便往头上戴。我只配称作歌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歌手”,一个
倾诉不停、用歌声迎送时光的人,一个足踏大地的流浪者,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还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专业,背叛了地质学。我只有在埋怨中不
吭一声。不是我同意了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能缄默。
大概他们没有想到“背叛”这个词儿有多么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儿一动一动也吐出了这
个词儿,挺刺人的。可能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警惕着背叛——我看到、我经受的背叛太多
了。生活有时简直是由背叛织成的!我在长夜独守的时刻,在轻声吟哦的时刻,心中常常涌
动着那么多的憎恨与温情,泛起着无法推开的自谴……好了,这样会越说越远的。让我谈点
别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时,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绽开之前的
形象。我坐在树荫下好久。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痛楚和怀念、温柔和决
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那所地质学院?它出现在我生命的转折点上,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
奇特的遭遇了。回顾这些的时候,我对你的怀念和感谢超过了一切,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冲动
和激愤。我甚至在设法原谅你的父亲,试了试,很难。他当时差点儿废了我的学籍,一家伙
把我赶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亲比所有的父亲都要严厉,虽然他后来穿上了背带裤子,越来越像个学者了。
你对他还像过去那样害怕和畏惧吗?你现在离开了他,搬到别处住,这未必是件坏事。
可是你将来还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他以后大概需要别人的照顾。过去我把他当成了那一类
人:骄横了一辈子,一辈子都要骑在别人头上。现在看他也很可怜。
一个人长大了一点很重要,这样他才会冷静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敌
人。
我梦中老出现一个叼着黑色大烟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开腿站在前方。因为他挡在那
儿,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这条路就通向我的地质学。我曾那么热爱自己的专
业!柏慧,你知道,你的叼着大黑烟斗的父亲阻挡了我,伤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却
的。
毕业了——总算熬到了毕业,让人松了口气。我有幸被分在那个著名的○三所里,巍峨
森严的一座大楼让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这儿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
多的人。我怕极了。我竭尽全力躲着他、他们。可这是躲不开的。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做了个
痛苦的决定,干脆放弃地质学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杂志社。
结果你知道,这同样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来还是不得不狼狈地离开。恰好这时
赶上了辞职风,我就辞掉了公职——背上背囊,沿着黄河向东,再从黄河入海口继续走下
去……我翻过了那片从童年起就让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园里,我把背囊卸了下来。
这之前我总是寻找着区别——区别于那座地质学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没有区别。到
处都一样。
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
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蓬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
野……
落脚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搬过来,但我失败了。梅子舍不得,因为她出生在那座
城市,她与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这片原野上的海滨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与她从一开
始就是不同的。
于是我一个人,赢得了静思的机会。
人哪,人的一生总是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静思?让一片喧嚣从耳畔退开,一个人安静下来,度过一天又一
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没有大海,于是你听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细琐无边
的市声……
这片葡萄园啊,它是我的什么?它让我如此心甘情愿地操劳,让我绞尽脑汁。不用说,
几年来我都在当它的忠实仆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时像哄一个孩子。它越来越娇气,动不
动就生病。我在这年夏天几次累倒,那些好帮手也给弄得精疲力竭。不过我们都没有一点怨
言。
你该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妇了,还有小姑娘鼓额。四哥是很早以前从一座兵工厂回来
的,六十多岁了。他的左腿因公受伤,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看到他走路一拐一拐。我从
小就记住了海滩上这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并亲近着他。这一回他与我一起侍弄这片园子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老婆叫响铃,胖胖的,小他二十岁